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直至午後,天氣是陽光普照的晴天。下午轉陰,降下傾盆大雨。
唯一一根蠟燭照出兩個虛無縹緲的黑影,在幾坪大的斗室內隨著燭光搖晃。這裡是日音以前在旅館買下的小房間。
「我想我們彼此都有一些該交代的事吧?」
「……」
與他對話的是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子,她正嘗試把及肩捲髮綁成一撮馬尾。不知何時,日音覺得她那雙閃爍的金色眸子意外刺眼,不自覺默默避開了。
「龍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師姐要追殺妳?」
「……」
見對方又回到靜音模式,他嘆了口氣。
「現在我連包紮自己的繃帶和藥品都沒有,別指望我給妳沙丁魚罐頭當開口費。」
「沙丁魚——」
「該死!妳竟然這樣就講話了!」
「那,還是別講了……」
「不不不,拜託妳講。」
她抿了抿有些乾燥的雙唇。
「我們值錢。」
女孩伸出纖細的手指,嘟囔著算起數來。
「一開始有三十個人,他們殺完第一批後,剩十六個,再殺第二批,剩七個。第三批他們殺了五個,最後剩我。」
「等等,為什麼七個殺了五個只剩妳?」
「另一個被抓走了。」
「好,那他們到底是誰?」
「不知道。」
「那既然你們值錢,他們為什麼殺你們?」
「不知道。」
「那你們為什麼值錢?」
「不知道。」
聽完女孩的解釋,他仍弄不清楚事情原委,只知道她因為某些原因十分值錢,也因此被追殺。至於值錢的原因,他猜想與女孩方才所展現的戰鬥力有關。
明明還這麼年幼,卻有和師姐不相上下的格鬥能力。
「好吧,那我也解釋一下我的事吧。」
日音在黑暗的倉庫裡騰出一些空間,席地而坐。
「我的師父是薩馬里亞人,業界裡挺知名的。總共收了十三個徒弟,其中包括我有十一個人從軍。另外兩個是獨立殺手,分別是剛剛死掉的莎賓娜和師妹鬼未。」
「可是那女人說,你背叛了薩馬里亞人。」
「師父替我安置好新身份後就沒連繫過我,我壓根兒不知道莎賓娜在說什麼。」
女孩困擾的撓了撓頭。
「如果我要殺妳早就動手了,何必拖到現在。」
「……」
一不小心牽動表情,日音臉頰上的傷口便疼了起來。一塊玻璃渣仍狠狠插在上頭。
「不治療嗎?」
女孩的視線在他臉頰處周旋了一下,然後再轉移到他部分染血的襯衫。方才那充滿硝煙味的外套已經在逃跑的路上扔掉了。
「……好問題。」
他把襯衫解開,置於一旁的箱子上。線條分明的肌肉在光影交錯下特顯誘人,被子彈擦過的小腹正在滴血,傷口雖然不深,但還是紅了一片。
「看起來是不會死,但感染就麻煩了。」
緩緩起身,試圖在狹小空間內尋找醫療用品,無奈,最後只尋覓到一瓶生理食鹽水。
「臉上的…不要緊嗎?」
女孩朝對方的方向前進幾步,隔著凌亂的瀏海窺探,她還在反覆驗證眼前的男子到底能不能信任。
「也是,玻璃一直插在臉上也挺危險的。妳有鏡子嗎?」
她搖了搖頭。
「也是。」
稍微沖洗好腹部的擦傷後,日音把注意力放回右頰上的玻璃。
「……我幫你吧。」
出乎日音意料,女孩主動提出協助。於是在她那雙小小的巧手下,玻璃碎片在痛楚和鮮血中被取出。
「痛嗎?」
她細小的聲音如能被輕易逝去般微弱,即使如此,還是被日音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了。
「還好,反正又不是子彈。」
日音曾親眼看過子彈打進臉頰的模樣,只能說是相當血腥。子彈會在臉上鑿一個大洞,然後直直穿進後腦勺,腦漿迸裂。
他不得不慶幸現在臉上的只是玻璃。
無論是否身在戰場上,他總是命懸一線。
※※※
隔天日音睡醒時,小腹上的擦傷已經結了一小片痂,臉頰也不怎麼疼。爾後,他就滿意的繞到浴室做了簡單的梳洗,才赫然發現自己沒見到那女孩。
「小東西!」
屬於自己的聲音在偌大空間裡,又反覆迴盪了兩三輪,最後終於歸為寂靜。於是日音倉促地把各個角落、箱子、櫥櫃全搜了一次,就是遍尋不著那身影。
——這一幕似曾相識。
猛然地往天花板看去,與此同時,一個小型物體從空中墜落,掛在他的背上。
「小東西,妳該不會一整晚都在上面吧?」
女孩一手攀著他的背,一手持著不知哪來的軍刀,架在日音的脖子上。他迅速翻了個身,擒住她的小手後,輕易把軍刀打掉。
「唔…」
「昨天看到妳對莎賓娜的攻擊後,我就想好對付方法了。還有,妳這種偷襲為求敏捷,還是用小刀比較適合。」
日音打開衣櫥,換上乾淨的白襯衫,雙臂套上肩掛式槍套,再將背後也固定好。兩把手槍他都確認過了。分解並拭去灰塵,注油再重新組裝,準心沒有歪斜。接著將子彈填入彈匣滑入手槍,拉開滑套,將第一顆子彈送進槍膛,另一把也如法炮製。
反覆的確認動作,像某種尋常的祈禱儀式。
他盡可能將越多的備用彈匣安置於腰際。
套上輕便的外套,並在內側塞進手榴彈。雖有猶豫,但日音還是從箱子中翻出一把小刀和腿帶,給予對方武器,或許能看成一種將半條命交出去的託付。
「小東西,妳帶著吧。」
女孩接過那兩樣物品,若有所思的把玩了一會兒,接著——
喀啦!
