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黑城劇院
What ails my love? the moon shines bright:
Bravely the dead men ride through the night.
─ Gottfried August Bürger, Lenore
(維也納，1792年11月)
金獅子客棧小廝卡爾端著托盤走出廚房穿過鬧哄哄的人群，經過爐火前五音不全的樂團，閃過幾隻虎視眈眈的胖貓胖狗(感謝客棧老闆的愛心，牠們越來越像皮球了)爬上樓梯，差點撞飛幾個醉醺醺的俄羅斯商人後，終於抵達長廊盡頭的客房。
「您吩咐要送上樓的晚餐來了，閣下。」他敲了敲門，聽見沉重腳步聲從門板後頭傳來。
「晚餐是什麼呢？」房客嗓音帶有濃烈異國風情，估計和走廊上的醉鬼們來自相同地方。
「燉牛肉、醃酸菜、酥皮蘋果捲和一瓶您指定的酒。」
「沒有金獅子客棧引以為傲的血腸？」那嗓音聽起來有些失望。
「抱歉閣下，今天太多人用餐，最後一份血腸已經被樓下客人點走了。」他突然聞到微弱鐵鏽味。
「噢噢沒關係，我會期待下次光臨這裡的。」
卡爾死前只看見一隻長滿毛的大手從門縫竄出。
喝醉的商人們並未留意杯盤破裂的聲響。
「小提琴手糟透了。」布萊克伍德瞟了樂團一眼。
「這裡不過是個客棧。」班尼迪托提醒他。經歷法國邊境的事情後，來自血族議會騎士團的調查顯示1789年以來四處製造騷亂的禍首可能源自奧地利，但仍找不到具體證據能在議會中對那群高高在上的代表們提出質疑，或是回羅馬向隱身檯面下的耶穌會聖喬治廳報告。他們這陣子幾乎沒什麼機會能好好坐下來吃飯(這部份對吸血鬼醫生來說不成問題，比起燈光好氣氛佳的用餐環境他更愛在森林裡打獵，可能是某種思鄉情懷)，遑論舒適沒有臭蟲的床鋪，鬧哄哄的客棧當然比任何荒郊野外更像天堂。
「這裡可是維也納，小班。」他切著血腸說道。「雖然不幸失去了莫札特。」
「也是，世間難能再有像他那樣的天才。」
「說說你喜歡誰的音樂。」
「如果真要說的話……大概是巴赫吧。」
「巴赫？老爸還是兒子們？」
「老爸。」
「真讓我訝異，還以為只有樂師和學究喜歡老巴赫。」還以為你會給我帕萊斯提納之類的答案。布萊克伍德暗自吐槽。
「我曾學過一陣子管風琴。」
「果然符合我剛才的說法，那傢伙的東西太複雜難懂了。」
「理解就能知道那並不複雜，就像算數一樣。」班尼迪托反駁道，隨即搖了搖頭。「……我好像說了只有老學究才會說的話對吧？」
「差不多。」布萊克伍德得意地笑著。
「我反倒比較訝異你會吃這種……呃……液體以外的『食物』。」
「人類的飲食文化總是處處充滿驚喜，例如沒煮過的血腸，足以彌補樂團毀滅性的演奏。」
「……我不想知道你是怎麼從廚房弄來沒煮過的血腸。」班尼迪托只能白眼以對。「但如果要比糟糕，彈琴的那位大概會墊底。」
「我有同感，活像貓在鍵盤上亂踩，不，就連貓亂踩還比較好聽。」他一邊咀嚼一邊評論。「看吧，其他客人也受不了。」
一個黑頭髮的矮個子青年不悅地放下酒杯起身，走向樂團和樂手們耳語一陣便趕跑彈琴的傢伙，繼續頂著那張不開心的臉坐進椅子彈奏，酒客們逐漸被他的音樂吸引而安靜下來。
「……挺厲害的。」班尼迪托不禁低聲讚嘆。
「聽起來像海頓某齣歌劇的詠嘆調，我一定在哪聽過，埃斯特哈希宮(Eszterháza)之類的地方。」
「你去過匈牙利？」班尼迪托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活兩百多年或許早就環遊世界不知幾遍了。
