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四天前搬進這間套房開始就一直做著相同的夢。
那是顆皮肉不相連的頭顱,甚至能看見蛆蟲自眼窩處的黑色窟窿探出,張著嘴、流下一團一團紅褐色泥球,然後對著我說:「--殺了妳!」
頭顱每次出現都是一直重複這句話,不管我在夢中對它採取什麼樣的舉動都無法改變。
雖然我恐怖片看很多,也不太會害怕這種夢,但是連續三晚?真讓人有些不舒服。搞得我睡眠品質不好,精神也不濟。
房東是一位留著長鬍鬚、身形瘦小,卻神采奕奕,看起來慈祥和藹的老人。
本來還很慶幸這間六坪的套房他租我四千塊,還包水包電。房東當時跟我說是想回饋社會,看我們年輕人買房不容易,才想便宜出租。如果持續做這樣的夢,遲早還是得搬家換換風水,多少也懷疑是不是凶宅才會這麼便宜。
天亮時,去公司的路上也是半夢半醒,像現在等紅燈的時候就可以閉起眼打起瞌睡──
「喂,太危險了吧妳。」突然有隻手打在我的左肩上害我嚇了一跳,睜眼一瞧,那是一個人的左手,在尾指上還佩戴著一只翠綠色的玉戒指。這戒指我認得,屬於我的同事、陳文宏,同時他也是我大學同學兼好朋友。
由於他上健身房上的很勤,愈來愈壯的身材害他漸漸不會控制力道,剛才被他拍肩的地方已經開始隱隱作痛。
於是我轉頭過去瞪了他一眼。
「第一次看到有人等過馬路也能睡。」他似乎沒察覺到我的眼神責備。
「唉,這幾天都睡不好……哈--」我忍不住打哈欠。
「幹嘛睡不好,這麼大的人還會認床喔?幾歲了?」
此時綠燈亮起,正好可以當作無視於他調侃的理由。我一語不發地往前走,阿宏也很自然地跟在旁邊。
到底要不要跟他講那段持續三天的古怪夢境?這問題的答案直到中午都還沒想出來。
「喂,今天都禮拜五了,明天可以放假妳還一副死人樣。走啦吃飯,中午我請。」阿宏走到我座位旁,雖然他講話很討厭,但對於好朋友的照顧倒是一點都沒少。
只是偶爾會覺得他是不是還沒放棄追求我。
「這怎麼好意思?」我客套地回話。「公益路上有新開一家牛排,就吃那間吧。」
「幹,還說不好意思。」阿宏一臉不悅,口中念念有詞。
彼此有一搭沒一搭地互損,是我們在大學時期就養成的習慣。
午餐中途,我決定將睡不好的原因告訴他。將這幾天重複相同的夢、以及夢中那顆噁心的頭顱都說給他聽。
阿宏停下叉到嘴邊的沙朗牛排:「每天都一樣的夢?多久了?」
「這幾天都是,搬新家之後都這樣。」
他停下刀叉,若有所思地皺著眉。而我則切著鐵盤上的雞肉,幻想自己像個美食家一般評論眼前的食物:「一家排餐店好不好吃,看雞肉就知道。雞皮脆而不焦,肉質嫩而不老,這家不錯。」
「妳不是搬去草悟道附近?沒聽說過那裡有過什麼凶宅。」阿宏再度動起刀叉嚼上幾口肉,「屁蛋啦,什麼好不好吃看雞肉,這牛排有夠老!」
「不然台中這邊還有哪裡能住?我又不想跟學生擠在一個生活圈。」
這句話,是我們在餐廳所交談的最後一句。
