鎧甲
微ＧＬ
「嗚嗚……好疼……嗚嗚嗚哇──哇──」還沒離進，便聽聞孩童哭鬧，加緊步伐一瞧，一旁傾倒的三輪小腳踏車雖有幾處刮痕，但頗新。一名男孩跌坐在泥坑旁，鮮豔的衣裳給泥沾了點污漬，他五官擰在一塊兒，痛苦地大聲嚎哭。
男孩涕淚縱橫，小掌捂住的膝紅通通地正在淌血，混雜著泥漿和血水的小手臂也都磨破了皮，孩子看上去已有十歲左右。
我想，這大抵是他小小的生命中第一次弄得最重的傷。
走近，蹲下身，凝視。
小小的傷口正在悄悄自癒，一層、兩層、三層……如同編織般牽引細絲，穿過去、穿過來、穿過去……細絲成了薄布，牢牢地封在傷口處，薄布覆上薄布，傷口已然復原成一般的皮膚，血液連點漬都沒留下，但細絲並未就此停下功夫，依舊穿過來、穿過去、穿過來……皮膚變成了厚皮，穿呀、穿呀，厚皮變成硬皮。
望著男孩膝上那隱隱突起的硬皮，抿唇，閉上眼眸。
「乖──不痛、不痛囉。」
睜眼，傷口依舊出血。我拿出手帕輕輕地將溢出的血液和泥土擦拭，翻了翻口袋，找著藥膏後替他敷上。揉揉他的小腦袋，男孩軟軟的髮絲正如他淨白身軀，沒有破損、沒有傷痕，更沒有粗糙的硬皮──除了膝蓋上，那塊小小的突起。
「嗚……還是、還是好疼……」
「乖孩子，馬上、馬上就不會痛了呦。」
「真、真的嗎……」
「真的。」
我替男孩扶起腳踏車，叮嚀他趕緊回家、騎車要注意路上的坑洞以及來往的車輛、因為泥沙還在裡頭所以回家記得重新擦藥、以後要記得，隨身帶著小藥膏。
「姐姐，再見！」男孩邊騎著他的小三輪車，邊頻頻回頭向我揮手。閃爍著的淚光在夕陽的映照下顯眼，卻是與嘴邊綻放的笑容如此匹配。我微笑著對他揮手，在遙遠到只能依稀望見小黑影時深深地望著背影隱沒。
手無力地垂下，強撐的嘴角酸澀，絲毫提不起笑意。
──那是一個家境不錯的孩子。
不曾受過傷的他，依舊，受了傷。
我沉著眼，繼續漫無目的地在街邊亂晃。
走著走著，一棟小建築物在城市中格外突兀，那是一間公共廁所。這是，下意識的撮弄指尖，慢半拍地才想到自己手上有沾染一點男孩的血液，想了想，便走去洗手台，打開水龍頭，任由清水沖逝髒污。
抬眼，上半身映在略為骯髒的鏡面上。
鏡子裡的我，沒有硬皮。
用水沖把臉，告訴自己別去多想，可能只是鏡子映不出硬皮而已。雖然曾經看過其他人在鏡中也有硬皮的模樣。
「啊。」有個人影匆忙地撞過我肩膀。我回頭一探，小小的硬皮植在許多地方：腳踝、大腿、腰際……右臉頰的硬皮比較密集，還有增厚的樣子在。
──業務員。
大抵是個年輕人。
聳聳肩，被撞到卻沒有道歉的確挺令人不悅，但，還是算了吧。
我關上水龍頭，繼續晃著，走呀走到了市中心，繁榮的市景燈光亮麗，喧鬧聲與車輛排氣聲吵雜。我將衣服後的帽子戴起，拉上耳機，聆聽雨的聲音。大雨總是抵不住人聲，更何況是手機裡模擬過後虛假的偽音。
聽著雨和人及車共唱的樂章，我繼續走著，擦肩而過的人們都好像，他們都擁有些許的硬皮，但也只是，些許。那些人們也好有趣，明明擁有差不多硬皮的兩個人，一個能夠盛滿笑容輕鬆躍步，另個卻是垂手駝背快行。
很有趣。
我不禁遺忘剛才使人難受的事情，笑出聲，腳步自動地轉彎。
這個小巷子連地圖都沒有顯示，特別妙的是兩側沒有半戶人家，全是空屋。我很喜歡這，喜歡到，每次想走出來探探時，都會下意識的，走進這條死巷。
我把這裡，稱為：鎧甲巷。
