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她想找個人抱抱。
在某些時刻,她實在不得不想著他人懷裡的溫暖,只因自己的處境太過於無助。她去想像有人跟自己站在同一邊,可以被他人的善良包圍,得到庇護──不用再獨自支撐著什麼而動彈不得,更不需要獨自面對每一個孤獨的夜晚。
母親是如此。她的記憶裡,母親不只一次地抱過她。她們笑著,在家裡或是綠油油的草地上旋轉,沒有任何煩惱與憂愁,就只是沉浸在快樂裡,感受著那無以言喻的幸福。
即使那已是相當遙遠的事情,她仍然可以記起那時的種種。
等時間再過去了一點,就換作她去擁抱母親了。不再是那在回憶裡斑駁的屋中,也非自己曾經奔跑在上的公園草地,她們只在病床邊中相擁。摻雜了他人吼叫的房裡,頂多是她帶來的鮮花稍微繽紛了點,其餘的全是些使人提不起精神的色彩。
沉悶的氣氛讓擁抱沒了幸福,溫暖也被母親的啜泣聲淹沒,她不想──可是也不禁厭惡起了擁抱。她害怕著在她背上纏繞的力道,畏懼著在肚上或胸上那急促的呼息,更想懦弱地逃過壓在她肩上的重擔。
她會問自己好幾次,直到內心的聲音都糊成一團。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只有她一個人,只有自己一個人被留在了原地,本來就不該是這樣的,也不會是這樣的。
某段很長很長的時間,她面對著母親,除了排斥以外的情緒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也許是不明白母親為何會變得如此膽怯而不願親近,但她卻天真地以為是自己太過遲鈍,才不對這些事抱持著情感。
然而事實是自己太過敏銳,以致於自己阻止自己再往裡面踏進任何一步。
因為再去觸碰母親的內心,會把自己也螫得滿身是傷,所以她除了擁抱母親外,什麼事也不會去做──她不會去揭露母親的傷疤,索性連對方的哭泣也一起遮蔽於耳外。只要能不再被感情侵蝕,她就會把自己鎖得好好的。
在家裡,她跟母親非常幸運,住的是獨棟的小樓,不需要逼迫自己和所謂的家人打照面──因為去跟他們交流也只會被白眼,她會待在房間裡,把自己關得好好的,不讓任何多餘的苦痛找上自己。
外婆是唯一一個會來敲敲房門的人。她記得外婆的身影總是佝僂,裝了好幾顆假牙的嘴巴講起台語來卻是充滿精神。她不比外婆矮,但是當外婆抱緊自己時,她卻覺得外婆又高又大,像是巨人一樣地守護著自己。
她不會忘記在告別式上,外婆抱緊自己時的溫暖,以及滑落在她衣服上淚水的滾燙。她第一次看見外婆哭,和母親哭的樣子有幾分相似,但她卻不討厭那種感覺──那是不一樣的擁抱,可確實是在給予溫暖的。
即使自己的女兒從世界上逝去了,也依然拚命地給予著心裡所剩不多的溫暖。
所以她記得外婆在她耳邊一抖一顫說過的話語。
「妳要堅強一點……就算媽媽不在了,妳也要堅強……」
那時的她不知該作何反應,所以只是回抱著。她已經很堅強了,雖然肯定還有人承受著比自己還要更大的痛苦,但她不是也盡自己全力地在努力了嗎。我還得再更堅強嗎?是這樣嗎?這樣還不夠嗎?
她其實有點生氣,可是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流下。少了快樂,被憂愁填滿,還缺失著希望──是那樣的擁抱,和記憶中的截然不同,她卻從中得到了勇氣與安慰,於是她一路走來,儘管不怎麼拿手,可她有了自己的人生。
當她拿到那封信時,需要的也是那樣的擁抱。
當她迷迷糊糊地睡醒時,時間已經過了中午。身體還很疲憊,眼睛和鼻子都好不舒服,可以的話,她還想繼續睡下去──說到底,為什麼會醒來呢?她很快地便覺察到了原因,即使腦袋快熱得無法思考,她也不會忘記昨晚的事情。
郁萱的一隻手還放在自己的背上,她被她擁入懷中,就這麼睡去。天啊!她在心裡害羞地大喊著。先不論這麼親密的舉動有多羞人,她知道昨天那樣隨便找人傾訴是不好的,那就跟母親把自身的情緒發洩在自己的身上是一樣惹人厭的行為。
她把郁萱的手移開,不安地翻了個身,開始想著事情。搞不好郁萱已經開始討厭我了……昨晚又哭又劈哩啪啦地講一堆沒頭沒尾的私事,還強拉別人留下過夜,有人能被這樣對待還不討厭別人的嗎?
