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一:書記無意間說出與「 丁丁(ちんちん)」同音的詞彙
例如《輝夜姬想讓人告白》第七集中,藤原書記無意間說出與「 丁丁(ちんちん)」同音的詞彙(圖一),聽者輝夜建立在她對於日文的了解下,才能聽出「 ちんちん」這個發音同時指涉了「丁丁」。又例如,上面提到過的例子:「宇宙的力比多凌駕了祂的超我……」由於接收者完全無法聽懂這段話在表達甚麼,連理解都無法做到,又怎麼在其中尋找笑點呢?
當然,引人發笑的也不只有語言。這次的研究對象是《輝夜姬想讓人告白》,動畫片可以透過畫面和聲音的演出展現笑點。如果把上述的語言遊戲轉化為動畫的演出,那至少你需要明白動畫中角色到底在做甚麼,之後才能完成演出與接收。否則,你會看不懂動畫在演甚麼。
舉個例子,經典童話《國王的新衣》,結尾國王穿上「聰明人才看得見的衣服」上街遊行。其笑點在於我們身為現代人,擁有「人在公共地方應該穿衣服」的常識,而「莊重的儀式上的失諧」、「神聖人物的醜化」更激化了其矛盾帶來的驚喜。如果我們不知道「人在公共地方應該穿衣服」,就不會理解《國王的新衣》的結局在演甚麼,自然就不會覺得好笑。
一,對於既有框架的戲弄。
笑話,或著好笑的事物,常常建基在「對既有框架的背離與戲耍」,並且不單單適用在語言。這種被戲弄的「框架」可以指倫理、社會規範、理性、邏輯、慣例、期望、語境等等。通常笑話一開始會跟循社會常有的規則,在某一刻突然揭開面紗,戲弄了這種規則而達到聽者的驚奇,這種「對既有框架的背離與戲耍」才是笑話的精隨。
又回到「丁丁(ちんちん)」的例子。藤原書記明明是想說佩斯的正坐,但是輝夜聽出其諧音,理解出其他歧意。這個出乎意料,戲弄了社會規範(對性的壓抑)和輝夜對語境的理解(她們明明在聊別的話題,輝夜沒想到會說出這些),所以才會讓輝夜覺得好笑。
當然,就算對既有常識的戲弄達到了失諧,接收者也未必會覺得好笑。正如上面所提到「宇宙的力比多凌駕了祂的超我……」便因為接收者無法理解,並感到困惑。
5認知理論:失諧-解困理論
失諧-解困理論(incongruity theory)是有關於幽默的認知理論,可以補充乖訛說。
圖二:失諧解困理論
失諧-解困理論指出人接收笑話的認知歷程,分為幾個步驟。分別是1)失諧、2)解困以及3)愉悅,且這些步驟是有先後次序的。失諧的意思是事情的發展超乎我們意料,解困則是指我們嘗試給這個失諧找一個解釋,愉悅則是解困過後所達到的心靈愉悅。
陳學志的一些研究,他發現人對於笑話認知的步驟是由腦中不同的部位獨立執行,且有先後次序。例如:失諧的主要處理部分是顳中回、額中回,解困的主要處理部分是額下回、額上回、頂下葉,愉悅的主要處理部分是內側前額葉皮質、杏仁核、海馬旁回。
當事件的發生超乎接收者的預期時,接收者不覺得奇怪就不可能笑,接收者感到驚奇就會進入下一個認知階段——解困。他們會嘗試給一個這個笑話的怪異點尋找一個原因,如果能解釋出來,才會覺得好笑。如果這個笑話的笑點不能被解釋出來,那就不一定會好笑了。以下是舉一個例子:
媽媽給小明買了一個甜甜圈,讓小明和弟弟分著吃。小明拿著甜甜圈走去弟弟面前。
α世界線的小明A說:「這個甜甜圈我只吃周圍,中間就留給你吧!」(正常笑話,有失諧有解困)
β世界線的小明B說:「來,哥哥吃一半,你吃一半。」(沒有失諧)
γ世界線的小明C說:「我不吃巧克力甜甜圈才合我胃口。」(詞不達意,有失諧無解困)
