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就像死刑前的最後一餐，毫無選擇餘地。我掃視桌上的沙拉、散發濃郁香味的牛排、蘑菇濃湯和發亮的餐具，要是換到另一系列的人事物，或許我早已不顧禮節地大快朵頤。我吞下一口口水。應該沒有毒吧？我該等他先吃嗎？如果要幹掉我的話應該有更簡單的方法，不用這麼大費周章地排場，但也不能排除他有這種怪僻的可能……
「食物沒問題，阿普拉帝。」赫涅德茲坐到我對面，從大碗中撈了些沙拉。「在這裡，你唯一的死法就是餓死。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等吃完飯再說吧，畢竟涼掉就不好了。」
要是我有下毒的話我也會這麼說，可是……嗯，他吃下去了。肚子這時不爭氣地叫了起來，赫涅德茲聽了後聳聳肩，盛了一大匙的凱薩醬在碗中，專心地吃了起來。除了牛排以外，其他食物都是放在鍋碗裡面，我們喝的東西也都一樣……真該死，這樣不就是向他示弱了嗎？可是，真的好餓……
我心一橫，夾了些蘿蔓萵苣、番茄與雞肉，再挖一匙經過煎烤的麵包丁，大把淋上瀰漫濃烈起司味的凱薩醬。在閃亮亮的瓷碗面前，我做了最後一次掙扎，嘆口氣後慢慢將蔬菜放進口中。
我聽見天使的樂聲。
有如鮮採般的清脆萵苣在我齒下迸裂，沁涼的水分應聲彈出，混著番茄的酸甜果肉激起我壓抑已久的食欲，滋潤我乾涸已久的喉嚨。加過大量起司的醬汁配上酥脆的麵包丁將整道菜提升到另一個境界，萵苣與麵包丁奏出兩種不同音色的敲擊，番茄的酸味融入凱薩醬的微微辛辣，宛如電吉他酥麻強力的裂音，與金黃焦香、多汁鮮嫩的燻雞無縫接軌。
如果……這些東西都是他自己做出來的……天啊……我沉浸在口中的小型演奏會現場，彷彿一睹崇拜已久的搖滾巨星般感動得全身顫抖，方才可笑的掙扎早已被我拋諸腦後。我一口接著一口，被如此味覺交響掀得舉旗投降。不過、不過就是沙拉而已不是嗎？為什麼……可以這麼好吃！
赫涅德茲遞了一罐起司粉過來，我馬上在碗中灑滿稻草色的片狀金箔，撲鼻的香醇風味使我差點握不住叉子。我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大口，深沉的香韻轟開我的味蕾，我聽見獨奏吉他彈起一段難如登天的精彩旋律，將這場過癮的表演帶到另一波高潮。我的腦袋高聲尖叫、頓時失去訊號。
這道菜展現出來的驚人滋味令我震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恭敬地將眼前發著光的料理收拾乾淨。赫涅德茲見狀揚起他的招牌冷笑，兩三下解決剩餘的生菜，接著拿起刀叉，流暢地切開三分熟的菲力牛排，小口小口地吃著。
我把沙拉碗推到一旁，瞪著眼前流淌肉汁的牛排，極度好奇連沙拉都能做得如此絕頂的赫涅德茲，會煎出怎麼樣的牛排。焦糖色的表面反射的點點油光，蒜頭、奶油與橄欖油等豐富味道在牛肉的香味中徐徐繚繞。當我切開肉身時，隱沒在外表之下的鮭魚色漸層瞬間深入靈魂，我舔著嘴唇叉起一塊嬌嫩欲滴的牛排，緩緩送入口中。
在那一刻，我看見了神光。
軟嫩柔潤的肉質、細膩絲滑的口感和煎得恰到好處的鮮甜肉汁在舌頭上爆出教人窒息的美味，有如交響樂團氣勢磅礡的齊奏迎面撲來，揍得我人仰馬翻。每一下咀嚼都能引出巨濤般襲來的狂野樂句，在齒間磨碎的珍饈化作音符，與清香胡椒交織出史詩般的樂章，令人不禁起立鼓掌。我不捨地吞嚥，叉起另一塊同樣高貴的牛肉，再次享受味覺、嗅覺與觸覺的絕美樂曲。
我細細體會美食帶來的幸福，感覺到心靈被如此極致的藝術品玩弄於掌心、徹頭徹尾地洗滌一番，沉入純粹的聖潔當中。我擦去眼角的淚滴，嚥下這神聖的奇蹟，然後不斷重複整個昇華的過程。
「有那麼誇張嗎？」赫涅德茲挑眉問道：「我都不知道原來吃沙拉和牛排也可以跟吸毒一樣茫掉，你的反應這麼大會讓我很尷尬耶。」
