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光芒看起來是如此遙遠,小巷猶如被無限延伸那般地看不到盡頭。
然而世上畢竟不存在沒有盡頭的道路。
雖然帶著逃跑時警察試圖阻止他而造成的鎗傷,但那絲毫沒有減緩Isaac的步伐;小巷的盡頭在他未曾停下的奔走之中乍然出現在眼前。
月光來自城市邊界的森林深處,此刻出現在Isaac眼前的,卻不是應當通往森林深處的小徑,而是一輛漆黑的轎車。
轎車完美的擋在小徑的入口前,像在宣示著它的存在理所當然。
灑落在轎車那暗沉深黑色烤漆上的月光,仿彿被吸收了一般,連反光也散不出來。
意料之外的乖異光景,讓Isaac像是被獵物發現了的掠食者般僵在原地。
打破僵持的是轎車緩緩降下的車窗。
「唷,Isaac·Foster」
從車窗後月光也照不進的駕駛座中探出頭的,是名黑色長髮的女子。
太過怪異的情況讓Isaac心中的警戒一瞬間便爆發了。
「...妳是誰啊?!!」
他掄起手中的鐮刀,擺出了隨時都能砍過去的備戰姿態。
「哈哈,你還蠻有精神的嘛」
女子對他的警戒似乎不以為意,只是用一臉皮肉笑容說著無關緊要的話。
Isaac厭惡人們愉快的歡笑。
歡快嘻鬧的笑聲在他耳中聽來就像對不幸最深刻的嘲諷,總是能燃起他那渴望著毀壞一切,近乎瘋狂的憤怒。
然而眼前女子臉上掛著的,至多只能說是促狹的笑,比起憤怒更讓他感到作嘔。
如果不是處在這樣怪異的情況,Isaac一定不會壓抑著如今在胃中不斷翻騰的酸液。
眼前的女子像是對應當瀰漫著緊張氛圍的現狀毫無感受,甚至慵懶的伏在降下的車窗上。
「我是誰嗎...雖然這也是個重要的問題,不過比起那個,對你來說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嗎?」
「...啊??!」
「Rachel·Gardner」
從女子口中聽見那個名字的剎那,彷彿有一陣電流竄過Isaac全身賁張的毛細孔。
「你是打算去找那位小姐沒錯吧?」
隨著劃破空氣的呼嘯聲,幾縷黑色髮絲輕輕飄落。
Isaac將鐮刀抵在女子面前的雙手微微顫抖著。
從全然陌生的他人口中聽見那個名字,讓Isaac心中某些混雜不明的情緒炸開了似地,鐮刀幾乎是下意識的揮了出去,然而最終抑制了這個行動的也是那個名字。
「......妳到底打算幹什麼?!!」
即便鐮刀刀刃抵在自己面前,女子仍然面不改色,臉上笑容中帶著的促狹反倒愈發明顯。
「打算幹什麼啊...用最普通的說法,是打算『幫忙』吧?雖然那不完全是我個人的意志就是了。」
女子悠哉的直起身子伸了伸懶腰,像是覺得抵在面前的鐮刀礙事般的順手推開。
「我得到的『指示』是『幫助Isaac·Foster』。不過嘛...我想『幫助』這回事如果無視當事人的意願,豈不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她略略調整姿勢,又再次的伏在車窗上。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Isaac·Foster。是要自己想辦法去找那位小姐呢?還是要相信我?」
她微微側著頭瞇起了眼,促狹的笑容中總算出現了一絲笑意。
「不過你自己一個人應該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吧?」
這句話倒是沒有說錯。
