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潔依相互道別之後,艾利希獨自在湖邊待了一段時間。
他不斷思索潔依跟他說的話,每一句每一字都蘊含道理。
思索期間,他的眼神逐漸由迷惘轉為堅毅,彷彿決定了什麼事一樣。
當艾利希回到住處,時間已來到晚間八點。
環視家中一圈,所有物品都維持在他出門前的樣子。真不是他要說,雙親每次約會感覺都像是要去談判一樣。返家後一旦鬧起來,家裡看起來簡直跟被人大肆破壞一樣,慘不忍睹。這樣看來,他們還沒回來。
鬆了一口氣後,艾利希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是走到那堤的房門前。
不知道那堤醒來了沒有……
他抬起手準備敲響門板時停頓了下,猶豫半晌,才鼓起勇氣敲了幾下。
「那堤,我能進你房間嗎?」
回應他的是一片寂靜。
「……好吧。」
經過下午的事情,艾利希握住門把,轉了一下。發現門沒有上鎖,他做了幾次吸氣吐氣的動作,便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此時,那堤盤坐在床上,靜靜地閱覽書籍。
「你在看書啊……」
絲毫沒有介意那堤不做回應的行為,艾利希關好門,走到床緣坐了下來。
「……」
那堤沒有抬頭看向艾利希,目光仍停留在書本上。
「那堤,有件事我想跟你談一談,不是以花語來交流,而是雙方對等的言語交流。」
艾利希抿起唇,緊握成拳狀的手收得更緊了一些。
「……」
哥想跟他談什麼?
該不會是離開這裡的事情被發現了?
那堤頓了頓,抬起頭神情警戒地點了下頭。
以西司他們的性格來說,承諾的事情都會守口如瓶,不可能會有洩漏的疑慮。若是哥起了疑心跑去質問西司他們的話……該死,他居然沒想到這件事,憑他對自家兄長的瞭解,凡是攻擊他的人,他一律追究到底。不曉得西司和珞有沒有怎麼樣?
「我說那堤……你真的打算拋下一切離開這裡到外面去嗎?」
艾利希說話一向不喜歡拐彎抹角,要問就直接問重點。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別再裝傻了,我已經知道你想做什麼了。」
接著,房間瞬間陷入一片沉默。
過了半晌,那堤緊捏書緣,微微開口。
「西司他們跟你說了?」
「不是,我聽到的是他們把事實扭曲化的版本。」
「……」
那堤神情不悅地直視他的兄長。
「別這樣看我,我沒有對他們做什麼,只是問了點事情而已。」
艾利希輕笑一聲,對於那堤為了朋友連面癱都能瞬間瓦解,頓時心裡感到有些五味雜陳。
聽到自家兄長這麼說後,那堤不禁鬆了口氣,艾利希基本上是個動手不如動口且公私分明的人。
「那堤,你為什麼想離開這裡?」
「……」
「是這個家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嗎?」
那堤搖搖頭。
「還是我哪裡不好?你可以講出來,我一定會改。」
那堤仍搖了搖頭。
艾利希深吸一口氣,稍微鬆開緊握的手。
「你是不是……想到外界去學習更多未知的植物?」
沉默半晌,就在艾利希以為對方不打算回應時,那堤小聲地應了一聲。
「……嗯。」
「冒著會喪命的危險?」
「……嗯。」
實際聽見那堤的回應,內心受到的傷害遠比打聽來的消息還來得大許多。
「那堤,待在這裡也沒有不好,留在安全的地方好嗎?」
他不希望他的兄弟遠離自己到危險未知的地方,也不希望他的請求受到回絕,更不希望……再也看不到血脈相連的家人……
「我想離開這裡。」
那堤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惜拋棄一切,也想到外界去?難到朋友與理想比家人還要重要嗎?你告訴我為什麼?」
艾利希靠過去抓住那堤的雙臂搖晃,卻被對方使力掙脫。
「……」
那堤垂下頭,重新拿好落在腿上的植物辭典。
「好吧……如果你這麼想去的話……」
說到一半,艾利希深吸一口氣,抿起唇半晌,才又接著說下去。
「那就把我也一起帶上吧……這是我同意你前往的條件,若是你能做到的話,就把我帶上。」
那堤聞言驚愕地望向對方,微弱嗓音染上泣音,書本再度從手中滑落在地上。
「不要……我不要!要是你發生什麼事該怎麼辦!」
看著那堤現在的模樣,艾利希勾起一抹苦笑。
「我還以為我們之間不會再有這種對談的機會了。看來只要你願意還是可以的嘛。」
「……!」
「而且,你們三個都走了的話,我真的會很寂寞,會一直懷念你們在這裡生活歡笑的日子。況且,光是知情不報,看著你們冒著生命危險到世界樹頂端,又要面對詛咒,光是用想的就好害怕會失去你,要是你發生什麼事,最傷心還是我們……」
說到最後,艾利希潸然落下。
「所以……要死的話,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死喔。」
「哥……」
那堤收起情緒,輕喚了一聲。
「嗯?」
「你的面具又掉了……」
「……」
那堤的回應,讓原本以為他是要說些感人話語的艾利希整個人為之一愣。過了一會兒,艾利希有點好笑地回了句。
「這是你應該對哥哥說的話嗎?那堤。」
今天能這樣和那堤對談真是太好了。已經有多久沒有好好跟他說這麼久的話了?