是，非常俗氣的一個名字。偶時我甚至會思索這樣神奇的地方應要無以名之，賦予名字這回事，特別世俗。但反思想想，這個早已落入世塵打轉數年的我，似乎符合廣義的「世俗」。那，世俗的人取了個世俗的名，這也並無所謂吧。
至於取名的原因……啊，來了。
身後的腳步聲在這杳無人煙的空巷格外清晰，咑、咑、咑……緩慢的步調透過沉悶的聲響表露深沉，不像腳步聲，更像是將步伐拖著前行的摩擦聲。
我刻意比他的步調更緩些，讓他在不知不覺中走在我的前頭。
閉眸，睜眼。
大片小片的硬皮密布在他的背脊，有些很凸，有些較緩，有些正在繼續編織，而唯一相同的是，它們從來不老──這些硬皮，重複、重複地在生長。
我停下腳步，輕聲呼喚，「不好意思？」他不可能沒聽見我的聲音，在這空蕩蕩的巷子裡，丟顆細石子都會發出莫大聲響，更別提人類的聲音。就算放低聲量。
但他沒有停，仍舊繼續往巷子的盡頭走去。
就如同先前遇著的所有人們一樣。
「先生？請問方便聊聊嗎？」我快步擋在他的面前，強硬的堵住他的路。他停下了，而對我的詢問彷若無聞。如同過往在這碰著的每個人們一樣。
嘆口氣，曾經的實驗已經告訴過我，就算攔住對方，他依舊不會有任何對話。我站到一旁，那人繼續走著。這裡離盡頭已經很近了。
我略為失落的蹲下身，沒意外的話，剛剛那人會走到鎧甲巷的盡頭佇立兩分鐘，然後回過頭離去。且，出了巷子後，就算怎麼跑、怎麼追，都不可能找著方才的人。
這個巷子的神奇，就是這點。
每個進來的人們，都擁有著密密麻麻的硬皮，重複著相同的行為。而他們又是那般的不同。
那些硬皮，就像是身上穿著的鎧甲一般。
想著想著，剛才那人已走回頭，他若似無人的連瞧我一眼都沒有，僅是維持著離去的步伐。站起身來，我沒有跟著對方，業已試過數十次的事今天沒動力繼續。
「咑、咑、咑……」
我一步步慢慢地往巷子盡頭走去，每踏出一腳便揣測方才那人在想什麼、那人曾經歷過什麼造成他背後那大大小小的硬皮。還有，為什麼來到這個巷子的人們，都覆上了異於常人數量的硬皮。
是什麼力量吸引了他們？
又是什麼力量牽引我到這？
望著斑駁剝落的牆沿，忍不住將手舉起順著上頭的紋路滑落，感受不同於硬皮的粗糙感，思考，那些人們站在這的兩分鐘，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呃。」
突兀地，一道陌生的女聲從背後傳來。
我倏然轉頭，見到對方便是瞪大雙眼。我從來沒有在這個巷子碰見一個人以上，更別提對方竟然開口出聲，這麼多年都是如此。
「妳、妳是……」
「哎，抱歉打擾妳了。」她尷尬一笑，一手插褲口袋，另手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杓，鞠了個躬，準備回頭離開。
「等等！」我大叫著，還未從驚訝中抽離，見她這十幾年來第一個在這與我對話的人準備離開，我毫無思考，直接拉住對方手腕。
「呃……」
無視她窘迫的模樣，我仔細地盯著她，從頭到腳。
──沒有硬皮。
一處都沒有。
「怎麼可能……」我愣得不禁喃喃自語。
不可能啊，先別說來這的人們都有佈滿各處的硬皮，就連在路上碰著……就連出生不久的嬰兒都可能有地方長出小硬皮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有人身上完全、完全沒有硬皮！我在她周圍打轉，仔細地凝視她身體各處。
「那個……幹嘛這樣盯著我……怪不舒服的……」
