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正好。她賊兮兮地笑了起來,伸腳跨出窗外。
留在房間的腳只剩小腿掛在窗框,另一腳已經碰到一樓屋頂。傳統的瓦片屋頂,如果穿錯鞋就很容易滑倒,所以她套在腳上的是有止滑功能的運動鞋。
「……好。」
兩腳順利踩上屋頂的成就感,讓她忍不住發出勝利的低呼;為了穩住身體,她以一種奇妙的蹲踞姿勢摸黑移動,然後找到她的目標──引流管。
然而當她往下探頭,赫然發現廚房的燈是亮著的。
「噎,爸還沒睡哦?」
今天是週日,明天要上班的父親不應該還醒著才對。暑假是屬於小孩的慶典。
就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時,大門處傳來鐵鍊摩擦聲。雖然細微,但在寧靜的夜色相當刺耳;當然在室內看電視的人是聽不到的,至少父親是如此。
她往聲音的源頭看去,發現一對正在發光的黑色大眼正看著自己。
那是父親飼養的大黃狗。牠走進投射在院子地面的鵝黃色方塊,似乎覺得很有趣般搖著尾巴。
在平常,她很樂意幫大黃狗抓抓癢、搔搔肚皮,但絕對不是現在。
「噓!噓!」
她用力擺手,然而大黃狗顯然沒接收到她的暗示,尾巴還越搖越快。
「沒辦法了……」
她決定拿出殺手鐧,也就是寵物用肉條。
瞬間,大黃狗的脖子昂得直挺挺的,順從小主人的安靜手勢把嘴閉得死緊,然而誠實的尾巴卻搖得就像快要斷掉似的。
接下來要作的是場賭博。她有自覺,也有點害怕,但必須如此。她單手抓住引流管,一腳踩著屋瓦另一腳則往下探,同時將身體重心往後擺,就像在攀岩。
看到小主人──和手上的肉條──接近,大黃狗幾乎要往前衝,然而鎖鍊限制牠的動作,終於還是發出吠叫。
就是現在。幾乎是這麼想的同時,她丟出肉條,順利越過大黃狗的頭頂,讓牠掉頭衝刺。
「黃欸叫什麼叫?鄰居是不用睡喔。」
同時順利把父親引出廚房。心懷對大黃狗的歉意,她順著引流管降下,迅速滾進樹下的陰影。如果父親知道她把防身術學到的護身倒法用在這種地方會怎麼想呢?至少不會是誇獎。她可以確信。
躲在盆栽架後確定父親回到室內,她壓低身體,沿著相互串連的樹蔭向大門移動,終於溜了出來。
「嗯~自由的空氣。」
她大大伸了個懶腰,確認左右沒有來車,穿越二線道馬路,鑽進停車場和民宅間的窄道。那毫不猶豫的步伐,證明她不是第一次走這條路。
終於,封閉在牆與牆之間的視線得到解放。她來到公園的入口。
種植在公園外側的花花草草,染上夜色顯得低調內斂,因而突顯那以白色石材搭成的方形拱門有多麼醒目。
他就在拱門下。也許是背著父母跑出門的關係,看上去有點神經兮兮地搓著手指。
忽然興起惡作劇的想法。她往反方向迂迴,潛入拱門的影子,靜悄悄地來到他的背後。
「猜猜我是誰?」
「────────!」
她玩了老套的矇眼遊戲,他也老套地嚇到差點拔地跳起。
「欸──」
「對不起。」
搶在他發難前,她雙手合十道歉。這招一向管用,這次也不例外。
接著他卻嘆了口氣。
「抱歉,天氣不好。」
語氣十分遺憾。然後她看到擺在他腳邊的長袋子,也想起他早上說過會帶望遠鏡。
「哎?你還是帶出來了哦?」
「都說要觀星了當然會帶啊。」
「明明天氣預報都說是陰天了?」
「就只有今天這麼準……討厭的氣象員。」
