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創作

小說2019-04-21 03:55

合符(灼曦 feat.水月)

作者:「」

  之前計畫的「《灼曦》水月」合體對照版。
  書封字體設計:芽豆靈
 
 
 
  這絕對是混更新。

  試著把兩篇合起來:置左是《灼曦》,置右藍字是《水月》,置中橘字是共通段落,紅字是距離稍遠但有相呼應的句子。
 
  只大概合了一下,可能有漏掉沒標示的部分。而有些段落的事件是同時發生,分不出先後,故合併時以較順的接法為主,排序僅供參考。

 
 
 

 
 
  窗外庭園植被密布,遮蔽了發亮的壤土;荊棘沿著石壁攀上露臺,零星凋萎的花葉緩緩飛升,沒入永夜無邊的懷抱;遠處山下樓房林立,閃耀的路街為城市整齊鑲邊。
 
  即使有建築、草木作遮蔽,依舊擋不住地面刺眼的光。光線穿透層層阻礙照射進屋,就連深邃清澈的天,都沾染了灰燼的顏色。其實只要他想,隨時都可以把頭頂那片黑裝飾得多采多姿,但下方的照明實在聒噪得過分,不如留給天空一片寧靜。
 
  因此千百年過去,領土也好、日子也好,都是老樣子。
 
  偌大的正廳隱隱傳來門扉開啟的聲音,瘖瘖啞啞,像焚香時幽幽飄散的輕煙;然後是與之相反,極其彰顯存在的響亮步伐,毫不掩飾其主緊繃的情緒,該是有重要的事吧。即使如此,獨自進門的那位仍堅持一步一步慢慢走,而非振翅直飛主臥——他幾乎可以,不,是百分之百確定來者的身分。
 
  所以還沒等對方踩上階梯、踏入長廊,他早已做好面見的準備,至少心理上如此。他凝視著紗帳某處,不知道想著什麼,也可能什麼都沒想。沒有整頓衣冠,更不打算備茶招待,反正她不會介意這些……啊,說到底他現在的身分本就不用為誰做事,差點又忘了。
 
  回憶似浪陣陣拍打上岸,不斷向他呼喚,為什麼?
 
  躂、躂、躂。
 
  地氈讓步履聽起來像心跳一樣,悶聲咚咚,朝往昔逼近,又向未來折返。門外隱隱傳來請侍從通報的細語,他終於等到這一刻。
 
  「主人在裡面嗎?」

  「是的,大人。」

  「知道了,請幫我通報。」

  「遵命。」
 
  「讓她進來。」
 
  「謹遵巽令。」
 
  那名侍從先敲敲房門,進去片刻後又退回來,道:「大人請。」

  「謝謝,你先退下吧!」
 
 
 
  她走了進來。
 
  獨自走入幽暗的內室,挑高寬敞的空間是囚禁夜的牢籠。落地窗外的光潑灑在天花板上,再經天花板反射下來,是房裡唯一的光源。
 
  他沒起身,只是隔著床帷靜靜望著。照射進屋的光線受困於黑夜,在挑高的室內打轉,門開的那一刻彷彿找到了出口,全都吸附了上去。她的輪廓因明亮而清晰,她的面容因幽暗而朦朧。
 
  房門再次關上,有些光似乎悄悄溜走了,只剩一條縫在向裡面的同伴招手。她背對門板佇立,毫不遲疑:
 
「主人,我回來了。」
 
  清亮如燈火爍爍。
 
  她想都不想便逕向深淵拋出小石,等待黑暗反饋的水聲與漣漪。
 
  霎時,室內彷彿被字句點燃,帶來有形的溫度,就像她吐出了光。
 
  風將落地窗簾撩起,停止的時間再度向前飛馳。窗前暴露的身影是吞了一半的太陽,滲入纖維的孔隙篩成缺月,分不清上弦還是下弦。他嚥嚥乾涸的喉嚨,發出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虛弱嗓音。
 
  然後,半晌,輕輕地,浮現了比那些還淺的殘影:
 
