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她曾問過我一句話。問我，會不會拉住她。」她依舊遮著眼，我懷疑她是否快哭了還是怎地。「那刻我瞬間想起她說過她曾把一隻腳伸出五層樓高的窗外，準備離去。
『如果拉住妳能夠留住妳的生命的話，我會嘗試的──雖然我不知道是從多高的地方，還是什麼的……』當我說完這句話，她的笑容變得好勉強。
『那如果，我求著妳放手呢？如果我好累好累了，需要妳放開手呢？妳會放手嗎？』她這樣問我。你覺得呢？如果是你你又會怎麼回答？」她反問我。
「……不會放手，吧。我大概會告訴她，我做不到丟下她。」
我想了好久，意外的，這樣簡單的問題卻是使我多想，在回答的同時我也想像，如果她真的坐在我眼前，掉著淚，哭著問我這個問題的話，我是否能夠吐出這些，鐵定會傷害到她的話。
「我也好想這樣回答她。」她鬆開掩住眸子的掌，兩眼盡是矛盾，「但我選擇了委婉地換個方式，一如既往，『這就好像，在問我：『我能不能死？』對嗎？』
她沒有回應。只是勾起了一抹，早知如此卻無奈至極的笑容。她知道我的意思。」女人用指腹輕刮眼眸，「她突然地，希望我答應她一個要求。」
「她希望，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的話，要我盡可能的，別再想起她。」她無奈的笑了笑，「我想她知道的，這根本不可能啊，她要我怎麼去遺忘一個生命的曾經？
『我們這一行的，從一開始就被告訴著，我們沒辦法背負著一個生命的重量。』我是這樣告訴她的。
我告訴她我會自責，我會很自責、很自責，我忘不了她。就算明白一個人真正想離開，沒人能挽留，卻還是很希望，她能繼續走下去，走下去。
她沉默好久、好久，然後輕聲告訴我，如果她真的有了那一天，她不會求救，只會偷偷地躲起來，等待死亡。而，就一刻，就那一刻，在她即將失去意識前，她會後悔，很後悔很後悔。
如果真有那天，她會後悔。後悔她沒能跟任何人好好道別、後悔資源砸在她身上卻沒能回報、後悔她不夠勇敢繼續走下去、後悔沒能接住生命中每個人的眼淚、後悔她造成了，永遠的傷口。
我知道她在天堂曉得我會一直無法過去這道坎的話，她會很難過的，她是那樣的善良那樣的體貼啊……但該怎麼，該怎麼讓自責的情緒消退？該怎麼停止內心那道批評的聲音？」她紅了眼眶，卻是咬緊唇瓣不讓淚水滑下，硬是仰起頭把一切吞回去。
「……」我說不出話來，不知何時那般急躁迫切的情緒也停了下來，反而轉向去理解她的一字一句。
誰知道呢？知道內情的我們只能抱著自責遺憾去後悔當初，理智上當然知道別去悔恨那些改變不了的過去，知道我們都該走過去遺忘過往。但人類是感情主宰的生物啊，那份情感上的疼痛又怎能好好遺忘？
或許她說的對，一直以來，都是我過不去罷了。
沒有人在折磨我去明白她，一切只是，我對我的疏忽的後悔掙扎罷了。
「你同意，有些人不擅長煮飯、有些人不擅長繪畫、有些人不擅長縫紉，而他們無論怎麼努力卻依舊得不到成就嗎？」經過好長一段時間，她突然地問。
我點點頭。我們人類都有擅長及不擅長的，努力了，沒成功那也無所謂，因為他們已經在那些經歷中學到許多了。
「那，可不可以接受，有些人就是不擅長在，好好活著這條路上好好地走下去？」
她淒涼一笑，「這句話就是她當時問我的。」
──有些人，就是沒辦法走著大家所走的路，他們跌跌撞撞著努力跟著我們的背影，卻無法控制步伐，沒法讓腳步繼續。
王淩她，曾經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她背著我仰頭望向教室電燈的畫面重新映入腦中，我無法想像，她的背影中，藏有多少不被理解不被接受的孤寂。