郁萱的手忽然放道自己的腰際上,她小聲地驚呼著,卻也同時注意到太大聲可能會吵醒旁邊的人,所以聲才一出,她就立刻壓了下去。沒有拉開郁萱的手,她慢慢地坐了起身,轉頭看看郁萱──還在呼呼大睡。
她稍稍把腳從被子裡探了出去,冷冰冰的空氣隨即襲上了皮膚,她不得不縮了回去。隨意順了順睡了一晚變得雜亂的頭髮,她呆呆地坐在床上,一點也不想動。
好、好尷尬……她是很想趕快離開床鋪,可是又想賴在暖呼呼的被窩裡──而且隨便動的話,搞不好就會把郁萱吵醒了。她決定等郁萱起床就跟對方道歉,只要好好說明的話,應該可以獲得對方的原諒。
總歸是沒必要把別人也扯進來的,還是她非常珍視的人。就回去一趟吧。雖然不知道他們又會說什麼風涼話,別聽就是了,反正也是些不值得一聽的壞話。
她看著郁萱的睡臉。其實不久前也看過的,那一天也是混亂得難以用言語表達,只記得她一睡醒就看見身旁躺著郁萱,也不管被窩外頭還冷颼颼的,她就從床上跳了起來。
今天就沒那麼慌亂了,反而有種安心感──雖然還是有點羞人……很久沒和人同床睡覺了,她感到不大習慣。儘管郁萱沒醒著,書翎還是害臊地把頭撇到一旁的書桌上,視線恰巧停在那封從老家寄來的信。
想起了昨晚睡前的某句話。
「我陪妳回去!」
她不知道郁萱是帶著什麼心情講出這句話的。不論是真心話,還是只是拿來安慰自己的場面話,她搞不清楚。但,能夠肯定的是,那絕對是十分溫暖的話語,暖得一度讓她只是哭著而已。
很多時候,她的身邊是沒有人的。求學的階段並不用多說,頂多在大學時有個有名無實的畢製團隊,出社會後才好點,但也僅止限於職場。
除了外婆以外,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跟自己同一邊──給自己擁抱。她想找個人抱抱,而郁萱抱著自己,什麼話也不說,也什麼都不用說,只是靜靜地相互抱著而已。
要說有多麼值得感謝的話,恐怕在心裡漫溢而出的情感已經要堆得比天還高了。
書翎的手覆上了郁萱的手,感受到了對方的體溫,比自己還要熱一些。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可以一直倚賴著這雙手,只因郁萱給了她缺失多年的事物。
仔細一看,還真是纖細又光滑的手──她低頭看向自己的,雖然也沒到不堪入目,但每天都在做菜還是對皮膚有點損害,上個月不小心切到的傷疤也還沒完全好。如果……
「……學姐?」
充滿鼻音的呼喚聲忽然響起,嚇得她腦袋一片空白,頓時抽開了手。
「早、早安!」她慌忙地應了個聲,「抱歉,吵醒妳了?」
郁萱發出有些痛苦的呻吟,在被子裡微微地動著。眼睛是沒有睜開,眉毛稍稍蹙了起來,「沒有……只是好冷……」說完,郁萱就把整顆頭縮進被子,低沉的人聲透過被子傳進她耳裡:「還有好餓。」
書翎不禁苦笑,一方面鬆了一口氣,一方面則是被直率的言語逗樂了。她沒再多想被子外有多冷,直接從床上站了起身。「知道了,我去準備一下──如果飯好了,就再來叫妳。」
在她拉上羽絨衣的拉鍊時,她聽見了一聲有氣無力的應答。書翎往膽小鬼的床看去,牠把自己捲成一個圈,還正在熟睡著。
當她轉開門把,要走出房門時,郁萱的聲音從後頭傳過來。「學姐,妳什麼時候要回去?」
書翎停下腳步,回頭往床頭望去,郁萱的頭從被窩中鑽出,倒是沒把其他部位露出來。對方看起來不怎麼想睡了,那雙眼睛睜得圓圓的,有種莫名認真的感覺。
「……呃,大概春節前一週吧……」她支支吾吾地說。老實講,雖然已經確定要回去看一眼外婆,但她還沒正式決定是哪天。「我不想打攪那些人過節,感覺會變得麻煩。怎麼了?」
郁萱「唔嗯──」地回著話,一隻手從被子裡伸了出去,搆到了桌子上的手機。看著郁萱瞇著眼睛,雙手的大拇指來回敲打著,不禁讓她感到疑惑。
「怎麼了?」書翎又再問了一次。
郁萱把頭從手機後移開,「我先記個行事曆,提醒自己要和妳一起回去。」語畢,郁萱露出了個大大的笑容,像是要書翎不要擔心一樣。
大家好,我4西瓜人。近來一波三折,魔女苦無進度。
那麼,各位下回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