我並未理會他，逕自徜徉在美食的仙境中。過去剛搬到小首爾的時候我還會自己下廚，但礙於時間和工作性質，我只堅持了幾個月就不再研究烹飪。韓國料理雖然有些奇特，吃著吃著也就習慣了，再加上守財奴的個性，我幾乎沒有閒情逸致到市中心的高級餐廳用餐。因此眼前的沙拉與牛排可說是在洛聖都這兩年來，我所吃過最頂級的食物，佩羅碼頭餐廳要價十塊錢的湯在這些餐點前簡直就像廚餘。如果不管廚師身分的話，我肯定會為了他的廚藝替他做牛做馬，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太不可思議了……」我抖著手放下刀叉，滿心感激地望著空盤子低語：「如果世界上真有神的話，我剛剛可能已經把祂給吃了……」
「要咖啡嗎？」赫涅德茲起身走向吧檯，端起冒著煙的咖啡壺問道。
「麻煩你了，有沒有牛奶？」
「低脂？」
「全脂。」
我興奮地看著眼前的濃湯與香濃的咖啡，迫不急待地拿起湯匙，準備再次享受另一種驚艷的味道。我何德何能享受這樣的極品，實在太過奢侈了，真想和伊爾莎……我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股強烈的愧疚感竄遍全身，一道低沉的震怒緊跟在後。
「伊爾莎呢？」我問道，語氣驟然降至冰點。「該回答了吧？她現在怎麼樣了？那五百萬找到了沒？為什麼我會在這裡？赫涅德茲，你煮飯的功夫真的非常厲害，但這並不能改變你和我互相敵對的事實。」我放下湯匙，皺眉怒視。「我墜落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要你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湯還沒喝哪……算了，只可惜你沒了興致。」赫涅德茲端起咖啡，示意我過去沙發區，我跟了上去。他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最後說道：「伊爾莎現在賈希歐的掌控下，暫時沒有危險，雖然她盡力拖延時間，只是……那些血氣方剛的幫派惡棍可等不了這麼久。」
「那你為什麼饒我一命？」聽見伊爾莎的處境讓我焦慮地鬆了口氣，「你不是應該替賈希歐幹掉我嗎？這樣一來連找那五百萬的力氣都省了，還是說，你們沒辦法放手讓這麼大一筆錢付諸東流？」
「如果他要幹掉你的話，在工廠你早就掛了，以他的身手，根本不擔心伊爾莎會對他造成傷害。他根本就沒有殺你的意圖。」他抿了一口咖啡後，將磁杯緩緩放在茶几上。「而我也一樣。」
「那為什麼不？你還是沒有回答到我的問題啊！」
「因為你跟我一樣，你跟我們一樣。」我等著他說下去，但赫涅德茲只是緩緩啜飲咖啡，顯然不願回答。
我嘖了一聲，「你難道不擔心我會再度試著奪回伊爾莎嗎？在天台上的時候，你最後根本對我沒轍了，而你最大的失誤在於沒有打中在空中摔落的我。我還活著，我也會繼續摧毀你們，直到賈希歐死去、伊爾莎平安回來為止。」我壓下音調，從喉間吼出：「而我絕不善罷干休。」
「那很好啊，省得我們還得去找你。」赫涅德茲躺進沙發，挪了個舒服的姿勢。「至於你的問題……老實說，你在工廠表現得不錯，賈希歐很滿意，至少他很盡興。在穆瑞塔高地的時候也是，你成長得挺快的，手榴彈那招真的很有意思。至於工廠那段交手……起初我是有些不認真，但最後你確實把我逼得動了真格，你應該看得出來。這點也值得稱讚。」他舉杯道：「只可惜你是殺不死的。」
他的口氣讓我整把火燒上來，我忍下溜到嘴邊的咆哮，冷冷顫聲道：「你想說你們還游刃有餘是嗎？我不配作為你們的敵人嗎？不要太瞧不起人了，你那副口氣好像……好像我他媽是你們小弟一樣。什麼叫做我表現不錯？耍人也該有個限度吧？你們殺了史丹利，擄走伊爾莎，還膽敢跟我嘻皮笑臉？」
「話先說在前頭，史丹利的死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悠悠點上菸道。