看來真的要好好跟潔依道謝才行。要不是有她的幫助,他都不知道現在的狀況會持續多久……說不定連挽回的機會也沒有了。
艾利希清了下喉嚨,繼續他尚未說完的話。
「與其一直為你們的安危提心弔膽的過日子,不如跟過去照顧你們這些還需要人照料的孩子,或許還比較好一點。」
要是真的放手讓他們到外界面對未知的一切,他和雙親的心都不知道要漟多少血。
話說回來,他跟著一起去的決定,不也會讓雙親漟更多血嗎?
失去兩個辛苦拉拔長大的孩子,沒有父母會不悲痛……
「……」
那堤聞言,抿起嘴不發一語。
見狀,艾利希摸了摸對方的頭。
「我們話是這樣講,外出一事還是要和雙親知會,讓他們做一些有可能會失去孩子們的心理準備。」
準備起身時,感覺到自己的衣服被人拉了一角,艾利希轉過頭看向垂首的自家兄弟。
「……那堤?」
「……可以不要告訴他們嗎?」
「不行。這件事絕對不能不告訴他們。」
艾利希輕拍那堤抓著他衣服的手,示意他放手。此刻的那堤表現出孩子氣的一面死都不肯放開他的手。
「那堤,別鬧了。」
「……哥,真的不行嗎?」
「不行就是不行。」
「那跟你撒嬌也不行……?」
曾無數次幻想自己被那堤撒嬌的畫面,但是那堤現在的行為很明顯就是打算靠這招來攏絡他,不僅心沒被打動,反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行!你就算裝可愛也不行!」
裝萌計畫,宣告失敗。那堤一臉洩氣地把其他問題拋出來。
「……那你的工作怎麼辦?」
聽到他說的話,艾利希輕嘆了一口氣,將視線轉往房門。
「畢竟我們家是家族事業,就算我離開了也會有人取代我的位子。反倒是你的工作比較有問題……」
「沒事的……」
「嗯?」
「沒事的……近期世界樹管理者協會打算增加管理者,我不在了……應該也沒問題……」
那堤一臉憂慮地鬆開他的手。
「這樣啊。」
語畢,艾利希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看準那堤放手的那一刻,馬上站起身往房門衝過去。
「你竟然偷跑!」
「先跑先贏!」
沒想到一打開房門便撞見剛回到家準備互砸傢俱的雙親,雙方就這樣互相對望,追在後頭的那堤沒料到對方會忽然停下來,一頭往對方的身上撞了下去。
艾利希慘叫一聲,整個人趴在地上,那堤則是穩住腳步低頭看著他的傑作。
「啊……抱歉……」
雖然身體現在真的痛到不行,艾利希還是摀著臉忍痛抬頭搶先把話說出來。
「那個……爸媽,我和那堤有事想跟你們談談。」
兄弟倆的父親把舉過頭頂的椅子放回地上,表情微妙地在三人面前坐了下來。
「呦,真是稀奇,今天是吹什麼風,你和那堤居然會想找我和你媽來場親子對話。所以你們想談什麼?」
見丈夫擺出一副威嚴的樣子,母親手持鍋鏟往對方後腦揮下去,直接滅他威風,一邊關心自家的小兒子。
「那堤,身體有好一點了嗎?」
那堤看著母親點了點頭。
「等一等,媽,我被撞倒在地上,妳也不關心我一下嗎?」
艾利希撐起身子,故作賭氣的模樣抱怨。
「你皮粗肉厚,我相信你就算被多撞幾次也不會有事。」
說完,她又往丈夫頭上揮了一下。
在場的人都很清楚,這句話肯定是說給艾利希和他父親聽的。
「……」
聞言,艾利希和父親雙雙無言,那堤則是同情地看了他們一眼。
「好了,你們想跟我們談什麼?」
母親非常霸氣地把鍋鏟插進腰帶,露出與威憾氣質不符的柔和微笑。
「就是……」
在自家兄弟關愛眼神的注視下,艾利希大致把他們想要到外界闖蕩說了一遍。為了保護其他參與者,他並沒有把他們的事情說出來。
雖然他現在只了解一點皮毛,相信只要到西司他們那邊去,就能知道更多事情了。
「去啊。」
原本以為說原委之後,難免會遭父母責唸一頓,沒想到對方竟然會這麼爽快應允,不只那堤一臉難以置信,艾利希更是驚訝得說不出話,連起身都忘了。
「什麼?」
「什麼為什麼?孩子大了,不管做了什麼事,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我、我以為……你們會不答應。」
