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潮當中前進，海水拍打著我的身軀，今天的浪頭不小，但對我而言這不是問題。
尾鰭在身後隨我的意思擺動，化為推我向前進的動力，淡淡的金色從上方透穿而下，受到水的折射，到我身上時已變成淺淡的藍綠。我在海中、在水面下往前游，偶爾動作大些，尾鰭會露出海面，來往的船應該只會當我是條普通的大魚。
別笨了，抓不到我的。就算深陷漁網，我也能自己解開或者撕破網子逃走。
釣竿或者魚叉？憑那種東西，以為我會上鉤？請不要小看我的智慧。
閃過那些愚蠢的玩意，我繼續往前游，龐大的黑影進入視野，是岩礁。
目的地到了。
我浮上海面，把腰部以下掩蓋在海水裡，上半身靠在岩石上頭，隱身在陰影底下。船不會從岩礁群這邊經過，從上面往下看，我所在的位置也是視線的死角，要是真的有人類幸運（或不幸）看到我，大概只會覺得我是挑個沒人打擾的地方，悠閒地在做海水浴。
要是那些人那麼想，那就錯得離譜。
縱然海面上是大晴天，今天的風浪還真的不小，發出響亮的聲音打上岩礁、激起白色的水花，打在我的頭髮跟肩膀上。
我超愛這種感覺，現在的我置身在兩個世界中間，腰部之下是屬於我的領域，腰部以上則是我想要踏足的世界。就算這是在等待也無所謂，我喜歡等待。就跟躲在岩礁當中等待獵物的肉食種魚類一樣。
風浪拍打岩礁的聲音實在太過順耳，以致於我差點聽漏了腳步聲。有兩隻腳的人類才能夠發出的聲音。
有人踏著岩石的小徑，朝著我的方向過來。
是個女孩子。
我趴在岩礁上，裝作在曬太陽，半閉著眼睛，仔細地觀察她。
用一句話形容的話，她就是太陽。金色的陽光落在我身上時會因為海水折射而變成藍和綠，但在她的頭髮和肌膚上，就是純粹的金色，亮得刺眼。
她的髮色是太陽的顏色，純粹的金黃色。跟我一頭象徵大海的藍紫色完全不同。長度沒有我的長，顏色沒有我特殊，髮質顯然也沒有我好。
她的皮膚很白，因為太陽的曝曬而帶一點點紅。我比她白皙、嬌嫩得多。
她小心翼翼踩著堅硬的岩石往下爬，經過我附近時甚至沒有朝我這邊看一眼。
太好了，我很安全。沒有被她發現。
我知道她來這裡是要做什麼。人類大多不出意料，想要游泳或是潛水時，不是希望炫耀身材美貌泳技，就是不想被人觀看。二擇一。這位陸地上的公主屬於後者。反正也沒什麼炫耀的本錢，不出醜安全得多。而且這樣對我而言更方便。
待我看看這位陸地上的公主要做什麼。
她已爬到岩礁的底下，脫下一看就令人覺得很累贅的衣服。從我的位置可以盡情打量她，看得出她的曲線玲瓏。但很抱歉，我的身材好得多。該豐滿的地方豐滿，該纖細的地方纖細。
毫無疑問，這個女孩沒有任何一點及得上我。
然而──她是我的，敵人。
岩礁上方的城堡，住著我的王子，只要是在有月亮的夜晚，我坐在岩石上方唱歌時，王子就會從城堡那裡下來，坐到我的附近，用迷醉的、中了魔法一般的神情，專注地聽我唱歌。我唱幾首，他就聽幾首，他不用睡覺、不用吃飯休息，就算我從太陽一下山就開始唱，唱到隔天東方發白，他也不會中途離開，一定坐在岩盤上頭，眼睛定定地望著我。我無法完全離開水，不能爬到岩石上去，但只要我想，他會隨著我的歌聲下到我附近，順應我的要求撫摸我的髮、我的頰、我的肩和胸。
我超愛那時候他的表情，他會用渙散而無焦的眼神，茫然地、陶醉地看著我。
就算他從不稱讚我的歌聲──事實上他根本沒對我說過一句話──我也無所謂。我們中間，只需要我的聲音就足夠。
我不是沒想過把他帶下來，但人類在水裡是無法生存的，太可惜，只能維持現在這樣的關係。
我們的月夜幽會持續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
直到那位陸地上的公主出現為止。
我迄今還記得，那天我像平常一樣在岩礁下的水裡悠閒地游著，猛然聽到上方傳來人談話的聲音。我才急忙逃到岩石的陰影底下，就看到我的王子下到海邊來。
他的右手還牽著一個太陽一般的女孩。
我的王子帶著那個女孩坐在岩石上──正好就是他每晚聽我唱歌的地方──交換著我聽不清內容的悄悄話，頭靠著頭，肩偎著肩，偶爾發出笑聲，到他們站起來，手牽手爬上岩盤回到城堡去為止，我就一直躲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
後來，他們兩人又一起來過好幾次。我看過他們在那塊岩石上接吻，也見到過王子解開她的衣服，將她按倒在岩石上。她的披肩被海風吹到海裡時，我當然沒有好心到幫忙去撿回來。正好相反，我撕了它。
大約在同一個時期，我的王子不再來聽我唱歌了。不管我怎麼唱，都不再見到岩礁上方的城堡裡有人下來。
全都是那女孩害的。
我等這時機等很久了。
她的前腳踏進水裡，有短短的一瞬間彷彿在測試水溫跟水深，接著，我看見她以優雅的姿態一躍潛入水中。
下一秒，我像鯊魚撲向獵物一般，離開岩石下的陰影，朝著水裡的白影子猛撲過去。我從後面攫住她的雙腳、將她的身軀折成不自然的姿勢、摀住她的口鼻。她在我的箝制下痛苦掙扎，我不用看都知道她那張臉上現在一定是寫滿恐懼。
──沒用的。海是人魚的領域。在水裡我是無敵的。
──妳就痛苦的在我手裡死去吧。我會把妳沉在海底，而且我不會告訴王子妳去了哪裡。
──對了，我來編新的曲目如何？編一首悲戀的歌吧？描述一個王子被心愛的人背叛，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戀人為何棄他而去，絕望之下投入另外一個女孩懷抱的歌，妳覺得如何呢？不過妳也聽不到，我應該不需要問妳的感想囉？
接著，很突然地，我的手空了。
最初的一瞬間，我以為是生命早早選擇離開她的身軀，以為她是軟趴趴地從我掌握中滑脫、沉到海底去了，但我往下看，只看到一片幽暗的藍色，沒有白的人影。
我再抬頭往上看，發現事情沒有如我所願，「陸地上的公主」不知怎地竟然逃離我的掌握，回上水面，正在大口呼吸。
休想逃！
我再度潛入水中，去抓她的腳，但這回我抓了個空，再度被她閃掉。我回上岸邊，從水中冒出半身，拖住她剛剛踏上地面的腳。
這時，我首次聽見她的聲音。既清晰又悅耳，即使語調冷徹而嚴峻，聽來依然有如銀鈴一般──跟我的音質一模一樣：
「妳贏不了我的。拿不出捨棄魚尾的決心，就不要想得到王子。」
我們在兩個世界的交界處──捨棄了人魚魚尾的她站在人類的國度，仍保有絕對權力的我浮沉在人魚的領域──互相瞪視。不知何時，王子從城堡下來，站在她的身邊，兩人一起望著我。
我聽見自己笑了。是不輸給海風跟波濤，響亮無比的笑聲。
我到底是有多愛亂搞人魚公主的童話故事（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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