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啊啊啊啊啊!」
產房中,一陣刺耳哭聲劃破空氣,我欣慰地瞇起眼,汗水自頰間不自主滑下,四肢無力地展開。
人聲飛揚中,脆弱而堅定的小小生命被置入懷裡,在眼前蠕動著哭喊,視野仍是一片暈呼,無法聚焦。
我的丈夫緩步走近,靠上我的肩,喉間發出欣慰的嗓音,與我共同注視著妳,眼光中的慈愛,似將滿溢而出。
這便是我們共同的愛之結晶,一輩子的牽掛…妳的每一個呼吸,每一次顫抖都盈滿了幸福。
「我愛妳。」我對著躺在床上的妳深情道,「好愛好愛妳。」
妳張大了嘴巴和水汪大眼,似懂非懂的歪頭,伸展細長的四肢。
總有一天,妳一定會瞭解的。我凝視著妳好久好久。我的這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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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您的女兒恐怕患有一種罕見疾病,名字叫做馬凡症,是一種心臟病。」在小小的隔間中,醫生手中捏著一份蒼白的病歷表,隔著厚重眼鏡宣佈道,他的聲音冰冷而充滿權威,使人不敢有任何抗拒。
我手中緊緊抱著妳,妳不安地晃動起來,空氣是一片使人窒息般的沉重。
「…有什麼治療方法嗎?」丈夫用緊繃的嗓子詢問出口,臉上掛著強硬的鎮定,蒼白顫抖的唇卻無力掩蓋。
「我們會幫您轉到台大醫院去做進一步檢查。」
呼吸,好困難…心臟沉沉地鼓動,似乎就要衰竭。手心早已冒出層層冷汗,不敢再多望懷中的妳一眼,另一面卻又深怕妳會消失,稍稍合攏了雙臂。
當天,我們立即從中部連夜趕車到北部,一口飯都沒吃,眼也未曾闔一秒,只急著送妳到醫院。
「可能需要幫您的女兒安排手術…」
喉嚨緊張發痠,我感覺一陣天旋地轉,無力地倒在丈夫身上。丈夫攙著我,默然點了頭。
陪妳在醫院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不住查詢有關馬凡症的各種資訊,在最沉靜的夜裡獨自一人,閱覽著一行行堅硬的文字,絕望緩緩爬上背脊,侵蝕我的感知。
「沒事的,」丈夫撫著我的背,我已是無助地掉下淚來。
一生以來皆是如此強勢,每件事都顧想著征服的我如今,已經忘了什麼是冷靜。蜷縮在冰冷的被窩中不住顫抖,我畏懼入眠,就怕一睡著,便再也見不著妳。
老師說我們八字相衝,說我過於強勢,吸走了妳的福分,因此我將用了近三十年的名徹底改了。
遲了好一陣子的月事,醫生宣告我又懷了一胎。心頭想著日日夜夜睡在病床上的妳,我用悽慘的哽咽吩咐醫生將孩子拿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妳,因為我真的很愛妳,所以拜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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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那一天,是個晴朗的日子。
陽光盈滿了藍天,風兒奔跑過草地,鳥兒高唱著而蝴蝶飛曳著。一切的一切,正等著小小生命去探索。
換作是普通的早晨,我肯定會拉著尚不甚熟悉步伐的妳,一齊在自然中歡笑,盡情徜徉其中。
我會告訴妳每一朵花的名字,每一株草的形貌,娓娓說出這個世界的美麗之處。而爸爸搞笑的舞蹈肯定能讓妳笑開懷,畢竟那是他為妳設計,專屬於妳,最特別的一支舞。
我記得那天,是手術的日子。
醫院裡只有死氣沉沉的一片白,醫護人員間毫無感情的對談,與外頭充滿生機的廣大世界完全相反。
我望著懷裡的妳,妳也望著我,兩人對視了好幾個心跳。
「我愛妳,」我拚命忍住哭腔道出口。「好愛好愛妳,所以...」一陣哽咽阻斷我接下來的話語。
妳圓睜著眼,笑了。
妳,明白我的話語嗎?
很快地在藥物作用下,妳沉沉睡去,臉龐溢滿飽滿香甜的睡顏。我輕吻了妳。
「差不多是時間了。」醫生輕聲通知我道,我和丈夫對視了一眼,跟隨他的腳步向前走。
手術室的門在面前敞開,遠遠地手術台映入視野,打著強烈的光閃耀無比,周圍則是一片死寂的黯淡,站了一群躁動的白袍人。
我強撐著意識邁向前去,腳不住微顫起來,懷裡的妳忽然變得沉重無比,幾度差點抱不住手。
彷彿過了幾個世紀,我才順利走到台前,瞪著平坦的手術台看,以顫抖的雙手,將妳放下。
妳的臉輕晃了下,表情並沒有改變。那溫暖的妳的體溫自手中逐漸散去,緊接而來的是醫師的驅趕。我不捨地盯著妳不肯離去,最後只得由丈夫將我半強制地拉走。
不…!
本來就小巧無比的妳變得越來越渺小,逐漸形成一介純粹的黑點。臉邊是一陣無情的呼嘯聲,手術門迅速掩上,將有關妳的一切永遠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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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好幾天,我睡不著也吃不下。一想起妳,胸口便一陣斷魂般的劇痛,搖盪著臉上未乾的淚痕,卻無力呻吟。
丈夫以低沉的嗓音向後事業者講著電話,凝重的表情背後也是纏滿了悲絕,直至放下手機後,便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妳終究還是離開了我。
一年,如此短暫的時光。妳究竟是為了什麼,降臨到我的生命中?
我大力甩頭試著趕開那煩人的思緒,喉嚨湧上一股乾燥無比的酸澀。身邊的丈夫則是雙眼失神,大口飲乾一瓶私存的梅酒,桌上已然堆放了成群的酒罐。
我選擇將妳安置於山間的寧靜小廟裡,願妳能在一片綠意盎然的山林間暢快奔跑。
在妳離開幾年後,我又懷上一胎,彷彿替代妳一般地,又是個女孩。珍重捧著全新的生命,全新的哭鬧聲縈繞耳畔。那一刻,我似乎又聽見了妳在我身旁打轉,溫柔而童稚的依偎,我不禁緊緊擁住懷裡的嬰孩。
次年,我再度產下一名女孩,由丈夫輕柔地抱著哄,我則忙於餵哺被窩裡稍長的女嬰。妳的存在,漸漸遠離我日漸忙碌的生活。
儘管如此,我們仍會在每年清明節前,前去探視妳。師傅告訴我們妳常常在土地公廟前玩耍,那邊便成了每年我們必拜的地點。燒著成疊的金紙祈求土地公保佑妳,一邊教導兩個女兒向神像說話。
女兒們糊裡糊塗地唸完了祈願,興奮地搶著巨大的竹掃把爭先要幫廟旁空地做打掃。我和丈夫在一旁看著、思念著,隨著一縷輕煙,飄向看不見的天際。
儘管不能相常伴,連盡養育之責也無法。儘管如此,我依舊愛妳,好愛好愛妳,不惜一切代價。
這份感情,妳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吧?
我輕抹去骨灰塔前的塵埃,身後站著丈夫、即將升上大學與面臨高三的兩個女兒,還多了一位活力滿溢的小男孩。
二十年了。這份思念,有好好傳達給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