面對意想不到的震撼彈,那堤支支吾吾地說著。
「哪有可能會不答應,這麼好的歷練機會,要是放過的話多可惜。」
聽著小兒子的說詞,母親露出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父親抬起頭,附和枕邊人的話,不同對方爽快的個性,他面色嚴肅,語帶感概望著他的孩子們。
「孩子大了,總會有自己的道路,我們不會一直待在你們的身邊,所以只要不是壞事,我們都會支持你們的決定,況且人生總是需要歷練才會變得精煉。」
他頓了下,接著開口。
「你們的工作,打算怎麼處裡?那堤,你想怎麼做?」
「世界樹管理者協會有培養了新一批管理者,我能先退出,讓新來的管理者接手,未來要是還有機會,會重回崗位或任職協會其他職務。」
聽見那堤難得說了這麼長一段話,父親嚴肅神情依舊,他將視線轉往另外一個兒子身上。
「艾利希你呢?」
艾利希坐起身,抿了抿唇,隨後開口。
「我想辭職……畢竟,誰都能取代我的工作不是嗎?」
聞言,父親深吐一口氣。
「艾利希,我必須矯正你的觀念,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夠取代你,就如同你無法取代某個人一樣。每個人誕生的那一刻,就是一名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思想、心情、情感。我跟你媽的義務就是把你們養育成人,之後你們的生活會變成怎樣都是你們的事情。而且我們做父母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別妄想回來我們還會照顧你們,天底下沒有這麼好的事情。」
重話說完後,父親輕咳一聲,話鋒轉向那堤,語氣由硬轉為柔和。
「雖然那堤你還只是一名青少年……對你說這些可能太早了一點……那堤,容我跟你說一句。恭喜你,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道路。」
「……!」
看著不苟言笑的父親,親口對他說了這麼一段話。明明不是多艱澀的言語,為什麼自己的心會感到如此溫暖……
那堤抿起唇,眼睛一酸,淚水奪眶淚流不止。
「誒誒,親愛的,你怎麼把那堤給弄哭了……真是的。那堤,乖,不哭不哭。」
見狀,母親直接往另一伴後腦巴下去,走到那堤面前輕摸他的頭。
對於自家母親的言行舉止,艾利希感覺到自己頭上降下了好幾條黑線。
「……媽,那堤已經不是小朋友了,可以不用這樣哄他。」
儘管被暴力相待,父親臉頰泛紅,撇過頭羞怯地說著。
「艾利希,你媽想這麼做你管的著嗎?都要出遠門了,先管好你自己吧。」
「……」
算了,他已經不期望他的家庭會有正常的那一天到來了。
「……要是再讓他哭下去,那堤會昏倒的。」
艾利希站起身,正想轉身去安撫那堤的情緒時,卻被拉到母親面前。
「怎麼了?」
就在艾利希感到疑惑之際,母親展開手環抱住她心愛的孩子們。
「艾利希、那堤,將來要是覺得累了,想回來的話,隨時都可以回來,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
聽著母親的話語,艾利希不由得眼睛一酸,一手回抱母親,另一手抱住那堤,哽咽地回應。
「謝謝妳……」
◇
同一時間。
南那回到家後,依舊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兩個孩子。
他逃難似地躲回房裡,月光透過窗戶照亮昏暗的寢室。身心疲憊地坐在椅子上。
他伸出手把擺在收納櫃上的木盒放到自己的腿上,輕撫木盒表面。
半晌,南那打開盒子,取出一張紙條,望著上頭的文字,苦澀地輕笑一聲。
「你這傢伙,就算到了現在你還是一樣很喜歡折騰別人……」
他在世人眼中,究竟是什麼模樣?
