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死過一次,在年少輕狂的時候,被猶豫拖入深淵。
*
『搭乘XX班次的旅客,請依序上車。』
我手持票根,一腳踏入火車內。現在並非巔峰時段,人不多,我慢悠悠晃到我的位置上坐下,隨後掏出口袋裡的手機,點開最近剛下載來看的小說。
難得學校放了連假,我賺到幾天假期,正準備回家看看爸媽。學校跟家裡離得遠,中間隔了好幾個縣市,我並不常回家。興許是覺得麻煩,還有一個原因是,我不知道該跟他們說什麼。
家裡從商,他們盼著自己長大後能繼承家業,當個商人。但我體內卻有著文人的靈魂,我想順從自己,哪怕日後的工作不盡人意,我並不後悔。
後來,我跟家裡攤牌了。
他們比想像中沉默,沒有憤怒、沒有怨懟、沒有責罵,就靜靜站在原地看著我。似乎早有預料,但兩雙眼眸中卻又參雜了些許不敢置信。我想,我讀懂了那是什麼意思。
──失望。
十之八九,錯不了。
登登、登登登──
一個男人在我的面前停下,我看了一眼靠窗空著的位置,禮貌性地把身體往旁邊挪。他輕聲道了謝,側著身子走進去。
不忍說,我對旁邊的乘客有些好奇。他的聲音低沉,在大熱天卻穿著風衣、頭頂扣著一頂帽子,帽沿壓得很低,看不見他的眼睛,唯一露出來的手相當骨感,膚色白得很不健康。
我不知道男人有沒有注意到我的打量,我自認沒有什麼隱藏的天賦,大概是他氣量高沒跟我一般見識,手往風衣裡一伸拿出手機,逕自看了起來。我把頭轉回來,注意力回到手機上。
半晌,火車動了。
「你剛剛似乎在看我?」他還是開口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剛剛的行為就像無法辯解的偷窺。
「……抱歉。」最後還是只能胡亂道歉。
「你似乎很煩惱。」結果他回了一個令我摸不著邊際的答案。
大概是我驚愕的眼神使他確信自己猜對了,「我走過來時你的手機一直停在同一頁,顯然注意力並不在上頭,然後眉頭深鎖。」他將剛剛的話補充完。
「先生你……觀察力驚人啊。」我勉強扯出一抹笑,不用照鏡子也知道笑得很假。
「職業需要罷了。」男人笑了一聲,他的帽沿跟方才相比高了一些,這次我看見他的臉龐,是一張英氣逼人的臉,深邃的黑眸讓他看起來更沉穩,只是膚色依舊蒼白得驚人,活像個一碰就會倒的病人。
我當時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上,他似乎有意讓我說下去,我嘆了口氣,找人吐苦水也好,我覺得自己需要一個發洩的管道,「我害怕面對我爸媽。」
「為何?」
「我走了他們不希望的路,一直以來我都避著家裡,怕的是自己的選擇錯了會讓他們蒙羞。」
我一直感到惶恐不安。住校期間,我常常會做一個夢,夢見他們背對我越走越遠、越走越遠,我怎麼喊,他們都像聽不見似的,最後身影消逝在視野中,只剩我一人煢煢待在原地。
──孑然一身。
隔天驚醒,背上冷汗涔涔。日復一日,這樣的日子有增無減,夢境越發真實,簡直要深植骨髓、根深蒂固。
我想,大概是精神到達臨界點,我真的受不了了,才會選擇回來。只是事情走到這一步,我還是沒想過下一步該何去何從,或許踏錯了,就會萬劫不復。
男人沒有說話。
這種情況要他說話或許太為難了些。他單手撐著下顎,片刻,我聽見他低沉的嗓音:「很多事情是沒有對錯的。他們給了你一條路,或許是覺得那樣的路比較輕鬆,至少能夠安然無恙。但是,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不懂事,我們總會有一條,自己想要走的路;但它卻充滿崎嶇。」
我有一種感覺,總覺得那番話不只是對我說。但這裡除了我還有誰呢?我收起這個荒謬的想法,「先生你在以前也曾這樣過嗎?」
他笑了一聲:「是啊,我還比你壯烈。自從那次之後我就沒回過家了。」
「咦?」
我正想問,話卻被火車驟然拔高的剎車聲震得吞回喉嚨。男人眼疾手快地護住我,人才不至於飛出去。我向他道聲謝,卻發現他的眼神倏地銳利起來。