「當然。」布萊克伍德解決最後一片血腸，心滿意足地翹起腳窩在椅子上。「除了波羅地海那一帶，全歐洲大概沒有我沒去過的地方。」
「除了波羅地海？」
「那裡是狼族權力核心。」
「好吧……」班尼迪托實在很想知道吸血鬼醫生為何如此討厭狼人，但還是忍了下來。
「吃飯時還是別談狼免得倒胃口。」布萊克伍德又瞄了樂團一眼，樓上忽然傳來尖叫和家具翻倒的乒乓聲。
「怪物！有怪物──」
一個俄羅斯商人渾身是血地滾下樓梯。
狼嚎頓時響徹客棧。
「我真是烏鴉嘴。」布萊克伍德不快地起身。
「那該不會是……」班尼迪托感到寒毛直豎。「我從沒在訓練之外的場合見過狼人……」
一頭巨狼低吼著爬下階梯朝眾人逼近，在胖狗撲上時揮掌打飛牠們，狗血立即濺滿牆壁。
「你身上有任何銀製品嗎？」布萊克伍德對他耳語。
「……一把拆信刀。」
「很好。」
酒客們無不四處逃竄不然就直接跳窗，許多仍逃不過攻擊而倒下。爐火前樂器散落一地，先前彈琴的黑髮青年被翻倒的桌椅困住而無法動彈，面露驚駭地目睹巨狼踩住倒楣的酒客撕咬。
「救命……」他對藏身角落的班尼迪托與布萊克伍德伸手，但此舉卻引起了巨狼的注意。
「嘖！」布萊克伍德迅速擋在青年與巨狼之間，手中的拆信刀讓巨狼發出憤怒的低吼。他在巨狼撲來時低身衝向對方，劇痛與溫熱狼血同時衝擊所有感官。
「布萊克伍德！」班尼迪托抽出短劍，但一發不知從何而來的子彈卻搶先射進巨狼的腦袋讓牠倒地。
「您何時才要跟著時代進步？」老人對全身暗紅的吸血鬼醫生搖頭。
「你早該在日落前抵達。」布萊克伍德不滿地回嘴。「死老頭。」
「你沒事吧？」班尼迪托連忙扶起他。
「當然，但需要洗個澡。」他把拆信刀從巨狼胸口拔出，面露嫌惡地將它還給班尼迪托，班尼迪托無法確認究竟是銀製品還是狼血讓對方如此反應。
「您確定沒事？」老人指指巨狼屍體。「這可是狼血。」
「嘖！我說沒事就是沒事！」
「這……這到底是怎麼……」驚嚇過度的青年呻吟著瞪視滿地狼籍。「我還活著嗎？」
「廢話。」布萊克伍德走向他為他檢查傷勢。「很好沒受傷，快滾吧。」
「謝……謝謝你們……」
「等等，你叫什麼名字？」
「路德威希……路德威希‧貝多芬……」
他狼狽地逃出金獅子客棧。
「他確實是個優秀的音樂家。」布萊克伍德聳了聳肩。
「運氣，加上逃跑速度，肯定能讓他前途無量。」老人揶揄道。
~*~
「所以……你原本會在更早之前與我們碰面？」班尼迪托換衣服時這麼問老人。金獅子客棧的慘劇讓他不得不跟著兩個吸血鬼轉而投宿議會位於維也納的行館，那是棟不起眼的灰白色建築，藏身美泉宮(Schloss Schönbrunn)附近的新住宅群之中，裡頭除了不到十個傭人(舉止異常有禮的嚎哭者，著實令人驚嘆)和幾位緊接他們之後出現在屋裡的騎士團成員外並無任何居民。
「出發前被幾封渡鴉帶來的信給耽擱了。」老人輕描淡寫地回應。「布萊克伍德大人沒跟你提到這件事？」
「他早上收到一封信說今晚在維也納有約，沒想到就是你。」他把上衣浸入水盆，毫無期望能洗淨血漬。
「為議會效命免不了突如其來的公文。公務人員，你知道的，而且還是會飛的公文。」老人打趣說道。「騎士團已把狼人屍體送進行館，我們會做點檢查看能不能找到線索，如果不害怕就下來看看吧。」
「……當然沒問題。」
「你脖子上的疤痕是怎麼回事？」
「噢……之前在法國邊境留下的紀念品，布萊克伍德不小心咬了我一口。」
「如果想加入我們就趁早開口，人生苦短經不起猶豫。」
「我應該沒那個興趣……」
