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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an】故鄉各自表述之本質

妮爾波莎 | 2019-04-19 01:07:34 | 巴幣 28 | 人氣 244





  艾利歐從沒想過自己會如此深受一個女人吸引,而且還是在踏入職場之後。那天見到瑪麗安娜的瞬間,他只覺得自己的心還跟學生時期沒有兩樣,那樣愚蠢、不要命地脈動著。當然,他偶而會跟在酒吧裡遇見的女人來個一夜情,那些女生當然都對他十分有性吸引力。但瑪麗安娜不一樣,艾利歐不在意她穿的是緊身襯衫、短裙、十公分高跟鞋,還是修女袍,他的情緒會不自主地因為她而緊張起來。


  在辦公室的瑪麗安娜永遠都是緊身襯衫、短裙、十公分高跟鞋,露出讓人下體微微發燙的腿,帶著好像什麼都不在意的眼神跟下屬開會。艾利歐從同事的聊天裡知道,她的下屬們怕那眼神怕得要死。人類不管在什麼情境下,都是需要他者去關照的,不管那關照是掌聲還是責備,我們總是需要第三方來為自己再次背書,就像多虧身體外部有社會互動的多重枷鎖,才讓靈魂不至於跑出體外。


  儘管如此,他和同事們在瑪麗安娜進公司的第一天,已經開始了無法言說的約會競賽。他們都想知道誰能先跟她一起在員工餐廳用餐。


  艾利歐第一次覺得事情嚴重時,是在室外停車場抽菸的時候。他拿起菸盒,卻發現裡面是空的,菸在他不知不覺間快速消耗了。他站在能夠呼出白氣的室外想了一下,才知道自己最近早上為了能見到瑪麗安娜剛下車時,紅髮還有幾絲水氣的樣子,會多抽好幾根菸等她。


  該死的......


  他環顧四周,覺得菸癮正向他的腦袋襲來。正當束手無策之際,纖細修長的手將S. T. Dupont的菸盒遞到他眼前。


  是瑪麗安娜


  「早安,勒梅爾先生。」


  「早安。」


  瑪麗安娜勾起淡薄的紅唇,那角度好像可以將他已經點著的菸熄滅一般。「您最近早上都在抽菸,今天沒有拿。」


  她隨後用同樣是S. T. Dupont牌的打火機點了一根菸,呼出一口顯然沒有將煙吸進肺部的煙,將自己罩進煙霧裡。「品牌迷思,S. T. Dupont只有菸盒好看,菸是外包廠商製的。但我就是喜歡東西有統一感。」


  「為什麼?」


  瑪麗安娜聳聳肩,臉上的笑容好像消失了。在煙霧裡,艾利歐又再次深刻體會到那莫名的吸引力。


  瑪麗安娜的紅髮像火焰、眼睛像灰燼。只有冥界的神祇有這樣的外貌。


  「Liberté, Uniformité, Fraternité.」自由,統一,博愛。


  艾利歐笑了。瑪麗安娜沒有。


  「您的公民課成績肯定不好。」


  《馬賽曲》其實我到現在都還只記得副歌而已。
  那段我特別喜歡,你想聽嗎?親愛的。

▽▼

  儘管只是簡短的交談,也已經夠艾利歐向同事吹噓一個星期。「那根菸,搞不好她之前有不小心含過。」


  其他人聽到時心裡都酸酸的,男人間沒有言說的是,艾利歐確實有一夜之間就能把女人帶回家的外貌。


  大家心裡都在猜測瑪麗安娜知不知道他們暗自較勁的幼稚遊戲。艾利歐覺得瑪麗安娜肯定知道他們哈她哈得要死,那是美女從嶄露身為美女罪惡般的天性的那一刻起,就能夠察覺的事情。


  要跟那些自己無法控制的慾念生活在一起,肯定很辛苦。艾利歐望著維萊特公園的綠色運河想著,對於自己也是造成困擾的人之一有著奇異的自傲感。他每個星期天會來這座雖然常常出現在各式知名影片上,卻奇蹟似地逃過觀光客摧殘的公園裡跑步。


  他看著公園形形色色的人,偶而想著他們的人生究竟是什麼樣貌,這就是他的禮拜。


  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他總是會看到一群穿著黑色西裝的猶太家族,用著快速、好像周遭沒有其他人的步伐,穿過公園的盡頭,最後隱身在小巷內。他們的衣著如同那族群極富盛名的個性般一絲不苟。


  西裝的風格是上個世紀老電影的樣式,樣式大概比電影《教父》的還要老。艾利歐一直很想知道他們到底是從哪裡弄來的,也許這個偌大的城市有猶太專屬的裁縫師吧。他同樣感到好奇的還有,他們究竟為什麼能在這個現代化數一數二的城市裡,維持著上個世紀的生活方式?他們平常都吃什麼(聽說他們的吃食有很複雜的規定)?怎麼可以忍受每週一次安息日(手機不能用就算了,連電梯按鈕都不能按)?


