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今晚的星星真美。」
老師抬頭仰望。
我也隨著她的目光看向頭頂上方，那與她放天燈的那個晚上相似。
剛才在病房裡，老師打了通電話給自己的母親，告知她可以晚點回來。接著，我們特地等到夜幕低垂才來到屋頂。
由於我頻繁探望老師的關係，所以和老師的母親打過不少次照面。
看到她母親總是溫柔接待我的模樣。還有在電話另一端，就算是抱怨也答應女兒任性的要求。我終於理解老師是在多麼幸福的環境下成長。
坐在我身旁的老師，相比起前幾天感覺又更加瘦弱些。在來到屋頂的路上，她每走幾步路就開始喘氣。但在我向她說「我們還是回去吧。」她又不肯。
最後只好選擇折衷方案，由我揹著她走。這又讓我再次感受到這個人的重量隨著身體的變化而減輕。
五月的晚風是親切的溫度。或許是這樣，反而更能感受到體內不明的寒冷。
我們倆坐在長椅上沉默了片刻，直到老師開口叫了我。
「張澈同學。」
「嗯？」
「最近你一直都來看我欸。不用打工嗎？」
「……怎麼突然這麼問，對我膩了？」
「你明明知道，還真彆扭。」
她不滿地嘟起嘴。
我當然知道，老師並不希望自己影響到其他人的生活。所以，我沒辦法誠實對她說我請假的事。
「我再來兩天都要上班，沒辦法來了。」
這是事實。如果我繼續請假，其他人會很難休息。雖然店長和其他店員都認為沒差，但我還是不想造成他們的困擾。
「小別勝新婚嘛。」
耳邊是調皮的嘻笑聲。
我無奈地看著老師說道：
「妳總是拿這來開玩笑，是不是忘了我喜歡妳？」
「那你為什麼喜歡我？」
這問題令我猝不及防。我眼睜睜地看著老師，她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她的表情就只是好奇。
我撇開視線。比起這問題，她那單純的眼神更令人感到臉頰發熱。
我憧憬她那份在脆弱昂首的堅強，讓我想變得和她一樣。也愛慕著她那份在孤獨背後的溫柔，讓我想變得和喜歡的人一樣。
但我並沒有將這些說出口。
「又是擁抱、又是牽手……還總是說些勾引人的話……青春期的男生都會淪陷喔。」
我像是在發著牢騷。
「張澈同學。」
她伸了個懶腰，「我啊……下輩子也想當老師喔！」
說出這番話的她，露出無比開朗的表情。
我不懂這究竟是什麼意思。不，我是知道的……只是想佯裝不知而已。
「……是喔。」
我冷淡地回應。
「那你呢？」
「不會是妳的學生。」
「那當我的寵物？」
「…………我上課很會睡的。」
「那我每節課都把你吻醒。」
「…………」
「放心，我會先刷牙的。」
她開玩笑地繼續說：
「每節課我都會叫你起來回答問題！」
「……」
「下課時間，我就去欺負你。」
「……」
「到了放學──」
「……夠了。別再說了。」
我打斷她的話，卻不敢看向她。因為對自己的惱怒感到丟人。我討厭她說的這些話，聽起來就像選擇坦然接受一切。
人偶爾都需要面對遠比自己更加寬廣的事物，像海或是星空。我或多或少能理解這句話了。
在這能容納自己的景色中，我竟然變得能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情。像那晚在海面前的我。
害怕、痛苦、焦躁、矛盾。想對此傾吐一切。
「老師……」
「嗯？」
她一如往常帶著包覆我的笑容。
「我……」
一直忍耐的不安，令我不自覺抱著自己的雙臂。
「我……喜歡妳……」
我低著頭，壓抑著自己的情感，硬逼著自己說出難看的告白。
「所以……我希望妳能活下去……」
變調的聲音帶著哽咽。以為像這樣任性地將願望說出口，就能無視自身的那份罪惡感。
希望她活下去與對自己思想的恐懼，兩者形成的絕望螺旋在體內游走著。
明明之前還要她別管他人的不幸，但換成自己卻被這份重量壓垮。
明明最不該求救的對象是她，但身體卻不受控地顫抖。
「……會很痛苦的。」
老師將身子朝我這靠得更近。她散發出的溫暖，讓我放縱自己的情感。
「我本來……就很自私……」
只要妳就好……
「……我並沒有溫柔到……能祈望所有人幸福……」
即便有人死去。
即便一輩子得背負這份愧疚。
即便早就瞭解這道理，但祈禱他人的意外能拯救老師的這份壓力……
「所以、所以……」
再也說不出任何話，只能對著空氣發洩自己的軟弱。
忽然，窄小的視野傾斜，是老師將我的頭輕放在她的膝上，讓我呈現側躺的狀態。她再一次承受我的難堪。
「你真的是溫柔的孩子。」
她輕聲地說。
「才不是……」
好殘忍。為什麼要對我這麼說？但如果是謊言，又好溫暖……
「不，你是喔。如果不是的話，你也不會這麼痛苦。」
「我希望妳能活下去啊！！」
「我知道喔。你都為我做那麼多了。」
頭髮被輕撫著，她像是害怕我破碎般，就只是輕輕觸碰。還不知不覺抹掉我眼角的淚水。
她總是這樣，裝作隨意的舉動卻默默撫平我的傷口。
「但是……但是！」
隨著時間，我也知道──
「……這願望……好難實現。」
眼皮沉重地閉上。為了老師努力忍住的悲傷落下，丟臉地濕了她的病服。
「我……我不想要妳死掉啊……」
只是奢望著。
「我不要……」
求求妳……
「就這麼……一直跟我在一起……一直、一直…………」
一直包容著我，偶而讓我撒嬌。像平時幼稚地愚弄我，但必要時又對我曉以大義──
「……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強烈的情感湧上，化為單純的嗚咽。
純粹的心願在空氣中破碎、瀰漫。
我就只能像個孩子哭著。在她的溫柔底下。
什麼都做不了，也做不到。只能期盼自己能受到懲罰來交換點奇蹟。
就算是這樣，也什麼都沒有回應。
星星依然閃耀著。
黑夜依然吞噬希望。
也接納絕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