這個例子中,小明A說的是正常笑話,我們理解這個笑話的意思是「弟弟吃甜甜圈的中間=弟弟甚麼都沒吃到=哥哥欺負弟弟」,我們在解困的時候明白到這個笑話詮釋了人性的黑暗面,所以才會笑出來。小明B則是正常語句,媽媽叫小明分甜甜圈,小明B符合預期地照做,所以沒有達到失諧。小明C的話則是因為詞不達意、偏離預期而達到了失諧,但是接收者無法從這個笑話中找到合理的解釋,也就是完全聽不懂,所以觀眾就不會笑。
之後再舉《輝夜姬想讓人告白》的例子:
圖三:午安殺法
藤原書記進入學生會部室後,驚見白銀的妹妹圭,馬上擺出奇怪的知識對她說:「午安殺法。」,圭也馬上擺出相應的姿勢回應:「午安殺法反彈。」(圖三) 這個笑點雖然未必好笑,但如果能引觀眾發笑,那必然建基於觀眾在失諧之後能夠解困。毫無疑問,藤原書記進入部室後所擺出奇怪的姿勢與她口中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語,是失諧,但是觀眾能解釋為一種「回歸童心」、「耍白癡」,並且解困,這樣子觀眾才能笑出來。
我們再舉出兩個情況:
情境一:藤原書記進入教室後,被夾在門口上的粉筆擦打中。藤原書記拉高聲線大喊:「啊!是孔明的陷阱!」,並傻呼呼地笑出來。情境二:藤原書記進入教室後,影片突然定格兩秒,隨後藤原書記突然從畫面中憑空消失。 情境一中,如果觀眾覺得好笑,那是因為他們解困的過程中將「粉筆擦的掉落」作為對這個情境的解釋,而其內核則是「被戲弄的場面讓觀眾得到一種突然榮耀」、「明明被戲弄了卻展現出一種大方與豁達讓我們會心一笑」等。但是換成情境二,觀眾不會覺得好笑,而是覺得困惑,因為他們無法解惑,藤原書記的突然消失超越了觀眾對動畫的理解,讓觀眾看得一頭霧水。
6認知理論:失諧-解困理論的再進化 是不是接收者在失諧後解困,就一定會笑出來呢?不一定,就算你讀懂了笑話背後的意思,一樣可以覺得不好笑啊!例如「丁丁(ちんちん)」這個諧音笑話,單獨抽出來的話,我從一開始就不覺得好笑。對此陳學志利用反向意合理論作為補充。
圖四:營造敘述、優勢基模、逆溯命題
他提出笑話可以拆分成營造敘述、優勢基模、逆溯命題(圖四)。
營造敘述:這個笑話在失諧之前的「情境鋪墊」。
隱含命題:原有的「營造敘述」中所表達的價值。
逆溯命題:這個笑話所包含的價值,如果越和隱含命題產生對立,就會越好笑。。
正如這個笑話例子。它的笑點在於「別打岔,我還在算。」這句話和前段的反差。這個笑話的優勢基模是「女孩子很保守」等,而笑話言外之意所產生的逆溯命題是「女孩子的豪放」,對原有優勢基模產生強烈的反差。陳學志認為,
如果逆溯命題和隱含命題的矛盾程度越高,就越能引起幽默的感知或笑的反應。 當然,反向意合理論也不足以涵蓋所有情況。人覺得好笑與否,終究還要看那個人的個人特質與心境,笑話的情境和時機,背後的文化背景與價值觀,所以每個人的笑點都會有所不同。
其實失諧後的笑,可以視為一種緊張的釋放,如果失諧營造出的緊張感超越了接收者能接受的程度,那就如同人類看到似人而非人之物瞬間墮入恐怖谷一般,他們就不會感到好笑了。對此,麥基(1997)在《故事的解剖》中提過:「喜劇必須沒有人受到真正的傷害,例如他跌倒多少次都能喃喃說句:『真是亂七八糟』,並重新爬起來。」就是為了避免主角受挫的程度達到了讓觀眾感到不適的地步。
還有一個例子,一個人已經是第二次聽到這個笑話了,那種非預料的反差感和新鮮感已經劇烈減少,那當然會覺得沒那麼好笑。又例如:
為甚麼我說同一句話全場都冷了?帥哥說同一句笑話,女孩子都很開心啊!這種情況也是很常見的。