「嗯。」
 
  沉默。
 
  濃得化不開的霧影中,沒有多餘的吐息,一切像是開天闢地前,容不下比渾沌更多的靜寂,而文字和語言尚未誕生。
 
  陰影、塵埃、雜訊,在靜寂中呼吸,在生與滅間循環舞動。每口空氣都帶來燒灼的錯覺。
 
  試探性地往前踏,每次都在下沉,再一步、再沉淪……直到全身都浸入水中,窒息。她在感受到極限時停止,深吸口氣,接著屈起一邊膝蓋,跪開成一朵冰花。
 
  棋盤上,兵卒打破僵局,穿過光與影行進,向著另一端孤獨的王。燭火搖曳,隨時都會熄滅似的——對方貼近紗幕單膝跪下的同時,他察覺她在顫抖:難道晨星也會被自己燙傷?還是這裡對行星來說太過冰冷?
 
「主人身體好一點了嗎?」
 
  言不由衷。
 
  像是水中的泡沫。
 
  有誰的聲音在遠處呼救。
 
「妳回來了,邊境呢?」
 
  像是飄零的光,挾著影子舞動。
 
  他沒有催促,只是等著。
 
  而她慢了好幾個紀元踉蹌追趕,還沒從水裡長出雙足上岸:「前……有拉斯洛閣下坐鎮,定保邊境無虞。」看啊,多麼幼稚的聲納!
 
  因為沒得到預期的答案,對方顯然不知所措。其實她隱藏得很好,但相處這麼多年,他了解她自然的反應勝過她自己:為掩飾緊張,她想立刻作出回應,急著說明卻在開頭就搞錯用詞,最後只能結結巴巴完成報告。真是很有她的風格,看她的頭,好像壓得更低了。
 
  玻璃檻微微顫動,風吹動晶瑩的砂,將光玩弄股掌之間,天頂波光粼粼。霧散,她仰望高聳的神壇,視線穿過時起時落的薄紗,自隙間窺得雲端的景象:銀河流瀉,珠貝含光,蓓蕾淺眠囈語,魚鱗尚未蛻去,像一彎擱淺的月;是他。
 
  風把新的明亮帶進內室,遮掩的帷幕輕輕搖曳,隨著光點的心意擺弄、舞動,在天花板上映出燈盞熒熒。房間是巨大的燈罩,籠罩的紗擬似燭火,他與她在燈座之下。俄頃,漸強的風吹開兩者間的紗幔,他俯視的目光就這麼對上了她仰望的星眸。在那瞬間,他錯覺自己渾身赤裸,僅剩薄被蔽體;而她是羽翼漸豐的孔雀,被他豢養匣中。
 
  她語氣遲疑,怕是隱瞞了壞事。思及此,他還是問出口:
 
「發生什麼事?」
 
  牽引潮汐的存在似乎無法理解浪花的掙扎,泡沫是伸不出海面的手。
 
  聽見了,有誰在呼救。在腦海,在遙遠的地方。
 
  而眼前的身影正在糾結。
 
  而伸不出的手來自海裡的月影,枝椏奮力刺穿水面,托著來自遠方的風的結晶:
 
「稟報主人,都寫在軍機報告裡了。」
 
  對方垂首斂眉。
 
  他不動聲色,只是淡淡地看著她從懷中拿出稟帖奉上(老友的蠟印,封緘是一貫的風格),遂伸手取將過來,一面用餘光觀察著對方。感受到來自紗幕後方的注視,她小幅度縮了一下,又偷偷別過臉,煞是可疑。
 
  憔悴的手像是穿過歲月駛來的方舟,接過她手裡蠟封的報告書。月亮又陷進雲霧裡了。潮水即將退去,露出岸邊聳立的尖石。
 
  是不是想說什麼卻忍著不說?戰況不順利?莫非是違反軍紀,正等候發落?若事情真到非他出面解決不可的地步,那恐怕不是區區嚴重兩字就能概括了。還是……她發現了他留在這裡的原因?
 
  也許老友的報告書會告訴他答案。他收回視線,熟練地解開封印,取出內容。
 
  空白。
 
  什麼意思?老友到底想表達——
 
 
 
錚!
 