阿宏吃完老牛排,乖乖地刷卡付帳,然後和我一同走出餐廳外,站在馬路上觀望著。
「在看什麼?」我忍不住問。
「走,帶妳去拜拜。」
「啥?」
無視於我的疑問,也無視於吃完午餐還要回公司上班的事實,阿宏逼迫我和他一起走到停車場並且坐上他的車。
「以前在沙鹿念書的時候認識一間廟的師父,不管收驚還是什麼都很靈驗。」阿宏說。
「廟喔?啊工作怎麼辦?」
「翹班啊,妳又不是菜鳥了,翹幾個小時沒什麼啦。」
從阿宏說話之間洩漏出的賊笑,不難想像他對這種事情已經駕輕就熟。當業務真好,在外跑客戶的空檔就像這樣自由。
車上空調開的舒適又加上剛吃飽,特別容易想睡。雖然對阿宏過意不去,但意識早已模糊……
……
「--殺了妳!」
……
「喂,到了──妳他媽還給我睡到流口水!」
聽到阿宏的話而從夢中驚醒,也趕緊伸出手背擦揉嘴邊的液體,卻發現口水太多,只好趕緊從座位旁邊抽出一張衛生紙。感謝阿宏平常在車上有準備。
走下車,這裡山路狹窄,一不注意就會踩進山溝裡。
阿宏收斂起方才在車上那副鄙視我的神情,眼神堅定且嚴肅地看著前方。朝他視線方向望去,一間小廟搭建在小路旁,只有樹林圍繞,前後也沒有任何建築物,在山上生存的這間廟倒顯得有些寂寞。大概也不是什麼香火鼎盛的名廟,外牆都已斑駁、出現裂痕,一些彩繪處也嚴重褪色。
「你確定是這裡?」我忍不住納悶,翹班居然是為了到這間不起眼的小廟。
「別不尊重。」
阿宏的臉比起去年工作出包、跟總經理一起去和客戶低頭賠罪還要害怕,這下我才真的相信他是認真要來這裡。
從正門口往裡看,廟裡無窗,光線全靠陽光照射、以及幾盞蠟燭,雖然燈光昏暗不明仍勉強可見廳上供奉著三尊神像,只是無一尊認得。
阿宏恭恭敬敬從旁邊小門右入至神像前行跪拜大禮,我卻在踏入廟時被人用力推了一把。
是個瘦小的老人家,還是個頂上無毛的光頭,下巴銀白色的鬍鬚長到胸口,臉色鐵灰、眼白混濁如一團汙泥。
總覺得在哪裡看過他。
若不是如今跌坐在地上的人是我,根本無法想像這位看起來一隻腳踏進棺材的老人有多大力氣能把我推倒。
「推什麼推啊你!」見對方絲毫沒有道歉之意,我不禁動怒。
那老人突然兩眼翻白,兩瓣乾癟的唇微張,從缺牙的齒縫中傳出細細呢喃如耳語、似經文、或者不知名的咒語。
沒多久,他整個人顫抖不停,好像還能看見冉冉白煙自頭頂竄出。嚇得我腿軟站不起身,無力的在地上爬行。
「噓,師父在做法。」阿宏突然出現在背後,他的兩隻手分別壓住我左右肩,令我不能移動。
這時老人突然低身朝我甩上兩個耳光:「啪!啪!」清脆又響亮。
完全不知所措。
老人挺直身子,口中仍念念有詞,同時手中握著已點燃的三炷香──我完全沒發現何時出現的香、何時點的火。而那些在火光下燃盡、掉落的香灰則被他用肉掌接過,直到手上出現一座香灰小山,然後往我臉上一噴:「噗!」
這下可好,我眼裡進灰痛得淚流不止,也氣得大罵:「幹!是怎樣啦!」
雖然看不見,但聽得出來阿宏沒有替我出氣,反而連忙賠罪:「師父對不起、對不起,她是第一次來,別跟她計較……」