抱病仍持續養家活口的圖書館執事?還是面容和藹罪孽深重的老人?
自從他做了這個決定那一刻,就沒有人……會原諒他了吧。
「原諒也好,不原諒也好……都是人的選擇……」
南那將紙條舉至額間,輕聲低喃。
這時,門被敲響,來人的聲音隔著門傳了過來。
「爺爺,我是西司,請問這個時間方便打擾你嗎?」
受到些許驚嚇的南那,連忙把紙條收回盒裡並擺回原處。
他清了下喉嚨,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一些。
「進來吧。」
得到房間主人的應允,西司便打開門走了進來。
「怎麼只有西司你一個人,珞呢?」
見來到這到這裡的人僅有西司一人,南那強壓下心中的緊張感。
「珞已經睡了。」
聞言,他一絲苦澀自心底油然而生,苦到使他幾乎差點說不出話來。
「這樣啊……這麼晚了不睡,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望著孩子,南那用拇指指甲掐進另一指刺激痛覺,強迫自己擠出笑容。
面對長輩的笑容,西司微微皺了下眉,神情黯淡。
「我想跟你討論關於玻璃珠的事。」
聽到西司說的話,南那愣了一下,接著恐慌了起來。
「玻璃珠怎麼了?難、難到不見了?」
「玻璃珠還在我身上,沒有不見。」
西司關上房門,倚靠著門板,輕聲回應。
「我想把玻璃珠還給空靈……不,是還給守門人。大門重啟之後,我跟珞,還有幾名夥伴想離開這裡到外界。」
南那的內心受到不小的震撼,抬起顫抖的手指著西司。
「你是從哪裡知道守門人的事情,西司……?」
「從很久以前的文獻裡知道的,不過資料受到嚴重的毀損,很多地方都是推測出來的。前段時間,守門人也和我說了不少事情。」
「空氣精靈?」
他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結果還是被這孩子給找出來……果然壞事不能做,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
真的是……總是栽在同一類人的手裡,西司在某些方面真的和那個人很像呢。
「這種事不用跟我說也沒關係……想去就去吧……」
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
「我認為,出門遠行還是需要和爺爺說一聲。」
西司輕笑幾聲,努力露出過去的笑容。他的行為,讓南那睜圓雙眼,他微垂下頭,咬著下唇,聲音顫抖地開口。
「……你不恨我嗎?是我……毀了你和珞原本的家庭。」
安靜半晌,西司的手指輕柔地敲了敲門板。
「要說恨不恨……嗯,我想是恨的。」
即便是早已知道的事實,實際從親近的人口中得知,傷害比想像中的還要大上許多。
南那暗暗自嘲著。報應,這是他的報應……
「但是,過去發生的一切不會改變,我的恨意或許也會隨著時間逐漸淡化。」
西司望著南那的一頭稀疏白髮,停止敲擊門板的動作。他走到南那面前,伸出雙手抬起對方的臉。
「現在我終於了解,要原諒一個人對自己的傷害,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氣。」
「孩子……」
西司的言行舉止,讓南那震驚不止,苦澀與不該有的甜交結在心頭。
「你們……要到外界,雖然我一身罪孽,也請讓我為你們準備遠行需要的東西……可以嗎?孩子?」
即便痛苦內疚,他也想為孩子們做些什麼來減輕自身的罪惡。這一別,未來可能就再也沒機會見到孩子們了……
西司搖了搖頭,笑了笑。
「爺爺已經為我們付出很多,我真的很感謝爺爺願意收養身為孤兒的我和珞,更將我們視如己出來養育,所以這些東西由我們來準備就可以了。」
西司的話感動了南那,雖然他仍就對自己犯下的過錯痛苦不已,可是這些話卻不可思議的讓 他感到放鬆。
即使只有一個人也好,希望有人願意原諒他。
對此,他不禁流下了眼淚。
西司淡淡一笑,為南那抹去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