「通通都別動!一個一個出來站好!誰敢動我就直接開槍!」
劫車?到底是什麼運氣才能遇上這種破事?一瞬間我就炸了,腦袋慌成一團漿糊,男人拍拍我的肩,用眼神示意我冷靜。
我們被歹徒一個個叫出來,乘客被分散到好幾個車廂去,我跟男人待在一起,手上被他們用麻繩綁在一塊。一開始還能聽見恐慌的尖叫,但在幾聲槍響之後銷聲匿跡。
我心裡慌得亂,男人倒是一臉鎮定,他此時跟我蹲在一塊。一開始沒有細看,我現在才發現他的身子比我想像得還要單薄,肩膀不寬,腿也很纖細。看起來真的弱不禁風,但卻莫名可靠。
「等下車一停,馬上出去報警。」他低聲對我說。
眼下的情況連脫困都很難了,我要怎麼報警?他大概察覺到我的想法,我還記得,他很會察言觀色,說是職業需要。他已經開始解我手上的繩子,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把自己手上的繩子解開了。
忽地,他握住我的手,我愣了半晌,就聽見他低沉的嗓音:「還記得我說過的嗎?」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又笑了,「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我的身體的確不好,但是我依然堅持到現在。這世界上的事情沒有對錯,如果你真的喜歡,那麼就去做,不管家人覺得如何,至少自己不要後悔。」
我覺得我的心臟跳得激烈,那個男人緩緩起身,他很高,身子雖然單薄落在我眼底卻顯得高大挺拔。他低聲說了幾句,最後還是那句「等下記得去報警。」
他走了。
等到火車停下來,我馬上衝下車如他所說報了警。這次的劫車事件就這樣告一段落。我已經回到家,在家門口駐足許久,最後咬牙,走了進去。
「──我回來了。」
*
很多年後,我的思緒飄回我脫困的那天,劫車事件在成功逮捕犯人後沒多久就上了新聞,我看見那個男人的臉出現在英勇職員名單,情不自禁彎了嘴角。
後來才知道,他是被警方派來火車上的,說是裡應外合。大概是內線消息,警方那邊很早就得知劫車的時間地點,才能迅速做出反應。我當時逃下車,不用特別報警,四周遍布警察,歹徒也早被制伏,幾十個蒙面人被押在地上,有些甚至已經被押上警車。
現在我正在文學頒獎的會場,主席唸到我的名字時,我驀然憶起那雙滿是繭的手握住我的瞬間,那個男人笑著對我說:『我是警察,別怕。等下記得去報警。』的場景。
我算是能夠明白他的家人為何會反對了,那樣弱不禁風的身子卻做了這樣危險的職業,是誰都會反對吧?但他卻這麼做了,或許我被他感動了。
覺得他義無反顧的背影,簡直帥透了。
我站上頒獎台,主席笑吟吟恭喜我得到這次的冠軍,當麥克風遞到我手上時,我憶起那個男人意氣風發的笑容。
『這世界上的事情沒有對錯,如果你真的喜歡,那麼就去做,不管家人覺得如何,至少自己不要後悔。』
我能夠站在這裡,有很大原因,是因為那個跟我有一面之緣的男人,我很感謝他,更不後悔自己最後搭上了那班車。
我看著台下的觀眾,緩緩啟唇:「我曾經死過一次,在年少輕狂的時候,被猶豫拖入深淵。然後,我又在那天──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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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我這麼快就把它放上來了。《扼殺》對我來說是個各種意義上都很複雜的作品,我在寫它的時候其實只是想圓一圓課堂老師要我們三百字內寫完的故事,後來拿它參賽,然後入圍。
再到後來,被用「這不是散文」的理由排除得獎資格。
我很謝謝我的朋友給我的鼓勵,還有很多跟我說他們愛著這個故事的人。我們人總喜歡走那條充滿崎嶇的路,祝大家都能像『我』一樣,在迷惘過後重獲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