「你們給我說清楚現在到底是怎樣!」每次嘗試睜開眼皮就會被香灰帶來的刺痛灼熱感逼退,失去視覺的恐懼感逐漸充滿全身。
「文宏你看,這就是惡鬼纏身,在這法力凝聚之地還敢口出惡言?把她綁起來!看是她身上惡鬼兇猛,或是師父厲害!」
聽到這番話嚇得我連忙大叫、手腳胡亂踢打,就算看不見也不能任人宰割!同時我也把希望放在阿宏身上:「陳文宏!快帶我離開!他有病!」
「噓……聽師父的話,一定能把妳治好、讓妳不再做惡夢。」
渾身雞皮疙瘩。
阿宏這句話是如此地貼近我耳際,幾乎能感覺到他嘴唇的溫熱。
「文宏!動作快點!別讓惡鬼繼續囂張!」
老人說完話的下一秒,我感覺到嘴裡被塞入一團布,不僅濕臭、還摻雜些燒香的味道。
「嗚!嗚!」我只能發出悶哼,全然起不了作用。很快的,我連手腳都移動不了,猜想自己是被繩索綑綁在平台上。也許是案桌,誰在乎?我只在乎怎麼做才能趕緊他媽的逃離這裡。
「文宏來,師父帶你去淨身,跟這隻惡鬼纏鬥要先做好萬全的準備。」
好像聽見那老人跟阿宏離開的腳步聲。
在這裡,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不僅自己看不見,身體還被綁住不能動,這段期間還似乎聽見哪裡有哀號聲傳出。
等他們回到這裡,不曉得會對我做出什麼事情……一想到這裡就害怕地哭了。安靜地、不發出任何聲響,只是任憑淚水湧出。
直到一隻陌生又熟悉的手觸搔著我的胸口。
「嗚──」我拚了命反抗,用盡全身力氣卻徒勞無功。
興許是剛才流淚的緣故,那些害我無法睜眼的香灰被沖刷掉,終於能睜開眼睛。摸我的,是一隻左手,在尾指上還佩戴著一只翠綠色的玉戒指。
這戒指的主人我認識。
我一路沿著手臂向上看去,在那盡頭的人卻不是我熟悉的他,而是沒有頭髮、留著一嘴長鬍鬚的老人。
本該屬於陳文宏的強壯手臂,如今被切斷、握在老人的手上,就好像老人枯瘦的小手變長了數吋那般舞弄著。
我幾近歇斯底里地哭鬧,但是綁在身上的繩索非常牢固,連半分也動不了。
「女人,別慌,我知道妳身上附的是什麼樣的惡鬼。要不是我在妳房間施法,妳又怎麼會來到這裡?」
他在說什麼?房間?
我想起來了,為什麼覺得這老人很眼熟,原來他就是租房子給我的房東!
「文宏經常和我說妳的事。」老人走到我身邊、低下頭貼近我的臉,「說妳是多麼完美的女人。」
接著他舉起阿宏的手臂,用力往我身上搥打,痛得我想叫喊、卻只能發出陣陣悶哼。
「噁心!太噁心了!我完美的徒弟文宏居然打算棄我而去!」老人在廟廳裡旋轉著、踏著我不知道的步伐,像是在執行什麼儀式。「是妳逼我的!逼我幫他淨身!」
淨身?那……阿宏還活著嗎?
像是看穿我的疑惑,老人嘴角微微抽動、似笑非笑:「想知道什麼是淨身?」他將阿宏的斷手扔在地上,把我嘴裡塞的布抽出來。此時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麼布,而是這老人的襪子!