7再論優越,兼談自嘲:多重解讀的小丑——石上優 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魯迅先生將喜劇定義為「把無價值的東西撕破」。如果套用在魯迅本身的語境,他所說的的「無意義」應該是中國人的劣根性,諸如迷信封建等。「無意義」固然是個貶意詞,那些我們看不過眼的,我們深惡痛絕的都沒有意義。對於我們所痛恨的不合理與庸俗,我們可以憤怒,但憤怒了又能怎麼樣呢?倒不如一笑置之吧!畢竟,我們不一定有比企谷八幡那種「不惜拆穿青春的謊言,遍體鱗傷也要追尋真物」的堅強,也不一定有梓川咲太那種「為了自己珍視的事物,不惜與空氣對抗」的氣魄啊!喜劇就是這樣的性質吧!正如果戈里認為,喜劇的意義就在於「使人們對於那些極端卑劣的東西引起
明朗的高貴反感。」
但是,誰能界定甚麼是有意義,甚麼是無意義呢?也許我認為A是有意義的,B是無意義的,但另一個人可以和我持相反的看法,又例如,說不準很多人覺得低俗趣味、功利主義、隨波逐流、道德綁架是正常的,認真魔人、低調、善良、批判思考是怪異和自閉呢!也許對於不同人來說,我們的想法如此不同,我們的榮耀不同、珍視的價值不同,所以每個人的笑點才會有這麼大出入吧!說起想法分歧,我又想起之前聽過一則有關黑格爾的笑話:
小明跟女朋友吵架,小明說:「妳不要那麼生氣,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是必然存在的。」正因為人有差異,才能區分我者與他者,但是女朋友聽不懂。她眉頭皺了一皺,回應:「你是甚麼意思?既然我們有差異,那我跟你沒話好說了。」小明很冷靜,「小寶貝,先聽我說完。但是呢,『妳中就有我,我中就有妳』。」 扯遠了,我們在此引入另一個觀念——自嘲。優越感我們前面已經說得夠多了,那自嘲又是甚麼呢?自嘲,顧名思義就是拿自己來笑話,自嘲有幾個原因,分別是1)自謙、2) 另類反諷、3)消極嘲弄、4)團體價值觀的認同、5) 表示淡然、6)狂歡化的另類形式。1)自謙,尤其華人社會素以謙和為貴,自嘲既有助塑造正面形象,更可以在必要時逃避某些責任,自貶求保。自嘲也可以是一種2)另類反諷的工具,例如曾經請求朝廷廢除凌遲被拒的陸游,寫下了《劍門道中遇微雨》,「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則透露了一種當官不得志,懷才不遇的悲傷,同時也流露出一種對朝廷的反諷。3)消極嘲弄,消極嘲弄單純是一種對於自我價值的否定,但試想想,當一個人努力過後無果,那他還能怎麼樣呢?4) 團體價值觀的認同,例如同為宅男自嘲為肥宅,近來流行語有「肥宅快樂水」、「肥宅快樂片」等等,這種處於獨特圈子裡面的自嘲,如同「梗」是一種特定群體特有黑話,互相交換類似的自嘲可以促進團體的認同感、5)表示淡然,這是展現自己超然的豁達,不拘泥於一時的失敗,甚至能對此一笑置之。也許也是自我安慰的表現。6)是一種狂歡化的另類形式,這裡留到後面說。
我們來分析《輝夜姬想讓人告白》中一些優越的例子。作品第六集中登場的新角色石上優。他除了為我們奉獻了許多出乎意料的笑料,亦是一個具有特別社會反諷意義的角色。在主流的刻板印象中,這個角色會被定性為
魯蛇(Loser),因為他同時具備了個性陰沉、不擅言詞、誇張的消極主義、KY(
空気が読めない)、不愛讀書、喜歡打遊戲等特點,集魯蛇具備的元素於一身。不少觀眾觀看動畫的時候,會被這個角色小丑般的行為逗得哭笑不得,也有少部分觀眾從角色中看到自己的部分影子,不禁苦笑(如同看到自己的鏡像,一種自嘲)。由此可見,
石上優是一個不同人會對他產生不同感想的角色。 石上優最能推動故事發展,引發笑點的能力在於他KY的功力。KY意即「不懂得閱讀空氣(
