下雨了,綿綿密密的細雨。
有一片草原,雖然隱約覺得奇怪,我認識的台北並沒有這樣廣袤無邊的草原。
我撐著一把傘,一把大大的黑色的傘,最樸實最簡單的那種:撐開的細長傘骨、拐杖糖形狀的傘柄。我將傘置於草地上,斜斜地撐著土壤,然後上身鑽進去避雨,任由綿軟的雨絲落在腿上,一點點濡濕褲端。
有點冷,印象中的台北不那麼冷的,這是我在德國的冬天,才經常感受到的寒意。
靠過來一點吧,你說,一面把你的傘朝我這頭挪。那是一把一模一樣的傘,又大又黑,很牢靠。
傘緣在草地上滾動,然後兩把傘靠攏,在頭頂上罩成一片小小的遮雨棚。
那你會淋濕,我說,但是你不為所動地翻閱手中的書本。我不曉得是哪本書,肯定又是某本古籍經典吧。
你恣意翹著腳,在濕潤的草地上躺得舒適,一點兒也不在意雨絲沾上髮梢。
兩把傘又在草地上滾啊滾,你挑眉看我,兩人離得極近,我抬頭說,這樣吧。
你無所謂地繼續將目光放回書頁,我仰躺在你身側濕軟的草地上,感覺踏實而舒服。
白白的雨絲漫步天際,偌大的草坪上,只有兩個人的吐息。
距離上一次你出現在我的夢境,已經不知多少時日了。我清楚曉得這是夢,因為夢裡我清楚記得你不在了,所以我總是嚐到喉頭那股微微的酸楚,縱使你就在我跟前,衝著我笑。
房裡的牆上貼了一些手繪的圖畫,其中有一張,上頭用鉛筆描了兩張臉。圖畫正中央標記了你的名字,下頭寫著生卒年,像是偉人畫像似的。
這不是我的房間,但夢裡它是我的房間。我在房裡牆上,掛了這樣一張手繪的你的畫像。
你面帶微笑打量著這張圖紙,並未評語,只是一貫地瞇著眼,察覺了什麼極為有趣的事一般。
我在學校走廊碰見了一個學妹遇上麻煩,便上前去解了危。那場雨依舊無聲地落下,我和學妹各撐著傘,並肩走著,然後她突然對我說了什麼,我驚訝地看向她的側臉,認出她是從前儀隊的小學妹。
她在我的書桌上打開筆電,給我看了幾幅投影片,然後些許驚嚇地看著我身後,穿得異常西裝筆挺的你。
嚇死我了,穿得黑漆漆的無聲無息出現在身後,你是鬼吧。
你細細的眼睛瞇起笑意,嘴角揚起慣常的角度。
雨還未停。濕氣浸潤,我感覺體溫一直在掉,四肢冰冷,打了個冷顫。
來,過來,你的聲音從側旁傳來。然後我感覺一股暖意將我攫去,貼近你的身體,非常溫熱,像是我一直知道的你是台自體發熱機,但除了摸過的掌心以外,從未真的碰觸。
抑制不住,我自動自發地鑽進你懷裡,伸著手,撲進那個很暖很暖的懷抱。
你罕見訝異地頓了頓,然後輕輕環住我,說,這樣不冷了吧。
我偷偷把眼鏡摘下來抹眼淚。你用溫熱的大掌將我的臉捧起,說,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我不記得這時你臉上的神情,縱使我知道你直直地望進我眼底。
但我知道是你,是我非常想念的你。
我們要去吃粉圓嗎?熱熱的粉圓,或是杏仁豆花。
並肩走在我不熟識的老街上,你像個大孩子一樣到處轉悠,孜孜不倦推薦著店家。
雨還在下,但是老街上的溫度不若方才的寒涼了,我看著你,說,我想吃熱熱的粉圓。
你寵溺地笑了,從來沒有其他人這樣對我笑過,那是一種彷若能包容所有任性和無理的笑,我最喜歡的你的笑容。
半夢半醒之間,我也忍不住笑了。不想醒來的夢,前幾天才跟語言交換聊到的話題,你有沒有做過那種因為太美好,所以一點也不想醒來的夢?
我有哦。
我夢過不少次流著淚醒過來的夢,但是卻很懊悔醒了過來,因為這樣夢裡的人倘或再也見不著了。
這是我第一次夢見你,忍俊不住地醒來。嘴角的笑意仍溫熱,一如常駐你臉上的笑意。
床頭櫃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我百般不願地伸手,想著再多睡一會兒,或許你還在呢。
阿嬤剛走了。
我盯著那行媽媽傳來的訊息,一時間毫無反應,毫無知覺。
彷彿方才夢中的溫度才是真實的溫度。
我不合時宜地先是想起了昨天看的新海誠《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想到他們真真假假的夢境與現實。
然後,某個時刻,突然無法抑止地哭了起來。
上次這樣哭,已經是很久以前了,約莫是失去你以後的那幾個禮拜。
所以說,我就在想,你哪有那麼好心,過了一年兩年還記得回來探望我。所以說,你來到我的夢裡,是因為見到了我阿嬤,所以趕來安慰我嗎?所以說,那個我從未體驗過的擁抱,之所以那樣真實,是因為你來到我夢裡,想帶給我多一點點力量面對這永恆空洞的無力感嗎?
昨天我說,為什麼大家總愛挑我不在的時候死掉呢。
還是說,在最重要的時刻,我總是不在他們身邊呢。
你說呢?
我恍若看見你臉上的笑容,摻上一絲愁苦。
想起我的殘酷,你的溫柔,讓我淚流不止,讓我想起當初是如何學會心痛。
自夢中向我走來的你,還是我想念的那個你,既溫柔,又溫暖,讓人不忍回憶起。
謝謝你給的擁抱。
下回完結篇~謝謝各位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