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堂赤美有時會因為自己如此排斥暗殺而感到可笑。
畢竟，這確實是種十分有效的手段。她不是很理解一般人在想什麼，不過絕大多數人在這方面的防備都很愚蠢，幾乎是在引誘像她這樣具備創造性思維的人下手。況且，人會消滅染病的牲口，也會對農田灑藥以除去害蟲。為什麼同樣的手段不能用在人身上？在檯面下的世界裡，也多得是像蝗蟲一樣，存在本身就是害處的人渣。
當然暗殺不像除蟲那麼簡單。才堂從自己過去下達的命令中深切地學到了這一點。那時離她已經變得足夠聰明，不至於犯下委託不當人選之類的低級錯誤……不，她犯下的是另一種錯誤。有時光是殺人是不夠的，如果沒有在下手前先安排好自己的人接管權位，或至少確保之後上台的人會和自己合作，那麼情勢可能很快就會變回原樣。既危險又白費力氣。
她把辦公桌前撰寫好的行程表和備忘錄推開，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在一旁比較舒服的沙發上坐下，往後一靠，閉上眼睛。
她發現自己的思緒還沒從剛才神遊的內容中回來。她的腦子有點疲倦，卻固執地拒絕放鬆休息。
才堂索性不再強迫自己放空腦袋。她放鬆心神，潛入更深的過去……
過去……
她曾暗殺過分家的老爺子。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對了，那時離她得到堅定還不到一年。所以至少是十幾年前……不，快二十年的事了。那也是她第一次殺人。
她生來就有才堂家分家的繼承權，也是凌律人，卻一直是那種最沒戲唱的繼承者，勢力、才幹、能力、繼承順位都不值一哂。包括她在內，沒有人認為她能夠當上分家當主。不料在一連串的變故下，她卻被拱上了這個位子。當然她仍是個沒有實權的傀儡，所有的決策都和她無關，她只要負責傳話就好。她也不覺得這種生活有什麼不好，雖然不盡如人意，但人生不就是這樣的嗎？
可是命運有時就是如此奇妙。就在所有人都認為她終將埋沒在時代的洪流中時，她從一位曾經幫助過的神秘流浪漢那裡得到了凌律人以外的力量。
謝謝，妳真是個善良的孩子。孩子，我要送妳一個禮物，算是妳讓我溫暖地度過最後時光的謝禮吧。不是所有的干涉都同時具有祝福和詛咒的性質，那些把這種話掛在嘴邊的傢伙只是在故作睿智……但我要給妳的這一個，確實不完全是祝福。它可以讓妳在實踐自己的理想的時候，產生無比堅定的精神力量，假以時日，妳將能夠超越天賦和能力的限制，比絕大多數人都成功；但這種堅定的精神力量，同時也會促使妳繞過道德和常識，不擇手段達成目標……我不知道妳以後會不會因為曾接受這個干涉而後悔。但我相信妳，作為一個善良的人，可以將這股力量導向正途。如果妳選擇不接受這個禮物，我也可以理解。無論要怎麼做都是妳的自由。但如果妳接受，現在就走到我身邊來吧……
才堂思索良久，最後決定這一生至少要嘗試一次，嘗試去成為能夠實踐自己理想的人。她不要連活都沒活過就逝去。於是她握住了老人滿是皺紋的手，在一連串的程序後，接受了堅定。
從那天開始，孩提時代的夢想再度從她的腦海中復甦了。公平。讓所有人都得到公正的待遇。機會不應該被少數人壟斷。原本她以為這些幼稚的夢想已經在青少年時期的挫折下被磨滅，在現實的冷酷面前萎縮消失，但是並不，它始終在那裡，只是一直被她刻意地埋沒和遺忘，而現在它開始重新發光生熱。
忽然，她再也無法忍受把自己裹在安全卻麻木的殼中，看著別人用愚蠢和自私主宰世界。堅定催促她去完成。她知道自己在政治和謀略上幾乎沒有任何長才，但現在連這也攔不住她了。她用超過常人的努力去學習，不只是從書上而已；每碰見一個事例，她都用盡全力思索要怎麼才能做得更好，避免犯下可能的錯誤。
以前的她會因為挫折而退縮，會選擇輕鬆簡單的道路，會為各式各樣的妥協找藉口。但堅定給予她的莫大精神力量克服了這一切。如此不過一年，她已經蛻變成了真正的領袖，變得冷酷而果決，開始在才堂的分家施展影響力。
……但有人並不樂見其成。
※
這天，才堂回到房間時已是深夜，她很快就靠在坐墊上，閉起眼睛。光是私下和政商權要會面的行程就把她今天的時間消磨殆盡。但她感到的疲倦主要是精神上的，而不是生理上的。她早已習慣身為凌律人的感覺，很少會想到自己和普通人相比在體能上有多少優勢；比如可以連續十八小時不闔眼，依然精力充沛，以及只要三個小時左右的睡眠就能完全消除疲勞。
她閉上眼沒多久，就聽見幾下熟悉的、禮貌而輕柔的敲門聲。
「請進。」她睜開眼睛說。
一名女傭拉開紙門走了進來。其實不聽敲門或走路的聲音也知道，會在這個時間過來的，也只有真理子了。這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從幾年前就開始服侍她，辦事一向細緻入微。
比如現在，她就好像知道才堂想要在睡前稍微進食，在才堂要求前就送來了湯。真理子蹲跪下來，把碗放在才堂面前的矮桌上，低身鞠了一躬，起身就要退出。
才堂拿起了湯匙。桌上的味噌湯冒著熱氣，散發出令人舒泰的香味。但她在將舀起的一匙湯送到嘴邊時，忽然停下了動作，眉頭微蹙。