空氣中窒息般的寂靜勒住頸脖，感覺又回到了那間空教室，那盞電燈下的位置旁，親眼目睹著她一遍一遍的離去，以及那釋然般的微笑。我突然覺得她微笑中藏著的懊悔，或許就是對著眼前的女人、對著哭得厲害的父母、對著看著她的，我。
「……時間晚了？應該能吃下午茶了吧。」她的嗓音平穩許多，柔和得就跟剛來時相同。「去吃東西吧，混著這些沉重，一起吃下肚。」重新戴上眼鏡的女人笑容綻放，「然後再拉出來。」
我凝視她片刻，隨即跟著擺出笑容，「好。」
——我們都該走過，該前行，該放過自己。
※
經過幾日沉澱，我又回到Ｘ國中裡頭，陪著我開始也是領著我結束的教室。
「王淩，妳還好嗎？」嘴中輕語呢喃，閉眸，再次睜眼就已是邁開腳步之時。轉動門把，輕易的就轉開了。我走進，腳步穩重踏實地踩著，一步一步走向當時自己所坐的位置，坐下，閉起眼眸，讓那畫面重新轉過眼簾。
畫面形成空間，這次完全不同於往常的夢境。坐在位置上撐著頭的她飄渺難捉，她頭頂的電燈忽明忽暗，最終變為穩定的暗光。不同於以往的控制權抽離，我能輕易地在裡頭移動，甚至，能夠說話。
「王凌，好久不見？」我將身子轉向她。
她偏過身來優雅一笑。
『好久不見。』
實在太久。太久太久沒再聽過她的聲音，飄盪卻真實的嗓音穿過我的耳畔直直衝進腦中。
「抱歉……誤會妳這麼多年。」我抿唇，想將椅子拉近她些，卻發覺椅腳如同釘住般無法移動。
她沒有回話，只是帶著淡淡的笑容回視我。頭頂電燈嘎嘎作響，勾起的風柔煦暖和。我靜靜地凝視她，她如同當年那般身著制服，這不禁使我想起兩人關係緊密到曾被同儕調侃的過往，恍惚間卻是懷念。
「還後悔嗎？」純粹的好奇。這幾天的夜晚都沒有作夢，覺得大概是了結了一切的同時仍然掛上疑問。我還是好想知道，到了現在，過了那麼多年，她那抹笑容中的複雜情緒，是否也了結。
她仍笑著，點頭，卻又搖頭，『我後悔著，卻也不後悔呦。』
我偏頭。她繼續道，『後悔著沒有好好給你們一個擁抱，後悔著沒能好好對你們說清楚一切；卻也不後悔這些呦，因為，不需要啦。』
『不需要後悔啦。』她笑瞇眼，就和往年的她一模一樣。『我慶幸我死了哦，不只是因為逃脫，而是覺得，我的死亡會是你們的另一份動力，對嗎？』
「妳都沒想想我這幾年睡得多糟。」我開玩笑的指指自己眼下的青黑。
她沒有說話。我轉轉眼睛，「我可以擁抱妳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以行動代替言語，起身彎身抱住她。她的身體是冰冷的，沒有實在感，但我依然好好的、緊緊的彌補當時最為後悔的一件事──沒能好好抱抱她。
『哎呦，真是的，是在撒嬌嗎？』她笑出聲，用纖細的手輕輕摸了我的頭，我瞥見她臂上鮮明的傷口。
「……以後還會再見嗎？」感受她的身體愈來愈飄忽，我緊咬唇，悶悶地說。
『不會了呦。』
不同於身體的冰冷，她的笑聲仍然溫暖舒服，和當年相同的她沒變，一樣的溫柔、一樣的活潑，只是未來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真的很想你……謝了。」我輕聲道謝，再次睜眼，又回到那空蕩蕩的教室，頭頂的電燈不知何時被人開起。我仰著頭盯著散發強光的燈管。
「妳會活在，我們的心裡。」我低語，伸手將電燈的電源關閉，離開教室。
在即將鎖上門鎖前，我又不捨的深深回望那間教室，王凌好似又回到她的座位上，揮著手，向我道別。
「再見。」
『……再見。』
（ＥＮＤ）
啊，之後應該還會有一點東西呦。之後。
就如我說的，不是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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