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不記得?
說實話,我除了長相、吵架和相處以外,什麼感覺也想不起來了,努力回想時就像是用投影播放另一個人的記憶一樣,不管再怎麼想,腦袋也沒有為其連接上相應感情的意思。
然而就是這樣的我,也還是必須在拿起手機時、面對著螢幕時,打上一句關心以及愛你。不管對方是否因我逐漸冷淡的態度而遠離,我也應當要做到自己原先會做的事——而非因為忘卻而任由自己縮成一團。做到認為自己原先會做的事,就已經代表自己仍將對方放在重要的位置;而情緒呀、感覺呀,做不到的事,我也無法再強求。
真要說來,或許在夢中,我更像個正常人些。
他們都沒有發現它。
我做了一個夢,而我以為那是現實;正當我還為眼前猝不及防發生的狀況而愣怔時,下一秒便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
實實在在地睜開了眼。
呼吸驟停,不多時,我便驚覺自己處於與夢境起初相同的環境中。
我在一個過於狹隘的老舊房間裡,牆壁甚至沒有漆上油漆,就只是灰色的混擬土,除了床以外的地方不容我走超過三步的坪數。
猶記夢時,我從上方的窗戶看到了個黑溜溜的圓形物體在蠕動,直到它發出「咕嚕嚕嚕……」的聲音時,我才意識到——
那是一隻眼珠。而那奇怪的低鳴,則是它發出的聲音。
我抬頭看去,現在窗外還沒有那隻眼珠,但我知道,我必須盡快離開這裡。夢裡給我的恐懼感實在太強烈,我必須、我必須……
跟夢裡一樣,旋開門把的剎那下意識對髒亂窄小的客廳反感不已,快步走到大門前,鏽蝕欲落的鎖輕易扳開,果不其然,映入眼簾又是自己絕對不曾親自到達過、此刻我卻實實切切佇立於此的樓梯間。一片空白的思緒沒有影響我的腳步,相較於平常更加輕盈且平穩的步伐使我加快了速度,恍然間,我已從走下樓梯變為跳下樓梯。
那是平常的我做不到的——緊抓著扶手,四肢同時使力,連著力點也不需,如此層層下跳,落地時還有壓低身軀、再用手掌減緩衝擊力道的反射動作。
「砰——砰——」
出現了——在我恰好要離開這破舊的「貧民窟」之際——猛烈撞擊硬物的聲音震動著耳膜,我蹙起眉頭、腳步踉蹌地繼續往外跑,從上方樓層掉落下來的碎石擊中樓梯產生的聲響卻仍吵得腦袋發疼。
真是奇怪,性命垂危之際竟還有空思考煩厭的嘈雜——沒有回頭,但那龐然巨物已經發現我跑出樓中,「咕嚕嚕嚕……」的熟悉低鳴再次響起;我知道自己惹惱了它,因它急沖沖地、不管不顧自己過大的體積是否會使撞碎的石塊砸傷自己,直直向我而來。
這是一件詭異的事情,此刻卻不容我多想。「貧民窟」之外還有許多雜亂無章的老舊建築,與最初那舊樓相似,狹隘的過道與密集的巷弄成功拖慢後頭的它的步伐——如果它是用腳走——除卻破壞建築物的聲響外,沒有聽到與其威嚇感相當的腳步聲。
「咕嚕嚕……嚕嚕……」
它變得更加急躁,彷彿懊惱於自己怎麼會追不上區區人類的腳步,低吟讓我不自覺打了個寒顫。既然自知沒有膽量往後瞧它,我便繼續加快速度;繁雜的巷弄好似沒有盡頭,但若眼前是道牆,我也能單手攀上,用腳將身體撐起、翻越,下一秒又是一條條錯綜的小道。掠過耳邊的勁風混雜著絲絲腐敗酸臭,看見身旁有何物就往後丟去,權當障礙,我尚有餘力思考著:反正往後也不會再有來此的可能,毀損了什麼也無法尋到我索要賠償。
唇邊不禁勾起一抹笑,肆意地張揚。即使是年紀正值繁華時,我也未曾用自己虛弱的軀體如此靈活、矯捷且毫不困難地奔跑過——儘管也未曾看到那樣具有威脅性的生物。
何況其正向我直直衝來。
那麼,如果實際上未曾如此靈活過的話——
現在的我又是用誰的身體在逃?
然我卻不容許自己有任何被撕裂、被這生物吃下的可能,也許沒有下一次機會。我立刻打斷自己的思緒,同時恰好看見前方的巷口外出現一片偌大的空地,盡頭圍著欄杆,似乎還有下去的方法——到了那裡,我反而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逃了。
在夢時,我還沒跑到這地方就已經被怪物撕裂,因此接下來便毫無頭緒。奔跑時滲出的汗珠滾落睫毛,我用衣服擦去,努力平緩自己緊繃的情緒,跑出巷口後,我一個急轉彎,繼續向右邊尋路。
過大的體型讓其難以如我這般靈活轉向,不用看也猜想得到他必經之處絕對已經殘破不堪……它急急往前衝,差點止不住力往欄杆撞出去,我用餘光瞄見它的全身,滑稽的動作沒有讓我發笑,反而體內的冷意再度向上蔓延。
那是一個多肢動物。整個身體少說也是我的十幾倍,血紅色的節節軀殼如同毒蠍一般堅硬冷冽,嘴型好似山豬一樣有一對獠牙,密密麻麻的細腿有序地推動著粗長的身軀前進,珠子般的漆黑雙眼幽幽地盯著我。
「咕嚕嚕嚕嚕……」
他的嘴巴張開又閉合,我難以想像若被這種生物追上,自己的下場會如何比夢中更加慘烈……
「欸?」
欸?