真理子剛才的情緒有點奇怪。不像平時一樣沉穩，反而有一點激動和慌亂的感覺。不，她表現得很正常，但才堂是用能力察覺的。
「今天出了什麼事嗎，真理子？」
「沒有啊。小姐，您為什麼這麼問？」真理子的口氣很自然，但才堂再次感覺到了隱藏在表面之下的情緒。心慌變得更強烈了，還帶有一絲畏縮，彷彿是……
害怕某件事情曝光？
「其實也沒什麼。剛才妳送湯的時候──」
才堂說話時刻意把聲音放慢，然後非常仔細地感覺真理子的情緒變化。她希望自己的直覺是錯的，但落空了。在講到「送湯」時，真理子的驚慌立刻劇烈起來。
才堂在心裡嘆了口氣，鬆手讓湯匙鏗的一聲掉進碗裡。
「派妳下毒的人是誰？」她的聲音一下變得森冷。
真理子倒抽一口涼氣，飛快地想要奪門而出，但才堂一下從坐墊上彈了起來，躍到真理子身後，一招就制住了她的雙手。也許才堂不是戰鬥專家，但她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何況真理子只不過是普通人。
真理子吸了口氣，似乎正打算尖叫──
「安靜！別做傻事。」才堂用更加冰冷的聲音說。正在掙扎的真理子一下子僵住。「把妳知道的都說出來。我已經不是妳認識的我了。如果妳拒絕透露或撒謊，我會用必要的手段讓妳不得不說實話。」才堂撒謊，她只是在威脅，但真理子不需要知道這點。「好好招供，我不會為難妳的。」
「小姐，您……您說的是真……真的？」真理子的聲音在顫抖。
「是。我以才堂家的榮譽發誓。」才堂再度撒謊。家族的榮譽對她來說沒有意義，但人們似乎就是會相信這類的誓言。
真理子喘了幾口氣，嚥了嚥口水，好不容易才開口：「是……是老爺子，要，要我下手的……」
才堂心中的確信是這麼強烈，以至於聽到這個答案時幾乎不覺得意外。雖然她已經努力不要讓擴張權力的動作那麼明顯，以免自己的威脅性超過老爺子對失去傀儡的顧慮，但顯然她的演技還有待加強。
「他是怎麼吩咐妳的？」
「他，他說……除掉妳之後，會幫我……幫我出錢，讓我能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堂感到真理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升起一陣愧疚和罪惡感，「還說反正如果我不做的話，他也可以把我除掉，讓其他願意做的人……」
「夠了。」從才堂喉嚨發出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覺得刺耳。真理子立刻噤聲。但才堂的憤怒針對的不是她，而是那個老不死的東西。
是的，夠了。她咬牙切齒，緊緊握拳。她已經忍耐夠久了。比無知的白痴更醜惡的，只有無知還認為自己有權支配他人的白痴。難道不該讓這樣的人得到制裁？就算不是為了復仇或自保，除掉他不也是公益和正義的行為？
一瞬間，那個老人說過的話在她腦中迴盪：善良的孩子……它會促使妳忽略道德和常識……我不知道妳會不會因此而後悔……但那個聲音和她的怒火比起來實在太微弱了，她只微微猶豫了一下，就將它拋諸腦後。
是時候讓對方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了。
※
「老爺，冒昧來電，十分抱歉，我是真理子……對，老爺，我完成了！她完全沒有懷疑就把湯喝下去了！可是她在毒發之前拿出手機，好像傳了什麼訊息出去……！不，不！我有試著阻止她了！但她的手抓得實在太緊了，我真的沒辦法……請您盡快過來一趟好嗎？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稍早接到的通報電話仍在腦中迴盪。才堂一輝邁開大步，趕往才堂赤美的房間，赤腳在長長的木製走廊上咚咚作響。現在是緊急的時候，不是顧慮儀表的時候，而且反正也沒人看到。他甚至沒有帶來任何親信。光是除掉那個小丫頭還不怎麼樣，但考慮到「傳出去的訊息」，就真的不應該再讓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了。真理子那個沒用的女人，就連辦這種簡單的事情都能出差錯，還要他親自來擦屁股！他咬著牙，佈滿皺紋的臉皮因為憤怒而扭曲。
反正也不用忍耐多久了，他心想，露出愉快的笑容，這件事情之後我就可以把她處理掉。
他很快來到房間前。他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使自己看起來肅穆而堅定。然後一聲不吭地拉開紙門。
才堂赤美垂著頭倚在牆邊，毫無動靜。螢幕正在發亮的手機被倒放在矮桌上。真理子則一臉慘白地跪坐在一旁，見到他來，趕緊深深低頭行禮。才堂一輝不耐煩地咂了咂嘴，只瞪了真理子一眼，就逕自大步上前，彎下腰來，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手機，轉到正面。
上面顯示出備忘錄程式的畫面，卻沒有任何內容。
他不解中帶點憤怒地皺眉。當他轉頭要問真理子是怎麼回事時，剛好看見一個身影飛身躍起，雙手成拳往他頭部揮來──