  艾利歐對這些事情感到著迷與欣慰,在這個觀光客可能比居民還要多的城市裡,那一小群猶太人像跟政府簽訂了什麼契約一樣,圈地過著自己的生活,還順便把與自己不相干的人隱形了。想到這裡他就會覺得,他所住的擁擠的城市也大得不可思議,大到能容納一個小小小小的國家。


  儘管號稱上帝應允的、屬於猶太人的以色列已經建國,至今在歐洲還有五百萬的猶太人,葡萄牙的人口是一千萬人。他們沒有回去上帝應允的「流著奶與蜜之地」,而是選擇隱身在歐洲的城市裡。


  為什麼不回家?什麼都沒有了,幹嘛回家?艾利歐會如此回答。以色列滅國已經四千多年,那時間並不是壽命短暫的人類可以想像的。他們用經文維繫了自身的身分認同,但祖先口中說的祖國只是祖先口中的祖國,祖國是國家滅亡之後才有的東西,沒有形體,是口述的東西。就跟所有人都同意今天的以色列不是四千多年前的以色列一樣,國家(pays)跟祖國(patrie)是不一樣的東西。


  很多東西的組成都太複雜,因此只要摧毀,就不可能重建。


  如果他們並不把那片應允之地當成家呢?艾利歐重新站起身來跑步時,腦海中閃過了這個對極端傳統教派的猶太人來說,有些冒犯的想法。二戰時德國正式迫害猶太人前夕,儘管大難臨頭的跡象十分明顯,但多數猶太人還是選擇哪都不去。德國就是他們的家園啊,他們能去哪?


  穿著老派西裝的猶太家族,他們的家就在這座全世界觀光客最多的城市,想著,或不想著那個流著奶與蜜的耶路薩冷。


  「公民們拿起你的武器!組織起軍隊!」

▽▼

  「瑪麗安娜......」艾利歐其實不太確定,要在工作場所以外的地方碰到同事並不容易。但身體最直接的反應告訴他,那個小咖啡館深處站著喝咖啡的女人就是她。


  艾利歐之所以不太確定,是因為那個女人並沒有穿著緊身襯衫、短裙、十公分高跟鞋,露出讓人下體微微發燙的腿。這不是上班時間,艾利歐或瑪麗安娜不管穿什麼都無所謂,然瑪麗安娜現在頭戴著純白色的Khimar頭巾,將那頭像火焰的紅髮收束起來。


  她的眼神還是像看著遠方某個點一般,對周遭的一切完全不在意,只是沒有了紅髮的陪襯,灰眼也黯淡了下來。她的妝容倒是比平常精緻許多,尤其是那所有男人看了都會緊張不已的紅唇。艾利歐偷偷吞了口口水。


  「莫里葉女士,妳好嗎?」就像是被愚蠢的生物繁衍本能驅動一樣,艾利歐沒有猶豫多久就走向他。


  瑪麗安娜拿菸的右手移開紅唇,緩緩地將長煙吐完後,才將她的頭轉向艾利歐。「日安,勒梅爾先生。我很好,謝謝。」


  那雙灰燼之眼直直望進艾利歐無限遠處的靈魂裡。


  「公民們拿起你的武器!組織起軍隊!
  前進,前進,」

▽▼

  「我......呃......不知道您是......呃......穆斯林。」兩人在可以面對巴黎人群來往街道的露天雙人座位坐下後,艾利歐才發現氣氛有些尷尬。「您、您上班沒有戴的。」


