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這間張大哥事務所位於大街上，所以這次我沒迷路一下子就找到了。當我到那附近時，就遠遠看到一個「張大哥事務所」的招牌從一間兩層樓獨棟建築牆面延伸出來，相當顯眼。
我一樣在附近停好車後才登門拜訪。這裡跟小林那邊不同，一樓正門緊閉從外頭看不到內部，相對的旁邊有個小樓梯可以延伸上去爬到二樓。像這樣一樓空間是別人的場地、旁邊爬樓梯到二樓才是事務所的構造比較符合我對這類地方的印象。不過要說我這種印象從何而來，其實就是《名偵探柯南》裡的毛利事務所啦。
二樓內部的空間被道上半部有柵欄構造的鐵門隔開、內側還有一道遮蔽視線的木門，我按了門鈴，過了一會兒一名皮膚黝黑、身穿四角褲跟白色內衣的平頭中年男人打開木門，看到我有些不爽。這位就是傳說中的張大哥嗎？
「少年仔，你按電鈴是要幹嘛？」
「來這請教一些事。」
「啊？文謅謅的說什麼啊？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可以這樣隨便按門鈴來煩？快滾啦！」
原來如此，這傢伙真的是個流氓律師。要是他只覺得我是個一般的少年，根本不會認真聽我說話，就算我要進行談判也根本不會正視我。
「我是洪叔公關小林的人。」
正好我心情不佳，於是我釋出些許的內在進行威嚇，同時拿出自己在這種地方唯一有點用處的頭銜。
那人臉色變僵了些，猶豫片刻打開鐵門放我進來。
就算小林不肯出手幫我，我一樣只能照著他提供的情報找到艾萱、靠他的名號跟人交涉。
這裡跟小林那邊不同的是，擺設都是西式的，裡面只有擺滿厚重資料夾跟書籍的一般鐵櫃，以及上面墊塊玻璃的長方木桌，座位窄邊各一只、長邊各兩只的沙發，當然更沒有什麼泡茶組。不過我也不是來這喝茶的，無傷大雅。
那人坐上主位，我則是坐到他斜對面的位置。
「我就是別人稱呼的張大哥，你找我有什麼事？」
別人稱呼哩，明明自己在名片跟事務所上都自稱張大哥，我暗自有點好笑。
「我受人之託找人，發現那個人現在被你們控制住在百慕達那邊賣淫，她花名叫做艾萱。」
「喔——那個還不出錢，還要我親自出馬幫她把押金討回來的美魔女啊。」
美魔女？好像有人會這麼稱呼依然美麗的中年女子，這麼說來艾萱的確配得上這稱呼。
「你說受人之託，該不會是洪叔那邊的人吧？」
「不，是和她有親屬關係的人，我跟委託人有點交情。」
雖然也想過要不要乾脆順著他的話撒謊，可要是他去找小林求證就糟了，還是步步為營別自作聰明的好。
「哼嗯——那你現在想怎麼做？」
看這位張大哥的態度，是沒打算就此乖乖交出艾萱的。畢竟艾萱欠了不少錢，他們家老大說起來也和洪叔算是對等關係，我更只是他手下的助手，沒那麼大面子要他這麼簡單放人。
「我想先了解一下她的債務狀況。」
「好啊，給你看看。」
張大哥走去鐵櫃拿出其中一本資料夾，翻閱幾下抽出兩張紙給我看。
「這是她的借貸契約跟債權書，看得懂的話你自己看吧。」
我拿著這兩張紙端詳，光是契約上充滿甲、乙方這種代稱用詞就看得我頭痛，不過上面的確印有艾萱的本名，也有本人的簽名跟印章。
乍看之下，這兩份文書的確都是正式且合法的文件。雖然不知道違法的地下錢莊又是怎麼運作的，不過應該不會有這種東西吧？
「這個借貸契約就是當初她借錢的時候簽下的，債權書則是由我這個債權所有人持有，必要的時候也能用這東西跟法院提出強制執行。不過就算對那個女人這麼做也拿不到錢，她自己跑來倒是省得我們傷腦筋。如果不是女人的話，我們倒還有好幾個地方可以介紹過去，可她就只有一個選項沒得挑了。」
「那麼應該怎麼做，才能讓她脫離那個地方？」
我見這位張大哥不知從哪裡摸出香菸跟打火機，直接切入正題嘗試打斷他。
但他還是蠻不在乎地點菸，吸了一口吐出臭味熏天的白霧後才徐徐回答：
「很簡單啊，只要還錢就好。我們那邊又沒有缺人，沒必要硬把她留下來。反正出去了她也不會四處張揚，說自己在這種地方工作過吧？再說她也有歲數了，保養得再怎麼好，也不可能持續多久吧？要是有人早早把錢拿出來把她贖走，我也樂觀其成啊。本來我們就沒有要為難她的意思，只是想把借出去的錢回收罷了。我們合法經營卻還要替這些還不出錢的傢伙傷腦筋找工作，也是夠累人了。」