班尼迪托花了點時間才適應燈光過於昏暗的行館，沿途還差點撞倒幾個大花瓶，這讓他不禁羨慕起吸血鬼優異的夜視能力。老人領著他走下樓穿過裝飾雄偉的大廳、掛滿肖像畫的長廊，以及另他無比好奇的圖書室，踏入螺旋梯(和在地下墓穴見到的風格類似，難道這就是吸血鬼的建築美學？他暗忖道)前往行館下方的實驗室。
「你似乎……曾是個人類？我記得你能叫出嚎哭者？」抵達一個裝飾不那麼華麗的長廊時，他悄聲問老人。
「兩世紀前，我曾是立志習醫的普羅旺斯男孩。」老人回以慈祥笑容，與先前語帶譏諷的態度相差甚遠，或許這問題讓他墜入了回憶之中。「但事情往往不那麼順利，因為一些緣故我沒成功取得學位，只能靠藥劑師工作餬口四處流浪。我娶了個女人，生了小孩，卻在瘟疫爆發時失去他們，妻兒死後我繼續流浪，當然，也投入不少心力尋找對抗瘟疫的方法。流浪期間，我習得星象、占卜和降靈術之類的把戲，結果這堆不學無術的東西反讓我被奉為座上賓，像是凱薩琳‧梅地奇那個迷信的女人，現在還有人宣稱我出於好玩而寫的小詩能預言王公將相的生死甚至看見未來呢，真是諷刺。」
「等等，你該不會是……」他瞪大眼。
「米歇爾‧德‧諾斯特拉達姆，你可能對我拉丁化的姓氏更熟悉。」老人恢復狡黠的笑容。
「天啊！我不敢相信能見到你！但你成了一個……」
「旅居義大利時，我見到能改變一生的事情。讓我選擇放棄人類身份的事情。那是諸聖節前的深夜，在佛羅倫斯，我誤闖了一場戰鬥。那不是義大利人尋常的衝突，有不屬於人類的力量運作其中。戰士們飛簷走壁，獠牙在燈火下若隱若現，指爪扯裂身軀任憑血肉四濺，我幾乎要相信自己意外墜入幽冥之境。最後，一個滿頭橘髮的少年結束了戰鬥。他舉起手打下響指，火焰從所有戰士的口鼻噴出。他們全都成了灰燼，我只能目睹一切發生，接著就被發現了。」
「那個少年是……」
「我永遠銘記布萊克伍德的不殺之恩。」諾斯特拉達姆在一扇木門前停下腳步。「他邀請我成為血族一份子，協助我偽造自己的死亡。他絕不吝於在人類之中尋找有才華者並與他們為友，無論對方出身如何，雖然目的是讓血族更強大，但那股無視尊卑的勇氣讓我由衷欽佩。喔對，別跟他說我告訴你這些，他討厭被同類稱讚。」他推開門，燈光變得異常明亮，幾位身披黑斗篷無法窺視面貌的騎士團成員對兩人行禮，遠處的解剖台前佇立著陷入沉思的布萊克伍德。
「我們已恭候兩位許久。」女人的聲音從領頭騎士的斗篷透出。
「老人家趕路來需要休息嘛。」諾斯特拉達姆笑著與她走向解剖台，一邊用眼神示意班尼迪托跟上。
布萊克伍德在他們接近時緩緩抬頭，班尼迪托注意到吸血鬼醫生略顯疲態的神情，那頭狼人造成的傷害顯然非短時間內能恢復。他想開口詢問對方是否安好，但目前氣氛似乎不適合。
「有發現什麼嗎，大人？」諾斯特拉達姆湊向布萊克伍德。
「我在舌下找到戰士刺青。」他用鉗子撥開狼嘴，牛舌般的肉片下藏有類似盧恩符文的圖樣。「戰士刺青是狼族貴族青年通過成年禮得以進入統治集團的證明，刺青樣式代表所屬家族和通過成年禮時的年齡。他們並無絕對的成年標準，端看能否通過那場儀式。」
「這下可好，他是個貴族，我能想像他們那群吵鬧的外交官會怎麼大鬧議會了。」
「加上身上的穿環，這傢伙在狼族中地位不低，但我們無法從已經死透的狼族知道對方人形時的樣貌，恐怕只有他們自己才能區分彼此。」他繼續用鉗子撥弄狼人屍體。
「但狼族破壞規定擅闖城市是件怪事，他們比我們更不愛被人類發現，況且當初是他們先提出各族間不相干擾的協議不是嗎？」女騎士提出質疑。
「或許人類世界的騷動影響了狼族的政策……」他找張椅子坐下。「或是和我們一樣，狼族裡也有想藉機挑戰現任統治者的勢力興起，我記得他們的族長因為婚約惹出不少麻煩，不少權貴對他早已心生不滿。艾維拉，妳能跟老頭報告騎士團還在金獅子客棧找到什麼嗎？」