「撇清責任？你……你在跟我開什麼玩笑！」原本看在赫涅德茲滴水不漏的待客之道的份上，我並不打算對他大動肝火，但現在我還是忍不住吼道：「說什麼屁話！你和你該死的維戈斯幫把史丹利殺了！不管是不是你扣下的扳機，這事絕對和你脫不了關係！」
他收起笑容，揚眉看著過於激動而站起身的我，「我想你有一點誤會，我從來都沒有加入維戈斯幫，就如你從未加入張伯倫幫一樣。我靠替他們做事賺錢，但他們並不是我唯一的雇主，而我會替賈希歐做這麼多差事，是因為我和他有訂下私人契約，一切都僅止於白花花的銀子。對於他和史丹利之間的恩怨，我完全沒有插手。」
「胡說八道！滿嘴狗屁！證據呢？出一張嘴隨便唬爛誰都會！天曉得這是不是賈希歐的另一個天殺的陷──」
「要是我說我能製造機會讓你殺了賈希歐呢？」他柔聲打斷道。
我起先愣了一下，接著狐疑地瞇起眼。「很可疑，非常可疑。拿出能說服我的證據。」
「這就是我要救你的原因之一，為了讓你能活下來，並且處理掉賈希歐。你想的話，我也能讓你帶回伊爾莎。」
「一舉兩得？雙贏？太理想了，赫涅德茲，天底下絕對沒有這麼棒的事情。一旦我殺了賈希歐、找到伊爾莎，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我仔細觀察他疤面上的雙眼和歪嘴淺笑，慢慢理解他的盤算。「你要的是那筆錢對吧？靠著出賣你的師傅、背叛與你合作的幫派，來讓自己大賺一筆。赫涅德茲，你讓我作嘔！」
「省省吧，阿普拉帝，別裝清高了。在商言商，這都只是生意。更何況，賈希歐是我的合夥人，不是什麼師傅。你一腳踏進了那兩位過時殺手之間的恩怨，惹得自己滿身腥，這是何苦呢？仔細想想，他們的仇恨根本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不是嗎？為什麼要讓自己過得這麼痛苦？」
「你不懂，我也不指望你懂。」我以雙指抵著鼻樑兩側，搖頭道：「像你這種沒有人情常理可言的傢伙是不會明白的，我對此毋需多言，因為只不過是浪費唇舌罷了。」
「隨你吧，只是，我還是得遞出我的邀請。」他露出一抹意有所指的笑容，眼神突然變得犀利。「我早已厭倦了幫派的差事，無論是沙漠中那個神經病，抑或是賈希歐提供的機會。雖然我還有一些契約在身，但也差不多是時候尋找新的合夥人了，目前為止，我對你最感興趣。除了你的身分、你的身手，還包括你的能力。」
「不，絕不。我接受你出的價碼，但也就到此為止，我不會和你這種叛徒合作的，太危險了。」
「哼……冷血的阿普拉帝竟然會因危險而退懼，這倒是新聞。」他遞了一根菸過來，我猶豫地接下。「那就這麼說定了，我會把賈希歐和維戈斯的情報給你，交換條件就是那筆錢，如果不放心的話，你可以去找佩奇驗證情報。對了，我得收到那筆錢才會把伊爾莎還給你，所以別耍花招。」
我靜靜抽著菸，反覆思考這樁不可思議的交易，試圖看出隱沒其中的陷阱，然而，有一點引起了我的注意。「為什麼……你這麼有把握我能找得到那筆錢？要是我拿不出來呢？別忘了，我現在身無分文，沒房沒車沒武器，連衣服都是你施捨的，如果我找不到的話，就算榨乾我也不可能滿足你。」
赫涅德茲冷笑一聲，「無論伊爾莎用什麼方法尋找，無論她以為那筆錢會在什麼地方，在這之中都有一個明顯的盲點。據我們所知，史丹利把錢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而只有在你殺掉賈希歐之後才拿得到這筆錢。你不覺得很有問題嗎？」
這倒是……前陣子我都在瞎忙其他事情，幾乎把五百萬忘得一乾二淨，可是這麼一來，錢有可能藏在哪裡呢？如果我是史丹利的話……我吞了吞口水，緩緩抬頭看著他，結巴地問：「該、該不會……可是……一點道理也沒有啊……如果……如果錢在佩奇那邊的話……為什麼她不早點……」
「她不清楚伊爾莎和賈希歐的交易，這也無可奈何。不過呢，根據她城府的深度，我很懷疑她會在一開始就把所有的事告訴你。實際上，縱使情況已經如此失控、縱使伊爾莎被賈希歐威脅著尋找那筆她永遠找不到的錢，她仍然隱瞞一些事情。」