他扁了扁嘴。無端被厭惡的氣象播報員怕是只能苦笑。
不過對她來說無所謂。她笑了起來,指向那蹲在草皮的大白岩──對嬌小的兩人來說,那就像一座小山。
「哎,我們比賽誰先爬上去。預備跑!」
「什麼、欸!哪有人這樣啦!」
他連忙追上。晚起步不說,又扛起裝有望遠鏡的袋子,當然是追不上她的。
「等、就說等一下啦。」
「哪有說等就等的笨蛋啦。」
他才氣喘吁吁地追到大白岩下,她已經爬到中段,只要攀住頂端就可以翻上去。
「好耶,這次又是我──」
然而她手滑了。連帶全身失去平衡,身體向後傾倒,接著往下滾落。
「嘔噗!」
聽到彷彿食用蛙乾嘔的叫聲。她坐起身,一點傷都沒有。
「哎哎!好神奇哦,果然是我平時做很多好事的關係。」
她沾沾自喜著,絲毫沒感覺到屁股下淪為軟墊的他正隱隱顫抖。
「好,這是我一定要爬上去哦!」
這次她沒有失誤,順利來到頂端。就像每一位成功攻頂的登山者,她先環視高處所能享受的視野,這才想起下一件事情,向底下喊話:
「哎,你別睡了啦,快點上來。」
「嗚……都到今天還是這樣……」
他嘆氣,但也只能摸摸鼻子,依她所言爬上岩頂。
「嘿嘿,今天又是我贏哦。」
她得意地比出勝利手勢,這讓他不太開心地噘起嘴,然而接著似乎想到什麼,別過視線。
「哎,你怎麼不生氣啊?之前不是都會回嘴嗎?」
「……那是之前。」
他的語氣很悶,一看就知道有心事。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他整個人彈了一下,責怪似地看著她。就像在說「怎麼這麼沒神經」似的。
不過,就算他在心底上演再多小劇場,不說出口也是白搭。
「吼唷,有話要說就說啊。」
於是她這麼說。而且雙手叉腰,不高興地鼓起臉頰;恰巧吹過的晚風,無聲地拾起她貼在臉側的粗糙黑髮,看起來就像是她的怒氣讓頭髮飄了起來。
「沒、沒事啦。」
「哪裡像沒事啊?你臉上根本就寫著『我有事不然就是我尿褲子』。」
「我才沒尿褲子!」
「你看你明明就有事!」
她得意地指著他宣告,就像那部有名的偵探動畫主角宣布「真相只有一個」般空有氣勢。
「唔唔……對、對啦,有事啦。」
她一臉「我就說吧」的勝利表情。
「可是說了……就不會跟我好了。」
「哎?哪會啊?我們那個……共歡難?的好朋友嗎!」
「是『共患難』啦……」
他連吐槽都很沒力。
這讓她更擔心了。看著垂著臉的他,又看去被雲遮蔽的天空,下定決心般用力點頭。
然後用力拍三下手。聲音響亮到嚇得他差點又跳起來。
「又、又怎麼啦?」
「我太祖母告訴我只要用力拍三下手就可以讓天氣放晴喔。」
「又不是民間傳說……」
「但我太祖母每次拍都是哎?」
「神仙下凡嗎這……唉,好啦欸,我說就是了,別再拍第二次啦。」
她只好乖乖收手。
不過他沒有馬上鬆口,只是默默收回打直在岩頂的腳,兩手環住膝蓋,似乎讓自己成為石頭。
「……我要搬家了。」
「搬家?」
「就是換地方住、好痛。」
「我知道啦。搬到哪裡?我家對面有很大的空地,不然我家也還有空房間哦!」
「……臺北。」
饒是再沒神經的她,這會也愣住了。雖然缺乏對「臺北」一詞的概念,但她至少知道那不是剛學會騎腳踏車的自己到得了的地方。