正在瞧著她腳趾尖的我猛然抬頭，用力抓住她的肩側，「妳受過傷嗎？」
「呃……有、有啊，怎麼了啊。」
「不可能的吧……」我按著她的身子，恨不得現場把她扒光拿著顯微鏡仔細觀察。
「噗……哈哈哈哈！什麼不可能啊？哈哈。」聽聞笑聲我蹙眉抬額，見她手捂住唇邊大笑。這時我才回過神來，察覺自己不只粗魯地抓著人家的手，還沒禮貌的下意識進行研究，嚇得趕緊鬆開兩手，倒退兩步。
「那、那個，不好意思，呃，就是……」我支支吾吾地擺手，腦中一片空白，根本不曉得如何解釋方才異常（常人眼裡）的行為。直接說原因大概是對自己最無內疚的，但……
我抿抿唇，過往的那些事，不想重蹈覆轍。
「妳真的很有趣欸，哈哈哈。」她用指腹輕撫閃爍淚光的眼角，看起來笑得很厲害。「喏，到這也是緣分，要不要一起晃晃去？」
見到好好探查眼前這人的機會，我立刻大幅度的點頭。這又逗得她哈哈大笑。
※
月色明亮，但夜色已是深黑。我手抵在車門框撐著臉頰，一旁的女人醉得呼呼大睡。
還是找不到任何硬皮呢。
方才到了公園散步時努力釣出很多疑問及答案，但全都沒有解開我心中最大的疑惑：她為什麼全身上下都沒有任何硬皮？
這不可能的啊。
何況，她也說了她受傷過，怎麼可能會不留傷疤、不留硬皮？還是她在騙我？那為什麼她要騙我？總該有個原因讓她去做這件事情的吧？
「唉……」左思右想，依舊沒有任何答案。這是多年來鎧甲巷第一次的改變，我有做什麼嗎？沒有吧，我只是……摸了牆壁？
咦！這麼一想，這段時間裡我都從未去用手觸碰過鎧甲巷的任何地方，一直以來只是看著一個一個身上一堆硬皮的人走過、走回，試著與他們對話而已，這會不會就是最大的可能性？或許，就是因為碰了鎧甲巷，所以解除了某種神祕的鎖？
……
荒謬得一點用處都沒有。
「小姐，到了哦。」前座的司機提醒，付了錢，我把女人手攬住我的頸肩，無奈之下不曉得她家在哪，也只好扶著她回到我家。到家後，我稍微收拾棉被抱到客廳的大沙發，把她丟上我的床，關上房門，未做多想也就洗洗睡去了。
※
「……啊！」暖暖的氣息很舒服，我睜開眼，竟是發現昨夜的女人正跨坐在我身上，臉貼著我還盯著我看！「妳、妳幹嘛啦！」
「呃，抱歉……嘿嘿，那個，我只是覺得妳的眼睫毛好長好好看啦……」她尷尬一笑，從我身上下去。
「哎哎！害我忘了我想說些什麼了啦！呃……對、對，那個，謝謝妳在我醉倒之後安全的送我離開……呃，還有那個，就是，謝謝妳沒有對我毛手毛腳……」她說到後頭愈說愈小聲，到最後還可愛地吐了吐舌。
「反正、反正！謝啦！我把我的連絡資訊放在桌上了，要記得跟我聯繫噢！再見！」她站起身，向著大門的方向走去。
「欸！等等！」緊急之下我拉住她的手腕，她停下了，結果我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嗯……我覺得妳好有趣，有空再連絡吧。」她莫名其妙的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順帶一提，我幫妳加了我通訊帳號啦。」她俏皮地眨眨眼，對我揮手後便離開了家裡。
我略是傻眼的看著女人關上自家大門，聽聞高跟鞋的跫音隱去後，才回過神來。她的行為讓我完全摸不著她在想什麼，總感覺，有點莫名其妙？
但是不知怎地，這個女人似乎很合我的胃口。
※
我們在一起了。
在認識的一年後。
今天是我們交往的一周年。
