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覺得自己多愁善感，這樣給自己添了不少麻煩。例如說，有些事情該忘記，卻又忘不掉。那種黏著自己的感覺，很不蘇胡。」我說。
「我懂，特別是有種被糾纏的感覺。」S小姐說。
大學時，有空會趁著假日，去了河岸邊走走。這是大學時的事情，但那次的對話，給了我不少靈感，走了一趟下來，手機的記事本紀錄了許多讓自己「解脫」的想法。
這是一個，關於「遺忘」的走談。
「我覺得，我們好歹也20歲了，怎麼還沒有灑脫的感覺啊。」我說。
「你人生才剛過了四分之一，想要灑脫也太誇張了吧。」S笑著說。
「你又知道我可以活到八十，痛苦太長早點離開不是壞事。」
「你知道，你隨時可以離開的。有些人還要等編劇首肯才可以領便當，你要慶幸你的編劇把要下台的機會交在你手上。只是，你太早下台，怕祂會不開心。」S笑著指著天空。
我當時相信人是被命定的，嗯，到現在也是。只是人啊，在最極端的時刻，往往偏愛提前審判自己。輕易得斷言，自己已然知道命運的所有內容。於是淒風苦雨的人說，我的人生被逼迫、我到底是生而被咒詛的人；然後飛黃騰達的人說，我的人生光彩奪人、我大概就這樣幸福下去了吧。
可，不到結局，誰知道呢？我知道，大多數的人，包括我，喜歡霸佔審判官的位置，憑口舌或鍵盤論斷自己、論斷別人。因為，那是「貌似」與真理、正義最接近的位置，我們也才勉強掙得一點活著的安全感。記得，「貌似」。
「先不說祂開不開心，我其實希望祂讓我健忘點。」我說。
「健忘？不用求啊！你本來就金魚腦，烤麵包會烤到麵包在烤箱裡自燃、在學校常常忘記隔天要交報告、走路會忘記這裡是台北要看紅綠燈，還有......」S開始細數我的功名錄，我差點沒把河上的垃圾塑膠塞進她嘴裡。
「停下來啦，可以了。」
「所以你為什麼還想忘記？」
「就是，忘記讓自己受傷或介意的話，或是忘記那個已經不在自己身邊的好人。欸，妳又不是不知道我玻璃心，什麼都看很重，但大家又說什麼這些都不重要。」
「其實，遺忘不是最好的方法，忘不掉就好好記起來啊。」S突然放慢腳步。
「啊就是記起來很痛苦啊，不然為什麼千方百計想要忘掉。」
「你太潔癖了。我說心態上。」S突然丟了一個上文不接下問的回應。
「這跟潔癖有什麼關係？」
「你覺得讓你痛苦的東西，或是看起來不對你胃口的東西，你已經先預設立場要和這些事物作對，於是你又要花心神去擺脫它們，擺脫不了又自責自己的個性太玻璃。這就是一種心態上的潔癖呀。你吼，真的是很bitch。」S的那個bitch的母音還特別拉長音，就像我們平常互婊的模式一樣。到現在想來，還是很有畫面。
「......對，我是bitch。」我一樣把那個母音拉的很長。很鬧。
「所以，我覺得遺忘不會是最好的方法，我覺得那應該是你的一部分。」S說。
當時的我，只覺得擁抱這些讓自己不舒服、荒唐的回憶，真的很荒謬。但S有部分說對了，我極力想擺脫這些記憶，包含那些擾人的怨恨、對過去的緬懷等等。而我壓根沒有要接受這些「已經發生的事實」，所以極力想掙脫。
「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可是這些都讓自己不開心，難道也要變成自己的一部分嗎？」這是我認為很自然的問題，畢竟誰想讓身上附著不喜歡甚至不舒服的東西。
「你還記得教授上頭頸部癌症的東西嗎？」
「太多了，你是指哪個部分？」
「就是，假使無法回歸原本生活，那我們的工作是協助患者『用新的方式生活』。」
如果一個人原本可以說話，但因為喉癌切除喉部、整個聲帶被拿掉，導致無法發聲，那麼他之後就要考慮使用其他方式溝通。這個方式，可能是筆談、可能是打字、可能是外接式發聲器。這樣使用新的方式去溝通，就是將障礙、疾病融入自己原本的生活，而延伸出新的生活方式。然而，要使用新方式去生活的前提，是接受自己的障礙、疾病，才能將它們收納進自己的生命中，成為自己的一部分。這往往也是最困難的。
「嗯，我再想想看吧。」
「我知道你容易走心、容易記起那些不舒服的感覺，但這樣的你，並沒有錯。每個人都有他介意的地方，都有他痛苦的部分，沒有人可以強迫你不去介意它。」
「真的，我不希望因為忘不掉而自責。」我說。
「我再說一些實用的作法。面對痛苦的記憶，我會斷開與他們現實上的關聯，例如非必須狀況，就不要去見到討厭的人，可以的話通訊的方式都斷開來。至於心理上的關聯，需要時間去緩解，因為斷開通訊，不代表你心裡就不痛了，可是我們已經跟源頭疏遠，你就可以好好向內處理自己。到最後，你會發現你還記得那些事情，可是這些記憶不再對你造成威脅，已經徹底變成你的一部分。」S說。
我想，S說對了。能否突然變得不介意，並不是立竿見影的事情。舉凡討厭某些人、想念哪一段美好的過去，這些都使我們痛苦，但這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強行拔除的後果，最後只會依附愈深，就好像明明正要準備康復的傷口，我們卻不斷去摳痂一樣，只會延緩復原速度，甚至徒增感染風險。
「我想起我國小曾經被嘲笑長得太醜，但現在想來，我雖記得、但這記憶不再傷害我。因為現在的我，知道我的內涵、我的格調，使我不再過度介意那些我天生無法改變的長相、家世背景。總有比外貌更真實的東西，深深影響著我們的靈魂。我想，雖記起來、但不再痛苦，就是這樣的感覺嗎？」我說。
「嗯嗯，就是那樣。」S笑著說。
之後的日子，我讓自己慢了下來，不再強求一定要擺脫這些記憶。
當我討厭某些人，我就斷開所有物理上的聯繫（例如電話、通訊軟體、群組），不再接近他們。直到我冷靜了去回顧過去某些環節，對他們可悲的行徑心生憐憫，而不再只有單純的憤恨、咒詛，我就確定我接納了這段痛苦的記憶。
當我想念某些美好記憶，雖然我見不到那個人，但我會舊地重遊，去看看那些熟悉的風景。可能是下課後一同奔走的巷衖，可能是放假時一起踏踩的山景，可能是那張被精心收藏的卡片......。當我會開始想，我慶幸當時遇到他那樣的人、他那樣走入我的生命。我就確定我接納了這段因思念而痛苦的記憶。
「遺忘不是最好的方法，忘不掉就好好記起來啊。」到現在，我還記得這句話。強迫自己去遺忘，或許真的不是最好的方法，那就不妨記起來吧！直到有一天，我們漸漸熟悉美好人事物的不在場，抑或逐漸接納痛苦萬分的黑歷史－－這些記憶會開始飄香，讓現在的我們聞到。
後記：這首我很喜歡的老歌送給你們。既然忘不掉，就讓我們好好記起來吧！晚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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