日音聞聲轉頭,驚見女孩正啃咬著那把小刀。
「……妳知道這樣很危險吧?」
「嗯?」
「妳知道這樣刀可能會斷掉嗎!?」
「喔…可是,可是……」
「把腿帶綁在大腿上,然後把刀塞進上面的刀鞘裡固定好,再用裙子蓋住。」
長嘆口氣,確認口袋裡的錢包還剩多少金額後,便到門邊透過魚眼查看走廊的情勢。
「小東西,走吧。」
秋日上午的街道上落葉紛飛,白髮蒼蒼的老人熟練地把擋到車道的葉子收集到一旁。日音領著女孩,盡可能遠離他人的視線可及範圍,一路晃到街角。
鈴、鈴鈴的撥號聲,只持續了十秒左右。
這是個奇怪的現象,路邊四支公共電話瞬間毫無來由地同時響起,但是,附近除了他們以外別無他人。會用這樣離奇的通話方法,是他認得的對象——雖只有短短幾天,但從議員那裡回來之後他幾乎忘記了這件事,薩馬里亞人當時表示,如果有任何事情,他都會利用公共電話。
日音朝著街角的黑色監視器露出笑容,接起話筒。
「報出你的號碼。」
通話的另一頭,是富有威嚴的低沉嗓音。
「1113。」
「小暗啊,好久不見。」
日音遲疑了下,對方也沒怎麼催促。他還再思考要從何處說起、畢竟是關於殺死師姐的事。
「師父,昨天莎賓娜來找我,然後——」
「你把她殺了。」
「但我絕對沒有要背叛師門的意思。」
「那金色眼珠的傢伙是?」
「她是我在議員住處找到的,後來莎賓娜和很多人來殺她。」
「原來她就是龍啊。」
過了良久,日音才鼓起勇氣提問、同時解嘲的輕咳兩聲。電話那端的薩馬里亞人沒再多說什麼,伴隨著沙沙的紙頁翻動聲,可以猜出手邊便是某種紙本資料。
「尼德霍格——盤踞在世界之上的毒龍。傳說中有三十位人類身上流著牠的血脈,只要吃了他們的心臟,人類就可以永生。目前各國,無論是黑道白道,都在為龍激烈的角逐勝者。問題不是龍的生死,而是一旦有人吃了龍的心臟就會永生,那麼世界就會喪失原有的秩序。不能再有為了龍而死的犧牲者了。」
「可是……」
他突然想起稍早前的對話。
——一開始有三十個,他們殺完第一批後,剩十六個,再殺第二批,剩七個,第三批他們殺了五個,最後剩我。
昨天女孩是這麼敘述的。
「龍究竟也是生命啊。」
「龍族最多也就三十隻而已,然而,為了他們而死的人將會到達上千位……甚至更多。我已經派人把龍都殺了,現在全世界只剩下兩隻。」
「我……」
「暗,你已經使我痛失莎賓娜。只要你沒把龍殺了,我就視你為叛徒。」
又是紙頁翻動聲,師父那頭的背景相當安靜。日音仍仰著臉,把話筒貼在耳邊。金眼的女孩正在一旁踩著水坑。
是啊,買給她的襯衫和裙子,在身上可真適合。呢喃細語中,話筒傳來啪啦合上書本的聲響,打斷了他的思緒。
「嗯。」
「我不知道那傢伙是不是龍,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或許她只是剛好有雙金色眼珠……」
日音斟酌著用詞,小心翼翼地挑選能敷衍了事的字句。殊不知對方已經無心專注於他敘述的事,那些理由、都不重要了。
「要是你不想下手,我會找人代為安排。」
終於把該說的說完,薩馬里亞人停住半晌,壓低聲音,補上一句誰也無法聽見的「我想救你」。
「師父,我知道了。」
「抱歉。」
薩馬里亞人欲言又止,可不成句的音節剛起頭,又被他生吞回去。抱歉——也不知他指的是什麼,日音沒問,只是恍惚地作結。
與師父沒什麼別的能說,也並不清楚在他從軍的幾年間,師父究竟起了什麼樣的變化。日音沒有父親,成長道路上唯一的嚮導就是師父與自己。
到底怎麼做、才會正確?
都不重要了。
女孩站在他腳邊,睜大眸子瞪著他的臉。日音轉身,領著那孩子。
電話掛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