 
 
  碎裂。
 
  瞬間,冷光閃現。她從地上躍起,挾雙刃直撲而來。書信從鬆開的手中滑落,蛛網似的帷幕不堪撕扯,蜷縮床邊。她不消數秒便將他壓制,短劍刃鋒交叉,刺入床單;他的頭頸就這麼被鎖在兩把凶器之間,動彈不得。可對方同樣進退兩難:在對方襲擊他的那一刻,他的武器也抵住了對方的後背。

  紗帳硬生生遭肢解,報告書自神壇上狠狠摔落,紮根的冰花不知何時一躍而起,直向臥床的主君欺近。兩把短劍先後插在雲裡,彼此交疊、彼此摩擦,像把斷頭剪,牢牢將床上的影子束縛在刀刃與被褥之間。她的後背揚起一張薄薄的月暈,如初次破蛹羽化的船帆,由穿過樹隙的光點縝密排列。

  雲海中,兩月相望,是殘燭、是倒影。
 
  燭火晃動,她瞪著他,他凝視她,只餘跳動的溫度。

  近得彷彿能聽見靈魂咆嘯,一陣一陣,從往昔逼近,又自未來折返。鋒芒畢露的同一刻,她察覺到抵在背脊的寒意,動作卻是相互取暖的抱擁。
 
  刀刃的反光妖異眩目,像摔碎的冰鏡,隨時都會滴下水銀露珠。涼意拂過試圖反擊的手,他才順著觸感瞥見她薄如蟬翼的翅膀向四面張開,取代紗帳化成帷幕的一部份。她的身體與他如此貼近,他幾乎要摟住她的腰,不知情的人想必會以為他們是愛侶,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他們今天都得殺了對方;好一幅詭異的畫面。
 
「不動手嗎?」
 
  他率先打破沉默,換來她加重力道令雙刃深入床單,劍鋒已經壓在脖子上,留下兩道淺淺的血痕。他不惶多讓,在她背後也劃了一道。他們之間的距離更近了。忽冷忽熱的感官衝擊下,他選擇閉上眼睛,直至沉默終結。
 
  整個世界僅剩成對的銀光,在漫長永劫裡反覆著結冰與燃燒,歷經多少明滅。月亮闔眼。空著的另一隻手是蛇,匍匐環上人魚的腰,他們的距離又更近了些,重疊的金屬片也絞得更死了。
 
為什麼?

無人應答。
 
  過長的瀏海遮住花容,垂墜成濕濡的海草。滴滴、答答。
 
  她的聲音隔著深色的水簾:
 
「為什麼,你的臉跟他一模一樣?」
 
  與她對視的主人始終沉默。
 
  他始終不語。任憑她那雙瞳如何怨懟、質問、折磨、灼燒,平躺的灰白色軀殼仍紋風不動,像毫無生機的瘠土,只有眼神活著。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不是每個問題都有相應的答案。
 
  所以,為什麼要執著於得到答案呢?
 
  火光熠熠,彷彿要燒熔珠貝裡的星眸。雲朵是靜止的浪,蒼白的象牙是新生的礁石。又過了段足以開天闢地的時間,被壓在床上的男子終於開口:
 