空気が読めない)」。日本人把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氣氛稱為空氣,齊藤孝形容人與人之間充滿著空氣,這些空氣讓人感到舒服。而「閱讀空氣」指的就是按照情境因時制宜,說出合乎場面的話的能力。
圖五:噴茶
石上優曾經私下問輝夜是否喜歡會長,輝夜否認,然後他說:「好吧,那我告訴會長你們不可能。」結果石上優遭到輝夜暴力對待。(圖五)圖六:「你不覺得輝夜很適合弓道嗎?」
石上優本來和會長聊起學部批預算的問題,話鋒一轉,石上優突然說:「你不覺得輝夜很適合弓道嗎?如果胸太大的話就會礙到弓弦,但是她是搓衣板喔!」,隨即又說:「但是藤原書記就不行了吧?太大了,她學弓道肯定會胸部打到弓弦,劈哩啪啦劈哩趴啦——」「石上——」少女輕柔的聲音從後頸掠過。石上轉過頭,原來輝夜跟藤原就在身後,她們用溫柔的眼神掩蓋即將噴發的怒火。石上嚇得驚惶失措,此刻的他如同砧板上的魚,只能任由她們割宰……(圖六)《輝夜姬想讓人告白》第六集中石上初登場,輝夜對會長芳心暗許,但是一直無法坦率表達這份愛意。石上優一上來就對輝夜單刀直入,後來還補了一句:「那我去跟他說吧!」那固然是KY到極點的行為。第七集中,石上拿學生會的兩名女生開黃腔,結果被聽到並降下天譴。這就更加KY了。
看到他的KY舉動,很多人可能會藉此得到優越感,邊笑邊說:「哈哈哈,對啊!現實中還真的有這種笨蛋耶!」,但是石上優也有他的可憐之處,有些人看到了他耿直和坦率,或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可能會在爆笑的同時帶著少許憐憫或苦澀。
石上優除了KY,就一無是處了嗎?固然不是。KY只是他給人的感覺,而他的行為包含著更多意義,如以下例子:
圖七:
……甚麼都沒有,我甚麼都沒有……
會長向石上優詢問財務的時候,石上優提出:「運動社團裡面談戀愛的人,就應該徵收幸福稅。」,會長立即反駁說不合理,石上悲從中來,憤慨地說:「有戀人就好好談戀愛啊!玩甚麼社團啊!……甚麼都沒有,我甚麼都沒有……」(圖七) 石上優上面那句「像我這種人甚麼都沒有。」還有「有戀人就好好談戀愛啊!玩甚麼社團啊!」
以詼諧的方式,道破單身狗們的心聲。明明都有女朋友了,為甚麼還不好好珍惜呢?這讓單身人士情何以堪呢?特定群體很容易從他這種FFF團式的行為扎中笑點,並開始同情起他(甚至產生共情)。
著不同的意義。作品也好,角色也好,如果從觀眾的角度解讀它們,一定會基於自身的價值觀,從而給予全新的詮釋。
所以,石上優是一個有多重解讀性的丑角,有些人從他身上找到優越感,有些人從他身上找到認同感,一切都要看觀眾本身的審美觀,而這種審美觀會受到多種社會因素以及其人格本身影響。
8再論壓抑,兼談狂歡:大小姐脫下冠冕後也會「篤魚蛋」 魚蛋是香港的特有的大眾小食。而大小姐「篤魚蛋」(篤指把魚蛋串起來),則是一個大眾既陌生又景仰的神聖人物走向親民的象徵,是一種狂歡。以下將由壓抑,說到狂歡。
之前談到壓抑,主要是以佛洛伊德的理論為基礎。有心理學常識的人都知道,佛洛伊的是個泛性論學者,人類一切的行為都會被他歸咎於力比多(Libido)——性與暴力的衝動。當然,我們不可能將人類的一切行為動機都歸咎於性,但是無可否認佛洛伊德提出「壓抑的釋放」這一部分是能夠解釋笑的現象。如果笑對於壓抑的解放不只限於性,那還包括甚麼呢?應該還包括一切被文明壓抑的慾念。
在文明規範底下,我們被各種禮儀和常識束搏,我們需要透過「幽默」的管道將內心的那一頭猛獸釋放出來。