兩側的太陽穴同時迎來強烈的衝擊。緊接著又是自下而上的猛烈一擊，正中他的下巴。他只覺眼前一黑，腳一下子軟了下來，甚至叫不出聲，只能從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呻吟。
一個人跨坐在他身上，一雙修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他又搔又抓，兩腳亂蹬，本就減弱的力氣卻更加迅速地離體而去。在他斷氣的前一刻，最後映在他眼中的，是才堂赤美冰冷堅定的臉龐，和那雙深邃漆黑的眼眸。
※
結束了，才堂看著自己手上被抓出的血痕想道。她以為自己會感到反胃，卻意外發現自己幾乎沒什麼罪惡感。殺人說到底也不過就這麼回事，如果殺的是這樣的人的話。當然也可能是堅定的影響，也許事後她才會開始感到痛苦，不過現在，她確實感到自己做的是正確且必要的事情。
也得感謝這個白癡這麼好騙，才堂不屑地心想。連暗殺對象的生死都不確認就背對她？認真的嗎？雖然如果他想這麼做，她也會趁他接近時發動攻擊。如果我碰到類似的情況，可不能犯下同樣愚蠢的錯誤，才堂有些好笑地發現，就連才剛殺完人，都沒辦法阻止她繼續透過事例思忖，真正保險的作法，是帶著一兩位能夠信任又具有一定戰力的部下同行。
「做得好。妳的演技很不錯。」才堂說，從懷裡拿出手帕在傷口上擦拭，沒有轉頭看真理子，「我想讓妳當女傭確實是有點大材小用。接下來我們只剩一個問題要解決了。」
「小，小姐……？」真理子驚喘一聲，用懇求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您，您答應過我……」
「啊，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才堂說，「我和這個垃圾不一樣。我會遵守我的承諾。我指的是處理屍體。」
「小姐，我……」
「這件事我自己可以搞定。妳不需要──」
「不，小姐，請讓我幫您的忙吧。」
才堂有些詫異地轉過頭去。她感覺得到對方的情緒，卻還是有些不可思議。真理子臉色發青，眼神卻很堅決。
「既然這樣，我也不拒絕妳了。去庭院拿一輛推車和工具過來吧。」
「……是。」
才堂目送真理子小跑步奔向庭院，開始思索要怎麼把屍體藏好。
這件事畢竟是臨時起意，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幸運的話不會被人發現，不幸運的話……然而，她有自信，即使她殺人的事情曝光，那時她已經能夠讓大多數的人承認她是真正的分家當主。不會有人在意一個過氣的老不死是怎麼被清出政治舞台的。其他人會更為能幹的領導者帶來的福祉感到滿足。
……當你有足夠的動機去做一件事時，你會發現，其實大部分的阻礙都不像你所擔心的那麼困難。
※
最後她和真理子一起想方設法把屍體藏了起來。很順利地一直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雖然有不少人懷疑她和才堂一輝的「失蹤」有關，但沒有人能提出正式的指控。何況真正關心那個老人生死的人幾乎不存在──這也可以算是因果報應吧。這件事最後就這樣不了了之，和其他幾件為了鞏固地位而做出的骯髒事情，一起深埋在她心底。
現在，她抗拒使用暗殺的手段，是出於風險以外的理由。離她得到堅定後過了多久了？十五年嗎？可能快二十年了。這麼長的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智，使人成為不同的人。才堂已經很難想起過去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彷彿她生來就具有如此堅定的意志與相應的才智。但從回憶中自己曾經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她還是可以稍微窺見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之前的自己，窺見那個愚蠢而天真的女孩。
而她知道，那個女孩會為自己必須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而驚恐哭泣。
她不認為自己有因此失去什麼。變得能夠透徹思考是壞事嗎？成為能夠實現理想的人有什麼不好？但堅定有時太堅定了。冰冷銳利得不像是人類自然的感情。她確實害怕會在某天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人了。就像那個賜予她堅定的人所擔心的那樣。她直覺地知道，如果動輒在行事時拋棄常識和道德，最後的結果不會是好的。
所以她在自己身上綁了許多限制，好讓自己能夠繼續以人，而非機器或怪物的身分擔當領導者。其中一項限制就是不到最後關頭，絕不使用暗殺這類極端激進的手段；儘管她冰冷、功利、理智的一面對此嗤之以鼻。
但人類註定就是要在這樣的妥協和平衡下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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