而她受傷了。
我在手術室外頭座椅懊悔地扯著髮絲，一旁坐的是她的哥哥。在一起後我倆便住到一塊，因為我發現這傢伙根本就沒在正常飲食，她永遠都只吃那些不太健康的食物，為此我還與她爭執一番，最終的結果想來也挺好笑，居然是住在一起我來照料她。
但此刻我毫無笑意。
她出門了，清晨的時候。為的是去準備一周年紀念日，她在家裡四處放了線索卡，我找了半天終於找著最後一張時，是一條地址。到了那，迎接我的並不是她，而是一群警察，還有一台被撞凹得不成車樣的機車。
還有未處理淨的血。
然後，昏昏愕愕地就到這了。
滴、答、滴、答……時鐘走的好慢，一定是電池快沒電了。滴、答、滴、答……醫生們是忘了時間嗎？泡茶嗎？滴、答、滴、答……是不是我忘了時間怎麼走了？滴、答、滴、答……真是的。她好調皮，整天就只知道玩得晚。
滴。
答。
滴。
答。
滴。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左胸。
上頭一層一層的硬皮超越時間的緩慢，飛快地交織、堆疊，一層一層的，我的左胸，硬皮成了鎧甲。沒有意識，回神後手已經緊緊箝住鎧甲，沒有知覺，不會痛，時間依然走的好慢──好慢──
「嘿，怎麼了？」
抬首，安逸的病房陽光灑落，坐在病床的她頭纏著繃布，滿臉擔憂地凝視著我。
「啊……」望向左胸，上頭的鎧甲依舊粗厚。我牽起她受到擦傷的左手，讓它靠在我的胸口上頭。「妳有感受到嗎？」我輕聲低語。
「妳的心臟跳得很快。」她說。
「沒有感受到嗎？」我重複，看著她手緊貼住的胸口。
「……」她沒有回答。
「寶貝，妳發現了嗎？」一陣沉默後，她問。「妳的心口，一直、一直都被鎧甲死死的封住纏住。」
「我聽過妳說過呦。妳說夢話的時候，好常、好常提到幾個詞：『硬皮』、『鎧甲』」她故作樂觀的語調，「妳曉得嗎？那天—–我們相遇的那天–—我才曉得，原來，不只我一個人看得見啊。原來啊。」
「『為什麼看不見我身上有任何傷痕造成的硬皮？』這是妳一直以來想解出的答案，對嗎？」
「因為我跟妳一樣呦。就跟妳看不見妳身上的硬皮一樣噢。」她笑了，將我的手也貼向她的胸口。「這裡啊，一直、一直都繞上了大片的『硬皮』，硬皮疊著疊著，那就是鎧甲了，對嗎。」
我緩緩抬起頭來。
注視著我手貼住的她的左胸。啊……一層、一層，穿過去、穿過來、疊上去……硬皮交織著，歡樂欣狂地跳著舞，編織，就如同在手織著最美的禮物。
「看不見硬皮是因為，它們，都長在這裡頭啊。」
她微笑著點點自己的胸口。
「現在看得見了，那就，能夠治療它了嗎？」我乾乾的發問。
「不行哦。她是妳的皮之皮，肉之肉，是不可消除的存在。妳明白嗎？我們不需要將肉割下來、不需要將皮剝下來，一片、一片的，磨碎。」
她搖頭，依然笑著。「我們只能靠著對方，依賴著妳和我的體溫，緊緊擁抱，讓鎧甲貼緊著鎧甲，讓它們明白，保護必然重要，但，放下更為首要。」
沒有意識，只覺得她笑著的臉模模糊糊，好美。沒有知覺，直到她替我抹去頰面的水光。時間，停下步伐，又重新歡騰地衝撞。
不知不覺，耳畔貼上她的胸膛。在細碎的視線中，瞧著。
心口上的鎧甲，不再編織。
（ＥＮ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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