「妳進步了呢。」
 
  所以,他選擇放手,繳械,將一切完全交給背後那片平坦,還有面前的火焰。
 
  那樣算進步?是嘲笑我嗎?她一時怔住,絲毫未察覺身後的寒意逐漸消退。
 
「之前不是嘗試很多次?只有這次,妳成功在我動手之前完全壓制我。」
 
  主人早就知道我的意圖,這次也是,在走進來之前就知道了。她沒料到會得手,以為會像過往一般,再次被完美的防守擊退;不對,還不算成功,她也同樣受困於此,無法動彈。
  
  火焰明明滅滅,不斷閃爍。她沒有進一步壓下短劍,就這麼停在手刃的中途。不過這次真的是最後了吧?他像隻飛蛾,即將投奔明亮的深淵。
 
  「只要封鎖背部,就沒辦法張開翅膀逃走了呢。但——」她咧嘴冷笑,虛張聲勢,卻忽然話鋒一轉。
 
「……不是我進步,是您比以前虛弱了。」
 
  「是啊,不知不覺我也……」後面的話語溶入水中,模糊不清。
 
  是啊,不知不覺我也變成這副模樣了呢。遠處地光照進來,大部分打在雕花的天頂,極少會直射房內的大床。如今沒有紗帳遮蔽,光線暢行無阻,終於爬上靠窗的床沿,侵略純白的新大陸。他攤開的手暴露在這些入侵者跟前,它們肆無忌憚地掠奪,從那沒有血色的肌膚敲下片片瓦礫。銀白色的鱗片像海上的泡沫,風吹就會消逝一樣。吹起的細小塵埃是雪的蜃景,是倒流的沙漏;霜霧紛飛飄舞,突然浮現彼此最初的面貌。
 
  「那麼,您還有什麼話想說?」

  被壓制的月影自始至終只是盯著她:
 
「動手吧。」
 
  ——那真令人懷念啊。
 
  荒蕪的岩石地上,赫然綻開一輪哀傷而清麗的白花。他,笑了,而她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笑。
 
  他不自覺地揚起嘴角,痛楚刨得更深了,她眸裡的燈火卻更加搖擺不定。世界正在搖晃,某人的肩膀正在顫抖。本以為她胸有成竹,但照情況看來,連她自己都沒料到會成功,反倒因為輕易得手而恐懼。他又何嘗不感到意外,明知對方的目的,清楚對方的動作,這次竟沒能擋下。
 
  多少寒暑逝去、多少望眼欲穿,機會終於手到擒來,豈會為笑容所動搖?她閉起雙眼,雙手朝緊握的匕首施力,將冷鋒慢慢向下壓。月光黯淡如白化的珊瑚,風中搖曳的燭在幽微黑暗中顯得更加明顯。她忽然驚覺眼前的存在多麼渺小,就像將死的飛蛾,等待火焰將自己燒個精光。火,溫暖的火啊——



  像火一樣,是世界上最溫暖的人。



  她猛然睜眼,張嘴發出無聲的驚呼。耳邊響起熟悉的語聲,讓她不得不停下來傾聽;環顧四周,萬籟闃寂,卻發現晃動的漣漪蕩漾成熟悉的場景狠狠扎入皮肉中。到底在哪、我在哪裡,慌亂之中,就要分不清方向;垂首回看,那張許久未見、令人懷念的面容,竟與眼前的存在兩兩重疊,最後合而為一。

  沒辦法……
 
  一定是因為火太溫暖了。沒辦法。
 
「我、真的……沒辦法呀……」
 
  流星不斷向下隕落。

  蠟燭逐漸傾斜,燒著、滴著。他仰望著,周圍包覆在蒸氣中,只剩沙漠中的烈日,燃燒的泣訴越來越遠,呼救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停止。
 
  「那張臉……

  下起傾盆大雨,一條一條抽打在礁石上,灌在每條石縫間,只消須臾便成汪洋。
 
  「就因為您頂著那張臉!……我、我才沒辦法對您…………為什麼……」她喘不過氣,無法停止哽咽,「為、什麼……你們要長得一模一樣?因為那張臉,我、我……哈啊……
 
  她雖然看著他,想到的卻是另一個,他懂。那個影子——風神的使者,審判的臣民,他的朋友——比他更早與她並肩前行,聯繫著他們共同的往昔,如今已停泊在時間的彼岸。他願意為任何一位交換過誓言的存在分憂解勞,可是無法為他們倒流時光。
 
忘不了那個回不來的人啊!
 
  他無聲看著她淚如雨下,沾濕他的臉頰,也滴進他的瞳眸,忍不住伸手輕撫那團即將熄滅的火苗。

  她淚眼看著他緘默,憐憫她的肅殺,也澆熄她的鬥志,不自覺鬆手輕撫那片貼上頰邊的沁涼。
  「要我怎麼對這張臉下手……

  到頭來,還是沒能再往下一吋。
 
 
 
「您要我,怎麼對您下手呢?」
 
 
 
  他知道她再也傷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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