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知道我有很多話想說,老師只說了句「來吧」便要我跟著她。或許是這突然的見面令我不知所措。所以儘管老師走得很慢,我還是跟在她的身後。
在我滿腦子的疑問與不安快溢出時,我們到達了醫院的中庭。
四周都種植了花草與樹木,是很清新舒適的環境。但抬頭一看,中庭和些微變暗的天隔著一層透明玻璃,還是給人有種被幽禁的感覺。
我照著老師的指示坐在長椅上,她也在我的身邊坐下。
「張澈同學生病了?」
她擔憂地看著我,但我認為她是想問「你為什麼會在這?」
「我是來探望人的,還有病的人可是妳。」
聽了我的回答,她苦笑。
「妳怎麼了?」
我看著她一身的淺粉。穿著這身病服的她,給人一種很輕易就會被雨水侵蝕、被風晃動的感覺。
「對不起,上次沒去赴約。」
她直直看著前方。
「那不重要。所以妳怎麼了?」
「好可惜──!虧我那麼期待那部電影!」
她語氣誇張。不讓人覺得可惜。
「妳要是認為岔開話題我就會放棄。那可是大錯特錯。」
「女孩子總要有點秘密的嘛。」
「妳早就過了自稱女孩子的年紀吧?」
「真過份。」
嘟起嘴的老師,兩隻腳晃著。
看到她那副與之前無異的模樣,讓我放鬆了不少。但眼前身處的地點,以及比剛剛更暗沉點的天空告訴我這裡還是現實。
我們沉默了一會後,老師嘆了一口氣。
「我的心臟有問題。」
她語氣很輕,但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這突然的告知令我猝不及防,我只能一言不發地聽她繼續說:
「而且很嚴重。」
「…………」
「嚴重到必須接受移植才行。」
「……如果不移植的話呢?」
我微弱地詢問。
「會死。」
她輕快地說出殘酷的答案。這兩個字像是握緊我心臟般令人喘不過氣。
我只能怔怔地看著她。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了。你總要說點什麼吧?」
她戳了一下我的臉頰。
「……該說什麼?『我想吃掉妳的胰臟』?」
我的回答讓老師哈哈大笑,像極了那部小說裡的女主角。其實我並沒有想開玩笑的意思,我只是盡量保持平常心。
「這時候也該說是心臟吧!」
她一邊抹了抹笑出淚水的眼角,一邊吐槽我。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向她問。
「是天生的。雖然小時候動過手術,卻在去年復發。」
「真的會……那麼嚴重嗎?」
我在中途換個說法,因為我發現我不敢說出「死」這個字。
「很嚴重喔~就說會死了嘛。」
她伸了個懶腰,語氣彷彿已經讓死亡成為了她朋友。
「……不是還能接受移植嗎?」
我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移植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的啊。先不說有沒有捐贈者出現,即便有人捐贈,適不適合又是個問題。」
置身事外。這是她目前給我的感覺。我不自覺大吼:
「總會有奇蹟的吧!?」
我惱怒地瞪著她。
為什麼妳能這麼泰然處之呢……?妳可是會死的啊!
就算面對我的憤怒,她還是淡淡地笑著。
「我說張澈同學。」
她以沉靜的眼眸注視著我。
「曾經說不相信奇蹟的可是你喔。」
面對她這句話,我啞然。
──「那你相信『奇蹟』嗎?」
──「什麼啊,那種跟聖誕老人一樣的東西。」
很快地,我便知道那是兩個月前的對話。前幾天,怕老師從我腦海裡消失時,我還特地回想起。
當時的我面對這個問題時,答案在什麼都沒想的情況下就脫口而出。
「而且我的奇蹟對他人來說可是痛苦的。」
她笑著說出我無法苟同的理論。
「……為什麼妳要這麼說?」
我的聲音有些沙啞。
「所以不相信奇蹟的你,真是太好了。」
她對我露出慈愛的目光,像是在獎勵做對事情的孩子。
「……老師。」
我只能以祈求的口吻單純地呼喊。
老師突然搖了搖頭。
「不對。不要叫我老師了。」
她輕聲的語氣透露點堅決。
「對不起,我騙了你。去年就辭職的我,早就不是老師了。」
露出一貫溫柔笑容的她,此刻卻讓我覺得恐懼。
不要……
不要再繼續說了……
「所以,別再見面了……好嗎?」
她說出了一句比死亡更可怕的話。
死亡無關乎個人意志,能讓想見面的兩人永遠見不到對方。但親口說出的訣別,遠比死亡還要可怕。比起個人意志,死亡在殘酷的背後還是有一絲溫柔。
──「你覺得夕陽像什麼?」
──「一生無悔生命要走到盡頭的人。」
──「那如果真的變成小白臉的話,妳以後也得負責養我。約好了。」
──「如果時間不走了有多好。」
──「老師會不會到八十歲還是這副樣子啊。」
──「怎麼可能嘛。」
在我閉上眼的這段時間,腦海裡依依浮現與老師的對話與畫面。
回憶的跑馬燈點醒了我的愚蠢。
時間已經讓夜幕低垂到令人心死。醫院的中庭燈光不知何時已經亮起,因而讓她染上些許樹蔭。
「……妳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吧?」
我嘴唇顫抖著。
「……」
低著頭的她,我看不見表情。
「如果妳從一開始就知道最後會將我推開──」
我深呼吸卻喘不過氣。
「那就不要接近我啊!」
我對著一旁的空氣吼道,眼角餘光瞥見她肩膀一顫。
「……對不起。」
她說。
「也不要擅自露出這種表情啊……」
緩緩抬起頭的她,眼裡噙著淚水。我第一次看見她露出這樣的表情。
傷心、難過、哀痛。雖然在其他人臉上是極其普通的情緒,但在她臉上我卻從未見過。
原來老師也會露出這種表情嗎?
我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她。
「對不起。」
她大力抹著自己毫無血色的臉,平靜地說:
「那就……再見了。」
聽了她的話後,我從冰冷的長椅起身。
我看著她被自己揉到變紅的眼睛,緩緩地開口。
「嗯。我們明天見。」
「!」
她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從一開始就不是好學生。」
「……」
「所以,老師的話我偶而也是不會聽的。」
這次換她怔怔地看著我。
「而且這陣子我可是花費了一堆時間在找妳,就這樣道別太不划算了。」
「……為什麼?」
我不太懂她這問句是想得到什麼答案,但我只想說──
「因為我喜歡妳。」
我直盯著她。
「所以,妳要不就是答應跟我交往,不然就是拒絕我,繼續當我的老師。」
她像是不明白我在說什麼般眨了眨眼。
「總之,明天我還會再來。」
語畢,我丟下呆若木雞的她轉身離開。
我想不管答案是什麼,這次該換我拯救她了。拯救剛剛那個打算推開一切、又孤獨地接受失去所有的她。
或許往後絕望會蜂擁而至吧。但我還是得這麼做,因為這是她──這是「老師」教會我的東西。
所以我必須去拯救。
即便是在這沒有奇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