換言之,以後不能玩在一起了。頓時,她覺得身體好像失去重量,不兩手抓著地面就會飄走;而眼底的他,那縮起原本就不高大的身體的他,彷彿就要被夜色侵蝕,馬上就會消失。
「啊……」
要說些什麼。她這麼想,同時心底的責任感也在催促她。
今天很可能就是最後一次見面。她也察覺到了,不然他也不會因為今天看不到星空抑鬱。
但我該說什麼?幾乎是這一瞬間,她才發現她腦袋一片空白。
就像原本該在那的事物,被一只看不見的湯匙挖走了似的。
「這樣哦。」
於是,她只能用空泛的語氣,道出可有可無的回應。
他抱著膝蓋的手正在發抖。不是太冷,而是用力到發抖,指尖掐到發白。
「……是啊,就這樣。」
那聲音就像是先將感情全數抽離,連照本宣科都無法形容的空白。
他受傷了。她知道。
是自己的錯。她也知道。
「嗯~因為你想嘛,我們才幾歲啊?大人說什麼,我們只能照辦啊。」
不對,自己想說的不是這個。
「就算我們兩個聯手可以趕走霸佔溜滑梯的小混混,還可以嚇跑廣場的鴿子,但也不能反駁大人嘛。」
講這些一點幫助都沒有,更沒辦法讓他好過。
「所以就接受吧。大人都是這樣,接受不想接受的事情,漸漸變成大人的哦。」
「接受……就是大人?」
他終於有所反應,聲音卻更加苦澀。
「欸,我們、一定要……變成大人嗎?」
「當然啦!」
沒有多想就回答的她,瞬間感到前所未有的後悔。
「大人、真厲害啊。」
因為看著自己這麼說的他,露出一副悲傷到甚至流不出眼淚的眼神。
「……我先回家了。」
他放開膝蓋,從大白岩滑下去。
「哦……嗯。」
她回以沒意義的單音,只是看著他走遠。
「──等一下!」
突然,她跳起來大喊。他似乎被嚇到了,原地跳了一下。
「我還有事沒告訴你!」
他不解地歪頭,似乎在問是什麼意思。
「之後!我也去臺北之後──我就告訴你!」
這讓他更困惑了。然而,他很快就知道她的意思。
──「下次見。」
──「還會見面。」
──「繼續當朋友。」
於是,盤踞在他臉上的陰鬱散去大半,露出她看習慣的笑容。
「好啊,就等之後──別再讓我叫你欸了,要告訴我你的名字!」
「到時不只名字,還有更多要告訴你!」
如果他聽到「我是女生」的話,會不會嚇一跳呢?應該會吧?畢竟自己什麼都比他厲害,他好像也沒把自己當女生。起初還因此挫折的她,現在卻十分期待。
第二天,暑假開始的那一天,他從這裡消失了。總是一大早就出現在公園,要不就是在豆漿店吃早餐的他,哪都不在了。也許坐在某輛寫著搬家公司的卡車,和不可或缺的家具以及無法離開的大人,一起去了臺北。
溜滑梯被那些小混混搶走了。聽著那些叫囂,她只是丟出一抹冷笑就讓帶頭的小胖弟腳下一滑,臉下腳上溜進沙地。
廣場被鴿子佔滿了。不管被趕幾次都不學乖的笨鳥,還是晃著那蠢到沒邊的腦袋,慢悠悠地散步著。
她仰望天空。就像老天爺為了彌補昨晚沒讓人們望盡天空的遺憾,今天是萬里無雲的大晴天。然而她卻有種天氣根本無所謂的感覺,或該說是什麼都無所謂。
這天晚上她哭了。不管雙親怎麼安撫她都沒用,好奇靠近的大黃狗淪為抱枕,哭累了睡著了也抱緊牠不放。起床之後聽父親的說法,還是抹了豬油才讓大黃狗脫離她的懷抱。
那是在她升上小學一年級的夏天。
知悉了分離滋味的夏天。
也是決心要交多到數不完的朋友,沒時間為分離哭泣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