可現在顧不得噁心,這大好機會哪能放過?我深吸一口氣就要大叫出來,但是在看見老人手上拿的那把刀之後便不敢輕舉妄動。
「淨身就是扒皮,把罪惡的、迂腐陳舊的皮去掉,重新長出新的、那些好的東西!」老人說。
突然他話鋒一轉、咬牙切齒起來:「可是文宏居然想抗命!一氣之下我就把他的手給剁斷以正視聽!」說到激動處,還不忘晃了晃手上那把刀。刀身寬
厚鋒利,像是尋常屠夫、肉販所拿的切肉刀。
「他……還、還活著嗎?」一開口就發現自己早已怕到顫抖不已,話都說不清楚。
「當然活著!我只是幫他淨身,又不是要殺了他!」老人回答。
照他這麼說,阿宏不僅被斷手甚至還被扒皮,就算不死、怕也是不久於人世。
「為、為什麼你……要這麼做?」我問。
老人挑眉,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可都是為了幫妳驅惡鬼而大費周章啊!」
我真後悔問這句話。這老人很明顯是個瘋子,瘋子沒有道理可講。
「好了,惡鬼別想用花言巧語迷惑我,以我今時今日道行哪能容許妳再放肆一句?看刀!」
老人高舉切肉刀,然後砍下。我只能緊閉雙眼,沒能承受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刀鋒沒入骨肉的聲音清晰在我耳邊響起,而我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微微張眼,卻看見只剩一隻右手的人站在我身邊,他身上早已沒了皮、露出肉紅色的肌紋,甚至能清楚看見好多血珠一個個浮出。
「……阿宏?」我沙啞地說。難以置信,阿宏現在的模樣就像是學校生物課看見的人體模型。
「……走……」
那聲音衰弱的不像陳文宏,反而像是老舊鐵捲門會發出的吱嘎響。
老人那把切肉刀砍進了阿宏的左頸部,鮮血自傷口處流出。而阿宏僅存的一隻手則拿著另一把刀伸向我,插入我身上的繩索縫隙、然後挑斷。
這恐怕是他最後的餘力。
那把刀還留在綑綁我的繩索上頭,隨後阿宏便癱倒在老人身上,壓的後者一時半刻爬不起身,只能倒在地上哀號:「文宏啊!唉唷!壓的我好痛!」
容不得猶豫,我當機立斷從切斷的繩索中掙脫開來,然後拔腿往正門方向逃去。
跨出門的瞬間,身後一陣爆炸聲響,接著我便不省人事……
……
……
當我從昏迷中醒來已是三天後,身處在某間醫院的六人病房裡。
警察告訴我,有人把廟中浴室的瓦斯打開,一段時間後,瓦斯接觸到廳中的蠟燭而引起爆炸。
「除了我,廟中還有人嗎?」我問警察。
警察說,我是唯一的生還者。廟裡面有找到一具屍體,燒得面目全非,但說也奇怪,這屍體沒了左手、也少了頭。
「沒有其他人了?」我瞪大雙眼、發出質問,但警察只是搖頭。隨後護理師過來要我好好休息,聽說爆炸灼傷了我的背部,這三天我一直在發高燒,才剛脫離險境,不適合在此時和警察做筆錄。
警察也很識相不與護理師爭論,只祝我早日康復就離開。
可對我而言,比起身上的傷口,警察沒有發現到廟中老人,這件事才更讓我害怕。
這間六人病房,除了我要求不要拉上床廉以外,其他床都是拉起簾子。這是因為每當床廉被拉起,我就會想到那時在廟裡被香灰弄瞎了眼、被繩索綑綁的感覺……
躺在病床上,我幾乎不能闔眼。
每當眼睛閉起,總會想起那個光頭、留著銀白色鬍鬚的瘦小老人拿起切肉刀或是阿宏的斷手,在廟裡跳著舞的模樣。
巡房的護理師發現到我無法入睡,就來安慰我、要我好好休息,有什麼事等身體好轉再和警察說。
護理師似乎加了些安眠的藥品在我的點滴裡面,當她離開後沒多久,我的眼皮漸漸沉重起來。
就在我即將入睡的前一刻,我似乎看見隔壁病床的床廉被緩緩掀開。
光著頭、銀白色鬍鬚、臉色鐵灰、眼白混濁如一團汙泥的瘦小老人就坐在那裡看著我,嘴角上揚、露出他那缺齒的笑容……
……
……
夢中,一顆皮肉不相連的頭顱,甚至能看見蛆蟲自眼窩處的黑色窟窿探出。張著嘴,流下一團一團紅褐色泥球,就像是在哭喊著:「我絕對不會讓師父殺了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