即使不擅長,Isaac此時也不得不試圖運轉他那只懂得思考單純問題的腦袋。
就算僅是衡量"相信眼前的陌生人"和"自己想辦法"兩者之間的利益風險,對Isaac來說也是個艱鉅的任務,他不自覺的緊蹙著眉開始抓撓起自己那頭雜亂的黑髮。
對於Isaac的焦躁視若無睹,女子毫不留情的開口打斷了他的思考。
「哎...不管你打算怎麼做,最好還是快點決定比較好喔。」
女子看向Isaac身後狹縫間的小巷,方才還只是輕掠過耳邊一般的警笛聲和吆喝聲,如今已像是隨時都會從小巷中衝出來似的。
「警察大人們的腳步可也沒那麼慢呢?」
雖然嘴上這麼說,女子的語氣和態度仍是一派悠閒。
「嘖...」
似乎已經演變成沒有選擇餘地的情況了。
Isaac睨著眼前的女子,又一次掄起了手上的鐮刀抵在她面前。
「喂...妳這傢伙!要是敢騙我的話當心我宰了妳!」
女子瞪大了雙眼。
就在Isaac以為她會露出一臉驚恐表情的時候—
「噗—啊哈哈哈哈!!!」
像是聽見了什麼絕世的笑話,女子趴在雙臂間放聲大笑起來。
啊—可以的話真想當場宰掉這傢伙—
Isaac緊握鐮刀的雙手又開始微微顫抖。
「...有什麼好笑的啊?!!」
也許是想強忍笑意,女子大口深呼吸著,然而努力的結果似乎徒勞無功,最後她只能抖著肩膀摀住嘴。
「真是的—沒想到現在竟然還會聽見這麼天真的威脅...雖然有聽說過是個笨蛋,但還真沒想到...」
總算忍住笑意的女子,一邊抹去眼角因為大笑擠出的淚水,一邊說著無論怎麼聽都可以說是相當失禮的話。
「妳就不怕我忍不住砍下去嗎...??!」
「砍得了的話就試試?」
女子挑釁地輕笑起來,雖然沒什麼根據,Isaac卻覺得那是女子直至目前為止的笑裡唯一表露出內心的。
「話說比起『騙人就宰了妳』,『要是不帶我過去就宰了妳』聽起來不是更容易達到目的嗎?有人特地開車過來讓你劫耶...不過你根本也沒辦法確定我是不是騙了你吧?」
要不是女子下一刻就鑽回了黑暗的駕駛座中,Isaac覺得自己一定會提起鐮刀砍過去。
隨著一聲輕巧的「喀嚓」,後車門微微的敞開一道縫隙。
「總之,既然決定了就快點上車吧。再拖下去我也沒辦法跟你保證能平安無事的甩開警察大人們囉。」
比起一開始的警戒,Isaac現在只感受到些許茫然。
那些許茫然很快地也在身後愈發嘈雜的吆喝聲中煙消霧散。
漆黑的轎車十分粗魯的轉了一個大彎,背對著紅藍交錯的光影,朝著森林深處的月光急馳而去。
「接下來的路程可不會太平穩喔,麻煩自己抓好啦!」
駕駛座上的女子拋出這句話,便狠狠的一腳踩下油門。
森林小徑顯然並不是為了汽車開闢的,轎車顛簸的馳行著,兩旁車窗外的樹枝發出各種擦刮折撓的噪音。
黑夜中的森林不斷從車燈前呼嘯而過,幾近相同的景色令人難以分辨如今身在何處,只有當女子猛打方向盤讓轎車竄進另一條不知通往何方的小徑時,才會出現些許改變。
Isaac當然不會知道究竟哪條小徑的盡頭才是目的地,只好默默的看著一成不變的景色。
引擎的轟鳴聲充斥著整個空間。
「話說你裝備還真齊全呢。」
「啊...?」
全然沒有預料到女子會突如其來的搭話,Isaac只能做出這樣呆愣的回應。
「我說那把鐮刀啦,鐮刀!那玩意兒應該不可能帶進監獄裡去的吧?」
「啊—這個嗎...」
說實話就連身為當事人的自己都不太明白是怎麽回事。
Isaac撓了撓腦袋,下意識地抓住帽緣拉低了些。
甭說鐮刀了;基於所謂的"人權",被扔進監獄之前,Isaac還在公家醫院給人全身上下"檢查"了個遍。
