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難得有空,終於有時間好好聊聊天了。」我說。
「嗯啊,你最近過得還好嗎?」K說。
「我覺得有養老的感覺。生活的步調跟學生時代比,規律了不少。你呢?」
K是個蠻認真的人,待人也很真誠、謙遜。
「我最近剛好遇到一些關卡。也想順便跟你說,看你有沒有什麼不錯的作法。」K說。
「好啊,但不保證我的方法有效喔!」我笑著回。
K最近遇到的難題,其實跟我遇過的問題蠻像的,應該說許多人都可能會遇到這樣的問題。
K在部門「權傾一時」(哈,我也想不到合適的詞了)的時候,周圍都包圍滿了需要他的人;可是,自從發生一些誤會、引發變故,使當時簇擁他的人遠離他了,甚至有些還反過來在背地裡攻擊他。不論這些言論是出於什麼動機,但終究是不折不扣的言語傷害。
「你現在狀況還好嗎?」我問。
「繼續做該做的事情吧,工作的事情不能停的。」
「你也是很厲害,被搞成這樣還是很鎮定。我蠻羨慕你有這樣的定力。」
「可能是不想去吵吧,我的價值觀裡面,總認為有比起爭議更有意義的事情要去做。而且基本上隨風起舞、容易跟風的人,繼續結交只會變成後患呢。」K很冷靜的說。
「你不介意這些後續的輿論影響你嗎?」
「不會。我覺得做好份內的事情,就是闢謠最好的鐵證。」
「那你的關卡是什麼呀,感覺滿四平八穩的,沒什麼大問題啊。」
「問我問你,如果一個人曾經跟風傷害自己很深,突然若無其事出現在自己身邊,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得攀談,你會怎麼樣?」
「那人有道歉嗎?」
「沒有。就感覺沒這回事一樣。」
「我會覺得......很噁心。」
「嗯......我就是這樣的感覺。」
「你還沒原諒他吧。」
「嗯,講實話是這樣。但我會萌生噁心的感覺並不是隨便來的。」
「嗯嗯,我能體會......」
在發生集體霸凌的時候,又或者是小範圍傷害,一個欺負自己的人突然出現,確實會讓人不知所措。特別是,那分正義還沒有還我們清白時,加害者的存在,對受傷的人來說,更像是一種的明示的羞辱。這足以讓我們輾轉難眠、無法安息。
「我覺得,『寬恕』這條路好不容易走。我好想原諒、好想讓自己好過些,但是真的好難。我不知道我努力做好份內的事情,為什麼還是會被陷害、被抹黑,甚至抹黑的人還反過來指控我抹黑,過度解讀我的一切作為。可是我,卻一點反擊都不想,好累。」K壓住了哽咽,眼角看得出有些隱閃。於是我雙手包握住了他的手。
「你知道,在這世界裡面,跟你一樣信仰『寬恕』的人,其實並不多。」我說。
「我知道,所以面臨這一連串傷害,我常常覺得自己很寂寞。但我也清楚,這世界本來就是那個樣子。」
「你知道嗎?我也是信仰『寬恕』的人。」
「那怎麼感覺,從你身上感覺不到仇恨。」
「因為,如果一件事情的仇恨需要終點,那麼,我願意為信仰的緣故,去成為那個終點。」我說。
會這樣說,是因為這樣做雖然痛苦,但我並不違背自己本心,我也不想與傷害我的人變成同一副德行。
「這世界常常告訴我們,如果不為自己發聲,就等著被吃掉;如果不為自己申冤辯駁,就等著被壓榨到死。但是,不輕易追討,背後或許有更深的意義,是因為我們不希望自己也成為那樣的人。自己成為自己所討厭的人,那樣更痛苦。」我繼續說。
究竟,允許自己成為下一波加害者、卻活得不像自己,還是為停止傷害而成為報復輪迴的終點,哪一個要付上的代價重呢?這是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
「所以,我要一直忍氣吞聲嗎?」K問。
「我的看法,如果你的報復可以終結對方後續的『再報復』,那你就不用忍了。」我說。
「可是這根本不可能。等等,我好像可以懂你的意思。」K突然領悟了什麼。
事實上,報復很難有個終點,受到報復的人、他的遺族,同樣也會覺得自己可以「合理」發起下一波報復來追討那個虛無縹緲的正義,這樣絕對沒完沒了。
「我想古今中外,那些聖哲為什麼再三強調寬恕的價值,是因為他們可能領悟到寬恕帶出來的後續能力,是醫治、是保護。只是,我們的求學過程,很少有人會教我們要寬恕的原因,反而把寬恕當成是一種外在的教條與公共的美德,卻從不告訴我們為什麼。」我說。
但想想,這種東西也不好教吧?以牙還牙的思考模式,是最直覺的。還有一點就是,司法制度有權卻也有限,雖可以定讞出犯人,卻無法終結罪惡。
「嗯......」
「可是,」我突然打個岔。「我不希望你強迫自己『必須原諒』,我從人的生理機制來說,任何創傷都需要時間復原。你的寬恕也不是說能就能,一樣需要時間。終有一天,你看著這些人,不再是出於仇恨、而是憐憫。」
「所以......」
「你做得很好。我覺得在艱難的環境中,能守住自己信奉的價值,非常不容易。」
「我知道......」
「我見過許多人,為了報復,最後成為自己討厭的那個人,更恨自己。我也遇過了少數的人,他們承受了所有的傷害,只為了保護對自己來說重要的人。甚至是社會中,那些以身殉職的人,為了拯救生命、而犧牲自己生命。其實,都是我們很好的前輩,你不是一個人去相信著。你很棒,真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握著K顫抖的手,跟他說了這些。
我們生在刀光劍影的世界,傷害太深、癒合太淺。同樣的,生命太短、痛苦太長。使我們逐漸淡忘寬恕的意義。
然而,我深信,我們可以透過寬恕,於生時保衛自己的思想、信念。有一天我們被追思的時候,會聽見那句:「這人打了那美好的仗,使許多人因他而有堅守溫柔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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