我咬著牙捻熄菸，不能被他牽著鼻子走，事情就快要結束了，不要再節外生枝。但是……他的推論太過合理了，不管是針對錢或是佩奇……而且……一個想法閃過我腦中，某個類似在背後搆不到的地方的癢處，一件困擾我許久、卻因事態不斷急轉直下而被遺忘的事情。
某個不合理的疑點。
「我得先找到佩奇。」我脫口而出、這個想法隨之煙消雲散，我愣了愣，接著站起身道：「再想辦法湊一些錢，弄台車和武器。否則就算我能對付賈希歐，維戈斯幫那群蠢蛋也會把我五馬分屍──」
「你可以從那五百萬拿個十分之一，當作是我借的。」他也跟著起身，經過目瞪口呆的我走向樓梯。「除了你得慢慢還我外，你就以協助我完成差事或是其他事情作為利息。至於車子，你就別煩惱了，我手邊還有幾台閒車，可以借你代步。」
支支吾吾了半天，我只擠得出：「你不怕我拿去賣掉？」
他在樓梯前轉過身道：「我會先連絡阿浩，告訴他別收你選的那台車。還有什麼問題嗎？」
「有，今天到底是星期幾？我必須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復原。這非常重要。」我走到他身前板著臉問。
「你大鬧東洛聖都的事情，是在昨晚。」
「昨晚？我才睡……所以我的傷……不！不可能！太誇張了！」我不禁退了一步，失聲叫道：「說清楚，赫涅德茲！這是怎麼一回事！是闇天使的力量嗎？就算如此，也不可能一夜之間辦到這種事！我……不，我們是什麼？」我望著他的醜臉，試圖在上頭找到一絲解答。「那些力量、那些形象，到底是什麼？」
他聳肩道：「我一點也不想去理解，一點也不想去挖掘，我只需要享受並利用這股力量就夠了。至於我們是什麼……」他朝窗外明亮的城市望去，眼神帶有一絲嘲諷。「我們，只是遊客，在這座城市中盡情揮灑、恣意妄為的遊客。其餘的問題，都只是如塵般的瑣事。」
我在作夢對吧？肯定在作夢。我用力擰了一下耳朵，然後痛得哇哇大叫。天啊，真蠢，這太超現實了，我完全無法接受。這二十五年來……不，天使是我到洛聖都後才出現的……等等，那是因為我之前沒有真正面臨生死關頭……可是當時在自由城的時候應該就已經……我現在好亂。
赫涅德茲揚起眉毛，看著靠在牆上抱頭低語的我，笑道：「試著接受吧，一段時間之後你就會習慣了，並開始好好利用我們自身的優勢。」他走上樓梯，朝我比了個手勢。「你擅長的是重型手槍對吧？除了武器以外，我還可以借你一些諸如防彈背心之類的裝備，記得加到那筆債裡面，別客氣。」
我甩甩頭，對自己嘆了口氣，「為什麼你可以這麼坦然地接受這種事？我一直以為我能在這裡生存這麼久，都得歸功於拚上命的努力和從死亡邊緣掙脫的經驗，沒想到這些自我肯定就這麼碎滿地了，很令人氣餒。」
「這真讓你這麼困擾嗎？我倒不怎麼在意就是了。」他領著我走進這間看似策劃室的房間，巨型洛聖都地圖與嶄新的白板首先映入眼簾，堆滿彈藥的武器櫃和放置各式鋁箱的衣櫃擺在右側與後方，左邊則是一台雙螢幕電腦與L型辦公桌。「我這邊有幾套你應該會喜歡的深色衣服，等會你再到樓下臥房旁邊挑，我們的身材應該差不多。」
我回想到史丹利第一次提起赫涅德茲這個名號的時候，他的輕蔑語氣，因此強迫自己從琳瑯滿目的槍械上移開視線。「還有一件事，你是怎麼認識史丹利的？他說他曾經在幾年前見過你，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簡單說，我扒了他的錢包，然後被逮個正著。」他閃過一抹異樣的神情，徐徐說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不是嗎？快挑吧，我再告訴你該去哪裡找佩奇會合。」
「提到佩奇……」那個想法再度湧進腦中，我瞇起眼，在他的疤面上狐疑地審視。「我有最後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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