張大哥用稀鬆平常的語氣說道，彷彿他說的話天經地義。要不是我有先去跟艾萱聊過，知道他們還會收取高額的餐宿費剝削、藉此盡量壓榨欠債人的價值的話，可能就會被他呼攏得無言以對。其他還不出錢的男性欠債人，在別的地方八成也是類似的情況。
我有點明白他們的運作方式了。
他們原本做合法的融資借貸生意也能生存，只有在債務人償還不了的狀況下才會介紹高報酬的非法工作讓他們還錢——且不論實際情況如何，他們就是營造出一種讓債務人如此相信的氛圍。讓那些人覺得是自己欠錢不好，進而控制住對方的思想至生活，指使他們乖乖替自己做工。
表面上是合法的借貸關係，底下則是讓欠債人自己選擇做違法工作還債的共犯系統。因為自己做的也是違法的事，靠這枷鎖束縛心理就不怕有人曝光。合法地帶他們只能收取較低的利息，而在非法範疇上就用各種名目進行剝削；像艾萱的情況就是住在那花費的食宿費。
情色業方面，全套半套的價差其實也有引誘欠債的人自己提出做全套服務的成份在。擺出不強求的姿態，讓小姐自己選擇、並承擔所有的心理責任。因為都是自己的選擇，不容易讓人覺得自己是被逼迫、頂多是自怨自艾怪自己笨，以此削弱非自願來這上班的小姐的反抗心，並讓她們慢慢地融入環境。加上那裡本來就有很多自願來上班的小姐；不用特地指使那些人說好話，把人丟進去那種環境，思想自然會潛移默化。
高額的債務跟食宿費支出依舊，艾萱不管怎麼樣都得要花大把時間才能還清債務。像艾萱這樣要是想把錢還出來，未來勢必得要靠自己為客人提供服務掙更多錢，事實上她也快撐不下去了。而他們只需要慢慢等艾萱自己放棄抵抗就好，犯不著特地去刺激就能讓她自行墮落。等到她習慣這個環境，也就不想、或是心態沒辦法回歸正常生活，只能一生留在那裡。
把人帶到危險的高台上撒手不管，等著那些人自己跳下來墮落到底，這就是他們的做法。
即使我覺得實情跟我推測的八九不離十，但我也沒辦法做些什麼。
畢竟我現在的身份可是同行人，怎麼可能用什麼正義道德說服對方？再說他可是律師，嘴上功夫肯定比我行。
而且對方持有合法的租貸契約書，即使我把這地方外加那家百慕達一起砸了不見得有什麼用，債務也不會就此消失。就算把艾萱強硬帶走讓她跑路，我既沒門路也不覺得艾萱能夠獨自度過那種逃亡生活生存下去。
「對了你說什麼受親屬之託，到底是什麼人啊？她跟我說她沒家人，我看她母親剛過世、身分證上配偶欄也是空的，難道是她老爸還哪邊的親戚？」
「……是她的親生女兒。她跟她老公離異，女兒跟著父親住。不過她們感情還是很好，平常不只會通訊息，每個月都會見面。」
我說出實情試探這位張大哥，沒想到開頭第一句他就頗為動搖，我就接著繼續說下去。他雖然臉色發狠，可我看得出他其實心裡也很不是滋味。看來不管是怎麼樣的人，心裡多少都會有自己的底限在。
我當然也不是那麼白癡就直接說出可能危害萱萱的情報。其實我是想著，要是他對萱萱動歪腦筋，我就有理由插手直接動用武力。反正只要給我找到一點點藉口開脫，我就想把這地方掀了。接著態度強硬一點再多加些恐嚇，說不定還能把艾萱的債務問題一併解決。
當然，我也知道這一切都是我想得太美。就算我真能把這地方砸了，也一樣破壞不了那張合法借貸契約書的效力。不過妄想總是美好的，至少能夠紓解壓力。
「艾萱跟她女兒說過她目前的處境嗎？」
「怎麼可能？她根本說不出口，連電話都不接、訊息也不回。因為斷絕聯絡加上探訪日沒到，她女兒才開始緊張請我找人，她也想過要不要叫警察了呢。」
「嘖……搞什麼鬼……」
張大哥看似相當頭痛，我看出他為此有些困擾還有點心軟，藉此提出我最後的辦法。
「我有個方案，你要不要聽聽看？」
＊
那天晚上，我打給萱萱說明大略情況。只說她母親欠了不少錢，目前被債主介紹工作償還債務。言語中我多少暗示那幫人跟工作內容都不太妙，但我無法明說。萱萱沒有追問只是靜靜地聽著，我也不知道她相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知道我說的這些有點扯、細節也說不清。要是你不相信，明天放學後給我時間，我帶你去見你媽媽，你自己聽她怎麼說吧。」