雖然卡在身體裡的子彈殘片,和那些弄不清楚什麽時候什麽原因造成的傷也順便被"處理"了,Isaac習慣用來纏在上半身遮掩燒傷痕跡的繃帶卻也跟著消失無蹤。
顯然監獄的管理者認為繃帶也算是"危險物品"。
慶幸的是Isaac身為一個兇惡的連續殺人犯,理所當然地被關進了單人牢房;既然不會有太多沐浴在他人目光下的機會,Isaac也就勉強接受了那樣的狀況。
Isaac摩挲著那道殘留在腹部上自己砍出的傷痕。
那是他在黑暗的牢房中養成的另一個習慣;儘管曾經蜿蜒在其上的紅線早已不復存在。
「...門炸開的時候這東西就被放在外面了。」
最後Isaac只能據實陳述自己遭遇的情況。
「嘿—準備周到呢。Mr. Gray的人脈真不是普通的廣啊。」
Gray。
Isaac有些印象的名字出現在對話裡。
「Mr. Gray...是說那個...神父......嗎?」
駕駛座上的女子微微偏著頭,帶著些許訝異的眼神從後視鏡中遞向Isaac。
過了半晌,她才恍然大悟般的輕聲笑起來。
「噢...你好像不太擅長記住別人的名字啊。嗯—我是不知道Mr. Gray實際上是不是個神父啦,但是每次總是見他穿的像個神職人員似的就是了。」
「那傢伙...還活著啊......」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呢—畢竟從他那裡接下這次『委托』的是我家出差中的老闆啊。不過既然能做出這麼周密的安排,我想應該是好好的活在什麼地方吧?」
Isaac心裡的感受十分複雜。
對於曾經給予自己容身之所的神父,Isaac絕非不曾懷有一絲感謝之情;然而在那棟樓裡發生的一切,始作俑者卻毫無疑問的正是神父。
想到自己直到最後還是像被擺弄般的受到幫助,不知該用什麼心情面對,Isaac宣洩情緒似地胡亂搔弄著自己的黑髮。
隨著又一陣顛簸,車燈前的景色驟然地從夜晚的森林轉變為黑暗的巷道。
在如棋盤般交錯的暗巷之中轉了幾個彎後,轎車倏地停在了另一個小巷與森林的交界之處。
來時追尋的月光如今已不在黝暗的森林深處了。
「到了喔。」
Isaac幾乎是反射性地打開了門跳下車。
「在二樓正中窗戶最大的那間房。」
相較於Isaac顯得慢條斯理的女子,悠然的離開駕駛座倚在車旁,點了根菸隨手指了指小巷的盡頭。
眼前小巷盡頭的遠方聳立著一幢慘白的建築物。
月光照在小巷裡無法完全看見的建築物正面,反射出詭譎的青白色光芒。
「我就只能幫到這囉。接下來你得自己想辦法了。」
在尼古丁的煙霧之中,女子的話語彷彿也跟著模糊起來。
「不過嘛...達成了你的『目的』之後,如果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要是你覺得我還算能信任的話...也是可以回來繼續接受『幫助』喔?」
已經開始前往小巷盡頭的Isaac回頭看向女子。
女子紫黑色的瞳眸在幽暗裡唯一的火光中閃爍著狡黠。
「畢竟那是我的『工作』嘛...也就是說,只要你還需要『幫助』,我就會去完成。如此罷了。」
Isaac皺起眉頭瞪視著女子。
女子肯定無法看見此時在小巷中,背對著月光的Isaac臉上帶著的表情;然而她對Isaac的反應也毫無興趣似地,只是微微低著頭,瞇起眼沉浸在尼古丁的煙霧之中。
像是想要看穿女子的真意,Isaac靜靜的看著那幅光景好一會兒。
最後他似乎得到了某個結論,便頭也不回地往青白色的月光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