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多，我媽穿好衣服，匆匆準備出門了。不說還以為我媽是婦產科醫師，半夜on call要去接生。其實不是，她的職業是屏東山區教會的駐堂牧師，而她剛要去的地方是市區醫院。
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偶爾半夜接起電話，然後匆匆出門。若剛好隔天是假日，遇到這樣的狀況，儘管是大半夜，我也會陪著她去，這樣也好有個照應。
「又是誰出事了嗎？」我在副駕駛座問我媽。
「教會裡某信徒的家人過世了。」她淡定的開著車，專心看著前方的道路。
「妳這樣不累嗎？要不要明天再去看，反正人已經走了。」我擔心地說。
「沒辦法，這家人對死亡後要辦理的程序不熟，這樣去看他們可以減少他們的負擔。」
我媽就是這樣的人，她為偏鄉教會奉獻了自己的生命，於信仰、於信徒日常、於婚喪喜慶、於原鄉文化投注不少心關懷。我常調侃她受上帝祝福，找到了我爸這個「天選之夫」，一路贊成並鼓勵我媽的神職生涯，到今天從未改變。不然有哪個丈夫受得了老婆面對這種生活。
「等等到醫院後，先去XXX病房，基本上死亡證明應該開好了。你就可以帶著家屬跑死亡後的行政程序。」我媽熟諳流程地跟我說，一如她這一生接觸了許多這樣的事情，一切都像寫好的劇本，我們只是照本演繹。
大約跑好了整個流程，也陪著家屬護送大體進到殯儀館的冰櫃。看著時鐘是凌晨四點五十幾。我跟我媽才開著車回家。
「妳當初怎麼克服接觸死人呢？妳不怕嗎？」我問。
「在教會這麼久了，這樣讓人害怕的事情也會變得稀鬆平常。」我媽回。
山區有很多老人家，生前並沒有富裕的家產，沒有充裕的錢打點後事。我媽便以身作則，替這些已故的長輩洗澡、換上最後的妝容，順便等趕回家的親屬來陪老人家最後一程。她不是禮儀師，他是牧師，卻很熟練地做這些事情。
「我不知道要怎麼克服恐懼，就像妳面對人的死亡可以這麼自然。」我說。
「你知道你曾祖母活著的時候，有告訴我面對恐懼的方法。」我媽回。
「是什麼呢？」
「就是去觸碰它。」
「觸碰？」
「碰到了，就不怕了。」
「什麼意思？」
「我們會對恐懼的事物抱持著敵意，是因為陌生不熟悉，才會害怕、覺得被冒犯。跨越陌生的第一步，就是接觸，有了接觸，才能理解。」
「所以妳才不害怕死掉的人。」
「對呀，況且我們都會死，而且我們死後會到天上去。有一天，我們都會見到那些曾經活著的家人們。我們為什麼不好好送別呢？」
那時候的我還在醫院實習，我害怕我做了錯誤的診斷，患者會因為我的緣故而有不好的結果。我天天都在煩惱這件事，也因此有好一段時間不敢接觸病人。這也是為什麼我想問她面對恐懼的解方，問一下我媽對於恐懼的想法。我把我實習遭遇的事情都跟她說了。
「我還是好怕。」我說。
「那就去碰它吧，很多人覺得逃避是解方，但我們不可能一輩子都在逃避。事情不會更糟糕，只要你明白自己的動機是出於善良，你也努力想改善自己，你做的每個決定就能慢慢貼近最好的方法。」她說。
我們終其一生恐懼許多事情，害怕誰的離開、害怕失去、害怕受傷、害怕不快樂、又害怕什麼事的到來，我們都在和恐懼的感覺搏鬥著。
然而，解決的方法卻是最矛盾的——「去碰它！」因著接觸而生出理解，因著理解而誕出坦然。我們或許仍舊害怕，但我們卻能逐漸勇敢。
此後，每一次的迎來與送別，我都惦記著這晚領悟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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