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
從夢魘中驚醒，依外頭天色判斷，大抵僅是清晨。全身因夢沁上一層冷汗。那畫面又來了，明明之前快忘了的啊。我兩眼直瞪著牆面上的日曆。
在學生時期，坐在我右側的同學被電燈砸死了。
是的，就這樣恰好，正位於她頭頂的那盞電燈，往她頭頂直直落下。弔詭的是，沒有地震，樓上也沒有任何會使電燈掉落的因素。而，最令人不解的是，坐於她旁側的我毫髮無傷，她卻送醫後被宣告不治。
──那一幕，我只要闔上眼就會不停在腦中重演。
這場意外短短一天便被大小報章及電視新聞不停播報「電燈砸死人！？女學生冤枉之死！」、「看似安全的學校竟隨時會被砸死！？」這樣聳動的標題打上驚嘆號及問號。我甚至在電視上看見同班同學被採訪時還誇張地描述學校早就快垮樓了，連同桌椅、廁所、走廊都久日沒有整修。
──那晚，我無法入眠。
隔天，原先的朝會活動被暫停一次，我們全班也暫時換到另一個備用教室。聽導師說，學校受到許多家長的投訴及抗議，他們指控校方怎能不定期維修，使得他們的孩子暴露在那般充滿危機的校園，似乎也有不少家長選擇轉學到私立學校。我聽了倍感有道理，畢竟沒有人願意讓子女在這樣不安全的環境下讀書吧？若換做我，我也會有疑慮。
──可是那天她臉上的表情，直覺性的告訴我，不是那樣單純。
一整天下來安然無事，原先還稍有死沉的氛圍，但到後來，在座位上都能清楚聽見和她較疏離的同學炫耀他違反校園規定，但因這件事情，使得教官、組長沒得空來教訓他們。聽著他們喜悅的笑聲，好似自己同學少了一個、再也沒辦法看見也無所謂，反倒是還省下自己脫離麻煩的困擾。
我笑了。
自那場意外後，學校中再也沒有發生類似情形，校方對外公布的確是因老舊導致螺絲鬆脫，長久沒整修使得電燈砸下，未來他們會對這方面多加嚴謹，砸下重金將設施全數換新，校長也會自行下台，法律責任會好好釐清，再三保證絕不會在校園中發生第二次這樣的意外。
但是遺憾早已造成，做再多都於事無補。
在那之後過了好幾年，每當我以為早將這事遺忘時，記憶就惡意地嘲笑它主人的天真，它無時無刻提醒我那天的一切，包括先前的猜測，包括那瞬間。
我看到了。
在那一瞬間，彷彿時間暫止，我好似能輕易地站起身來，走到坐在座位上，抬著頭看向停滯在空中的電燈的她面前，仔細端詳在那刻時，她的表情。
我看到了，在她臉上的是──
笑容。
以笑容來含括那抹弧度太過膚淺。那是，一種無法以文字言語好好表達的感覺──釋然？不，這樣狹隘的詞彙不足以形容她的表情；狂喜？大概不對，我想那雙眼底的瘋癲已不能稱為狂喜；悲慟？有的，但不僅僅是悲慟罷了，參雜著愉快的悲慟還是悲傷嗎？那樣的笑容，參雜著各樣的情緒，瘋狂、感激、輕鬆、懊悔、快樂……唯一不見的，便是憤怒、畏怯及恐懼。
她面對死亡的降臨，竟是以笑容回對？
還是，這場死亡，便是她所策劃的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戲劇？
那幾日無眠的深夜，這疑點不斷在她臉上綻放的笑容上打問號，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憶當下看見的震驚，更沒法止住先前早有的懷疑。
我曾經……不，應該是說，我很常在她的手上看見類似割傷的痕跡，那些疤痕，都不曾癒合過。第一次詢問她，她以正常不過的笑容調皮地說，她寫卡片時又犯老毛病（她以前就不擅長美工）了，一點也不靈活。第二次、第三次……她到後來說，其實她是為了某個心儀對象在製作一個很難處理的東西，所以才會時不時就不小心割傷自己。
明明帶著疑惑的我，卻是不再詢問她了，甚至還將此拋出腦後。
還有更多的疑處。
譬如，依稀記得有天她頻頻進出導師辦公室，午休更是待在裡頭好段時間，聽中午沒午睡的同學曾說，她那時回教室哭得厲害。接下來的課也沒上到，過段時間，她才好似沒事地回到教室和朋友聊天說話。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般，除卻她那雙兔子眼。
後來，她每逢某節課，人就會消失不見。老師也沒有多說什麼，課程依舊進行，唯一得到的消息是從同學們交頭接耳討論她時不經意聽見的──他說，他好幾次在輔導室前看見她眼睛紅腫地慢慢走回教室。
輔導室。