「我相信阿翰學長，但也想見我媽，明天放學就麻煩阿翰學長帶路了。」
我們都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只能草草掛掉電話不再多說。我有些心煩，撥打那張律師名片上的電話跟張大哥說明目前狀況，讓他能夠準備明天放學後的事宜。
隔天從早上開始我就一直神遊，不知道自己到底幹了什麼就度過一整天。我難得連續兩天認真上課現在又這樣，還真是個糟糕的學生。
放學後我走出校門口，就看到不知何時在那開始等著的萱萱，我默默地帶領她走著。
我們抵達江邊，順著仁河的人行道往郊區的方向走著。沒多久我們停留在一個小停車場，艾萱就在那邊等著。她極力打扮，嘗試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正常、沒有困難的母親。
「萱萱，我——」
艾萱正想說些什麼，萱萱就撲到她懷裡緊緊抱住她。兩人擁抱在一起哭了，我轉移視線無法多看。
旁邊有一輛銀色的休旅車，那就是載艾萱來這的車子吧？坐在駕駛座上的是位外表看來沒什麼痞樣的普通黑髮青年，待在車上的他見到我還有點頭致意，真虧張大哥底下有這種人可以派來。
——我們就讓她們母女倆見一次面，把話說清楚就此做個了斷，別再讓艾萱的孩子不明所以地擔憂下去了。這樣艾萱說不定就能夠認命好好工作，她的孩子也不會再想著要報警。
——……那好吧。
我趁著張大哥也為艾萱有女兒一事動搖，對他動之以情、再曉之以理，所幸這招成功打動了張大哥讓他點頭答應。
……至少讓她們兩人說些話好好訣別，或許未來還有機會相見。
艾萱的問題終歸出在錢上，只是一介高二生的我同樣無能為力。
我也不能單就此事就把這整個組織都掀了。不只是因為我無法為剛認識的這一對母女做到這種程度，我也不想為難小林。
為了得到情報，我早就讓小林知道我正著手調查、甚至也以他的助手身分拜訪。就算我隱藏身分甚至用嚇唬小福時用的怪物姿態進行破壞，也不難讓人聯想得到事情和我相干。再說，我也沒本事處理掉那些什麼借貸契約，只會把事情越弄越糟。
說那麼多藉口，終歸是我無法為了此事大鬧拚搏罷了。我終究只能選擇一個息事寧人的手段安撫萱萱，在這之後艾萱一樣要面對她不見天日的還債未來。
我站在停車場門口看著稍微恢復冷靜的母女倆開始聊些什麼，這時有人靠近這裡，我看過去發現來者何人心頭一驚。
那人正是小林。
他不疾不徐、也沒有開口搭話緩緩靠近，就像只是散步路過一般。
他最後停下來和我並肩站著。在這件事情裡，即使我和小林不歡而散，他的壓力也始終壓在我的肩頭、名號則幫助我深入了解實情。無論好壞，他的存在始終揮之不去、如影隨形。
我終究無法背棄小林的信賴，也不想斬斷和他之間的情誼。只能忍氣吞聲，盡力給出一個有所交代的結局。
「我很意外，沒想到你沒回頭來求我而是親自去談判，還讓那位張大哥答應讓她們倆見面。」
「你都知道了嗎？」
「算是吧。」
小林露出神秘的微笑。也許這件事情始終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們看著那母女倆的訣別，兩人都強顏歡笑說著些什麼，眼淚還是不停地掉。我沒有不識趣地聽兩人說些什麼，還刻意收斂感官。做到這種程度，也是因為我有所愧疚不敢去聽吧。
聽天命之前先盡人事——過去曾在我心頭燃燒的信念再度復甦，我斟酌字眼嘗試開口。
「……我說，小林你，是不是有什麼辦法？」
我終於還是說出口了。只是唯唯諾諾的也說得不清不楚，畢竟我們之前吵架還沒和好嘛，而我現在又提出這種請求實在是太厚臉皮了點。
「我沒辦法幫她還錢，不過可以讓她脫離那個工作環境回歸正常生活還債，這樣如何？」
「萬事拜託了！」
我不禁鞠躬大聲請求，停車場的母女倆跟司機都訝異地看過來，我顧不得他們只能保持低頭的姿態懇請小林幫忙。
我沒有抬頭，只聽到小林似乎輕快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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