我與那怪物的頭同時轉向陡然出現的聲源,看見那人瞬間腦袋一片空白。
「咕嚕嚕嚕——」
怪物的叫聲變得高昂,它用中間的肢節撐起「上半身」,猛然朝聲源處衝去。
「哈啊啊啊——」不知多久沒有發出聲音,我緊張的叫喊嘶啞不堪,用盡全力,一邊跑向其所在處、一邊大聲吼叫著:「走開走開不要過去!」
這時我才終於發覺自己的不正常。我害怕怪物沒錯,但當自己看見那人也身陷危險便完全無法冷靜,只一顧發出更多聲音來吸引怪物。
「不准過去——你這傢伙、不要——」我瞪大了雙眼,感覺到自己心跳驟停,自己的怒罵聲恍惚間也落入自己耳中;那人站在圍欄邊,圍欄底下的一望無際也讓我擔驚受怕著他的安危,「快跑!不要站在那裡啊!」
我明白看見這怪物朝著自己而來、直視怪物時的恐懼,那令人難以抬起逃離的步伐,只得呆站在原地還無法消化。我不明白為何方才才緊緊追著我不放的怪物很快轉移目標……
我縱身一跳、躍上那怪物的堅硬甲殼,此時它的獠牙已經逼近那人——
「嘶嘶嘶——呀——」
那怪物大張開嘴,嘴裡還有牽起銀絲的黏液,沒有讓人回過神來的空間,那人就這樣大半個身子被從半咬斷,怪物前方的節肢也緊緊抓著那人的屍體不放,鮮血泉湧,從半硬生生撕裂的畫面在我的腦袋裡久久打轉,蓋過任何想法。
我說,還來。
「還來。」
那怪物發出令人作嘔的咀嚼聲,絲毫不理會仍站在他前背上的我。
此刻的它站在巷口出去以後的圍欄邊緣,我沒有往圍欄下看,只是直勾勾地——實際上也毫無聚焦地,看著前方。
剩下的半節身體被怪物丟到一旁,我的餘光看見已無法掙扎的雙腿無力地隨著怪物的力道滾動,最後停下,繼續滲出鮮血。
他明明沒有出現在夢裡才對。
於是我意識到了——
這也是夢。不管奔跑的疾速感或放縱感如何切實,這些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假的。
甲殼難以阻礙我的動作,我半跳半爬地攀上了怪物的頭頂,怪物黑溜溜的雙眼朝我看來,卻意外地毫無動靜。
然後我往圍欄外圈跳去,墜落感無比真實,胸腔內的空氣被擠壓,近乎吸不進任何空氣;轉過身往上看,怪物的雙眼仍盯著自己選擇往下墜落的我沒有動作。
剎那,我摔落地面,重擊破碎的疼痛感自胸骨蔓延,我吸不進任何空氣,連耳朵也聽不見,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我越來越慢的心跳;我也逐漸感覺不到疼痛的四肢,最後只得無力地閉上雙眼。
最後我還是死了。
再睜開眼,觸目所及是醫院外牆,我躺在地板上動彈不得,但仍感覺得到四肢以不自然的彎曲擺放,只剩下眼睛還能轉動視物。
我想我應當是已經死去的人了。
除卻醫院外牆以外,我還能看見那片霧濛濛、帶點灰色的陰暗天空。雲層幾乎覆蓋整個視線,我看不見「天空」。
緊接著又是一樁意外。
我看見有個身影從醫院頂樓往下跳,恰好是我躺著的位置。但帶有些些近視的我仍舊看不清他的臉,接著他在半途轉過身來背對著我;雖然隱約有種熟悉感,卻還是想不起來他究竟是誰。
掉落的速度很快,他距離我不遠時便想起了他是誰。他以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角度摔落在我「身上」,與我的身影重疊,也許我是虛幻的,他的肉體才得以穿越我。
我閉上眼睛小歇片刻,爾後我再也感覺不到他。直到下一次預感般地睜開眼,我又看見一個身影從上往下跳,同樣的動作、同樣的速度、同樣的墜落方式,同樣的姿勢,他再度替代了我躺在那裏逐漸失去聲息。
不知道這些掉下來的、相同的人是否也跟我一樣,不斷看見這些人往自己的方向跳下來,又以同樣的姿勢墜落、死去,同時間也意識到自己已沒有肉體,而是以動彈不得的靈魂形式一遍又一遍地看下去?
那麼我究竟看了多少次「我」墜下樓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