「你真的沒事嗎？」班尼迪托終於忍不住詢問。
「別擔心，小班……我沒事。」
「我從沒看過你流汗，這不太對勁。」
「這只需要幾小時就能……」
「狼血正在布萊克伍德大人體內肆虐。」諾斯特拉達姆在他滑下椅子時開口。「我很欽佩您的德行，大人，但逞強絕不包含在內。」
「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吐槽……噢……」
「他這樣子該怎麼辦？」班尼迪托急忙抱起昏昏欲睡的吸血鬼醫生。
「得馬上進行輸血。」艾維拉脫下斗篷說道，其他騎士也圍了過來。
「不，艾維拉，我還撐得住，你們不需要……」
「狼血對血族來說具有毒性。」諾斯特拉達姆向班尼迪托解釋。「基本上沒有解藥，不小心進入體內可能會癱在床上好一陣子甚至喪命，過去曾被一些沒水準的傢伙當箭毒使用。緩解症狀的方法只能靠另一個血族的血液，不幸的是血統越純正的效果越好所以我幫不上忙，更不幸的是布萊克伍德大人向來拒絕輸血，他認為火刑者沒資格接受同類幫助。」
「都什麼時候還在堅持這種……」班尼迪托氣惱地瞪著布萊克伍德，對方回以虛弱卻狡猾的笑容。
「我們會尊重隊長的意願，等他清醒再繼續調查吧。」艾維拉協助他將布萊克伍德從地上扛起。
「別擔心……我很快就會恢復……」布萊克伍德瞄了解剖台一眼。「你們已經打理好屍體所有細節的素描？」
「沒錯，隨時能交給議會，你想燒掉屍體就做吧。」
「當然……」他打了個響指，但火焰並未從狼人屍身竄出。「或許我該接受你們的建議，這次真的有點嚴重……」
「我該說感謝老天嗎？」
「閉嘴死老頭。」
~*~
路德威希接過茶杯後仍難以壓下顫抖，這讓他年長的同行安東尼奧‧薩列里越發擔心。
「你真的不用請大夫？」薩列里不確定要幫他多蓋幾條毛毯還是直接請僕人把馬車叫來，大半夜被敲門聲吵醒已經夠嚇人，看到路德威希慘白的臉和血跡遍佈的外袍更讓他心驚膽跳。
「不需要。」路德威希阻止他。「我等會就走，只是剛才不幸被捲入街頭鬥毆而已，別太擔心。」
「老天，這真糟糕，我不知道維也納變得如此混亂……」
「這世界瘋了，薩列里。人在做畜生做的事情，畜生在做人做的事情，我們只能祈求別哪天醒來發現自己也變成了畜生。」
「你要不要乾脆休息一晚再回去？我妻子不會介意。」他不放心地看著突然起身的黑髮青年。
「感謝你的熱茶，我現在最需要的是躲回被窩然後把剛才那一切當成惡夢。」路德威希披上外袍說道。「別告訴海頓這件事，他會擔心的。」
「好吧……我盡量。」
「對了，你之後有時間教我作曲嗎？」
「我的榮幸。」
「謝啦。」
路德威希再次回到冷風懷抱，金獅子客棧外仍被圍觀人潮與警察包圍。他弓起背脊，快步走過那可怕的地方然後閃進暗巷，當他返回租屋處時，一道不知從何而來的低語讓他嚇得不敢動彈。
「你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嗎？」
那聲音如人魚歌唱蠱惑著他的心智。
「我不想知道……拜託饒了我……」他低聲哀號。
「辛特布呂爾(Hinterbrühl)，黑城劇院，你會找到答案。」
他在聲音消失時頹然跪下。
他確實想知道答案。那不是惡夢，那都是真真實實發生的事情，那怪物，還有那些神秘的旅人。
他恨自己這麼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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