對於我當時反應的記憶業已模糊，或許有些擔心？好像自己有在回家後發通短訊問她她還好嗎，但也記得不清，就算真問了她大抵也只會嘻嘻哈哈地回說沒事吧？
啊……記得當時我似乎是輔導股長之類的？時常需要去輔導室領些資料，或是和輔導老師交代事務，那時我好像也挺常叫她陪我去的。這樣一想，她似乎每次陪我過去時都會盡往同一個方向瞄，她是在看誰呢？我有往那看過好多遍，卻是找也找不著她所注視的人。
後續因為她除了有些課人會不在、有時會眼睛紅紅腫腫的、偶爾會莫名流淚外，她表現得一如既往。一如過往的開朗活潑。
所以我才忽略了這件事情嗎？
我稍且停下思緒，回憶太傷腦筋，更何況是我這樣記性糟糕的人。直起身，走近牆，指尖輕觸表示時間流逝的紙張，上頭的日期正好是多年前，她的喪禮的日子。
我有去她的喪禮。
那不是我初次參加喪禮，早在那發生的前五、六年就因外公離世而去過了，那時年紀尚幼，不但記憶已模糊，更是只記得其中的某些片段。最清晰的就是，媽媽不停哭、不停哭的模樣。
不過，我去她的喪禮卻甚少人落淚。隨著儀式進行我終於看見她的母親和父親了了，沒有愁容也沒有哭泣，淡然的模樣好似女兒去世也無所謂。但我錯了，後來我去洗手間時，聽到的正是她母親的嚎啕大哭，以及她父親哽咽卻是安慰的言語。
我想她的父母深愛著她，絕對。
我那時只跟幾個和她交情較好的去，畢竟依我對她的認識，她大概也不想太多人來和她道別吧？在場地，我也有看見導師，途中校長及幾位主任組長也有過來，口中滿嘴都是該生有多好多棒、為校爭了多少光、他們有多遺憾……真奇怪，明明她生前與那些人根本沒什麼交集，也從未聽過他們讚賞過她，那群人又是從哪得來讚譽的？
他們雖然來了，但也僅是片刻，隨後皆是匆匆離去。有種諷刺的感覺，就好像，生前所有的肯定都得在死後才得的到。我想她不會為此高興的吧？
後續還有其他的人來？怪了……總記得好像有個人我有特別注意到過……我按了按發疼的額際，坐上床沿，努力去一一回想當時走進門來的人們。
……啊！那個人！
那個跟著導師一起進來的女人！一頭染過棕色的俏麗短髮，帶著副眼鏡的年輕女人……呃，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她好像跟導師會偶爾交談幾句，但也只是一兩句罷了，看來是與導師不太熟。
她是誰？
為什麼當時的自己會去特別注意這個人？這個女人和離世的她有什麼關聯嗎？
……記不得。我攤下身，平躺床鋪，再怎麼回憶也沒辦法確切知道她的身分，以及臉部的全貌，所有能統整出的只有那幾樣特徵而已。
「呼……」這是多年來第一次好好去回顧過往的不尋常處，好好去想起那些曾被自己埋在深處的細節，好好面對自己得過且過的心理。大概是這樣敷衍的態度才使得我到了爆發之時才不得不去面對，還拖得那麼久吧。
※
再次清醒，竟然是烈陽強照的中午時分。
我抓抓頭，這晚睡得比往年來都還要安穩。看來想通許多事情後，夢魘的侵略會稍稍緩下，也或者是因為思考得太過疲倦導致整晚沒力氣起來吧。
伸個懶腰，我下床進行梳洗，望向鏡中，歲數雖已成熟卻還是像高中生的臉龐，上頭帶著濃濃黑眼圈，見此，更是下定決心要把這件事情解決掉。我沒辦法讓這事干擾自己一輩子。往廚房走，打開冰箱，隨手煎幾片吐司及蛋解決午餐。
我咬著吐司，用手機查詢當時媒體轟動的各式文章，想找出些蛛絲馬跡。
再次抬起頭，時間已過半小時，我嘆口氣，把毫無收穫的手機先姑且丟一邊。
怎麼翻都只有那幾篇早在數年前就相同的言論，沒有人認為其中有什麼不對，所有人都以這樣的結局了結這件事情。
除了我之外。
一切似乎只有我被嚇得嚴重，就算開了同學會每個人也彷彿沒這事般繼續談論他們的事情。一切似乎只有我一般，只有我被搞得沒法好好工作，最後只好到自家企業走後門當個主管秘書，整天無所事事，後來連去公司都免了，根本還是靠家裡養。
自嘲一笑，看來現況唯一能走的路就只剩下，回到那所學校了呢。有些不情願，過往我一直將那所學校作為惡夢的起點，不只十分牴觸，就連聽到它的名字都會全身雞皮疙瘩。現在忽然要我回去面對，又不禁開始猶豫，但，不是此刻，又要等到何時？
我想回到正常。就如多年前還沒發生她的事情時那樣。
將碗盤隨手擱置於水槽，匆匆換上外衣、帶上鑰匙，開門，堅定地邁出步伐，往噩夢的起源地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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