  「2004那年禁止配戴有宗教意涵的物品上學後,我就習慣在私人時間裡才戴頭巾。」


  「了解。」艾利歐開始慶幸座位是面對街道而不是面對面。「但是您的名字......」一個非常非常法式的名字,法蘭西共和國代表女性的名字。


  「名字可以改吧?」


  「那您的姓?」艾利歐一說出口就後悔了,他怎麼會問一個那麼蠢的問題。


  「我結婚了。」


  艾利歐差點沒把嘴裡的咖啡噴出來。


  「但那老男人死了。」瑪麗安娜說得雲淡風輕。「我喜歡他的姓的發音,所以才跟他結婚的。」


  該死,親愛的,相信我,任何男人都會想娶妳的。我的姓也很法式呀。艾利歐很想這樣說,但他沒說出口。


  「您這樣做,是想成為法國人嗎?」


  「成為法國人?」瑪麗安娜哼了一聲,把菸抵著菸灰缸輾息。「我就是法國人。我只是在作實驗。對了,我們以你互稱吧?」


  「作什麼實驗?」


  「什麼時候會被當成法國人,什麼時候不會。」奇蹟似地,艾利歐從側面看見那雙眼睛在平靜的灰裡,有一絲被稱作光線的東西在閃爍著。


  「偷偷告訴你,你們男人都喜歡的專屬小祕密好了。我從小就看得出來,每個人到底來自哪裡,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些暗示,具體的或不具體的,我一直都看得出來。」瑪麗安娜又從S. T. Dupont的菸盒裡拿出一個菸,用咖啡館附的火柴點起。


  「那你猜我來自哪裡。」


  瑪麗安娜又笑了,她身體往前傾、低著頭似乎要隱瞞什麼般。「你跟卡謬同鄉,都是黑腳的後代。」


  有些挑釁般,她說完後對著艾利歐吐了足足有五秒的煙,將兩人的籠罩在霧裡面。那抹鮮紅在煙霧裡反倒更鮮明了。


  「黑腳,為航行在法國和馬格里布間的船燒煤而弄髒腳的人;在殖民地辛勞工作而弄髒腳的人;在阿爾及利亞戰爭踩著鮮血而弄髒腳的人。黑腳離開了那片土地,不再是黑腳了,黑腳只屬於那片土地,但他們終歸被趕回了法蘭西。他們帶著那塊土地賦予的氣息,而法蘭西人接受了那樣可笑的暗示,因此起了這個新的、不同的名字。


  艾利歐無法從那灰色深淵裡移開視線,他發現自己平時深受吸引的,只不過是瑪麗安娜魅力的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此時瑪麗安娜向他前傾,那欲滴的紅唇幾乎都要碰到他乾澀不已的喉結處。


  「漂泊的異鄉人呀,要不要跟我回去看看,故鄉是什麼樣子?」


  艾利歐想起來了,瑪麗安娜的紅髮像火焰、眼睛像灰燼,她就是冥界的神祇,地獄之門在他腳下開啟,而他無法拒絕這邀約。


  「公民們拿起你的武器!組織起軍隊!
  前進,前進,
  直到不純之血澆灌我們的農田。」


創作回應

Hsin
一直覺得圍頭巾的女子很迷人,在柏林街頭或地鐵上能時不時看見。
從「成為」到「就是」,覺得這真是任何流離移居的人們無法避免的宿命。
2019-04-19 02:43:56
妮爾波莎
我也覺得圍頭巾的女子很迷人!有著不一樣的風景。我曾經問過一位女性穆斯林,為什麼要圍頭巾,她給我的回答是:「就像A班有A班的班規,B班有B班的班規,我是穆斯林,就應當按照可蘭經所教授的內容。」

所以有時候我覺得,圍頭巾並不完全是所謂女權的問題而已。
2019-04-23 20:54:37
人一兌
爺爺來自海南島。兩年前,爺爺的兄弟(我忘了是哥哥還是弟弟)從海南島到台灣拜訪爺爺,兩人神貌相似,操的口音已經大相逕庭了。當他知道爺爺的孫子女都考上不錯的大學,他笑著握著我和哥哥的手,說:
"加油,你們一定會成為我們家的光!"
爺爺不曾向我提及他家鄉的事,包括他的過去。到了那一瞬間我才體會到爸媽常說的"矛盾"和"悲哀"。
2019-04-29 20:34:48
妮爾波莎
雖然我沒有相對的經驗,但那巨大歷史劇背景下的矛盾與悲哀,對我來說有一種奇異的美感。真有命運那種東西嗎?還是近代的國家觀念,才是造成這種劇情的主因?無法理解而疑惑的同時,又覺得受時勢擺弄而堅強活著的人,是十分美麗的存在。
2019-05-27 23:38:53
坪圳氏共和國人
這讓我想到許多歷史學家對國族主義的批判w
從迷人女性到國籍認同,太強了~
2019-06-28 20:29:31
妮爾波莎
國族主義甚麼的,都只是偉大的人類想像而已wwww
其實當初寫時沒有想那麼多,只是覺得在出生的地方卻覺得在異鄉這種感覺很美而已
2019-06-30 2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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