有一個理論也許能解釋這種壓抑的解放,那就是巴赫金的狂歡化(Carnivalesque)。話說,在遠古的古希臘、古羅馬時代,人們有狂歡節,人們載歌載舞,把日常中死板的禮儀拋開,並在祭典中解放真性情。人們用不羈的行動戲弄規範,然後在這一瞬間,主流話語的高貴反而被貶乏,平日森嚴的社會變得草根低俗,無等級、無性別、無老幼、無雅俗、無貧富……就好像進入了一個不分你我的大同世界。不少人用這種狂歡化來形容喜劇中的無厘頭,因為無厘頭中的無意義、無禮、反智、狂放正像是對於社會中框框條條的潛越,人們觀看作品在短小的時間,身心不在受到禮儀的束搏,喜劇人物中不拘一格、瘋狂的舉動就像是人們自由想像的延伸。
當然,我也不敢保證我是用狂歡化形容幽默中的壓抑消除是否洽當,原因一是我學識有限,我對巴赫金的了解極度淺浮;原因二是巴赫金經歷過白色恐怖的長時間空白期,很多理論都因為社會狀況的因素而沒有修正、整理,而巴赫金的思想又非常深遠、複雜、龐大,這又導致他的理論有更大的詮釋空間。事實上,楊巧
(2009
)就曾批評其他學者把狂歡化用來解釋影視作品是誤用。到底誰說得有道理呢?我一個行外人並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就算狂歡化不能全盤套用在解釋幽默,至少
其特徵中的一部分是可以是和幽默中的壓抑釋放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狂歡化最重要的有四個核心:
第一隨便而親昵的接觸,各種形態的不平等如畏懼、恭敬、仰慕、禮貌等都被取消了,人們在狂歡的廣場上發生了隨便而親昵的接觸。二是插科打諢,在狂歡節中,人的行為、姿態、語言都從制約中解放出來,因而從非狂歡式的普通生活的邏輯來看,變得像插科打諢而不得體。三是俯就,狂歡式使神聖同粗俗,崇高同卑下,偉大同渺小,明智同愚蠢等等接近起來。第四是粗鄙,即狂歡式的冒瀆不敬,一整套降低格調、轉向平實的作法,與世上和人體生殖能力相關聯的不潔穢語,對神聖文字和箴言的模仿譏諷等等。楊巧(2009)
狂歡化還有一個重要特徵,就是為國王加冕與脫冕。國王代表了權威以及主流話語,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可冒犯,被視為神聖和至高無上的存在,而這個冠冕被視為絕對、沉重與嚴肅的象徵,是故在狂歡節中國王會被脫冕。這跟壓抑佛洛伊德提出壓抑論不是也有相近之處嗎?佛洛伊德語境中的黃色笑話,其實就是「性規範」的脫冕。但是狂歡則更進一步,禮儀、面子、邏輯、教條、智慧、甚至道德都可以被脫冕,然後在那短暫的無厘頭中達到精神的狂熱。
狂歡,就是無厘頭好笑的原因了。為甚麼我們看到周星馳電影中某些毫無邏輯,不知所云的橋段也會笑呢?不只是優越說,更是
一種壓抑的消解。我們日常社會中被禮儀和邏輯綁住,無厘頭則利用反智的荒誕,將人從這些綁手綁腳的東西中解放。
其實校園搞笑的動畫現在很多,本季中也有另一部叫做《笨拙之極的上野》。《輝夜姬想讓人告白》這部作品到底有甚麼獨特性,為甚麼要特地選作為分析對象呢?其實是因為,輝夜姬中貴族學校的設定,又給作品增添了一層獨特的狂歡意義。雖然這部作品在搞笑段子上不至瘋狂似《遊戲三人娘》,但是在整體架構上明顯看出了一些狂歡的象徵。
我們看看《輝夜姬想讓人告白》中的設定,他們就讀的學校是菁英學校秀知院學園,當中「秀」和「知」更強調了學生們優秀和知書識禮,輝夜和書記一個是大財閥的女兒,另一個是政治家的女兒。在學校裡面,他們是名門學校中的學生會成員,學校中所有人嚮往的神聖存在。這所有元素,都是在給故事的主角群添光,而且是聖潔無瑕的光,承載越多,那頂冠冕就越重。
學生會的成員在其他學生眼中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存在。偏偏,《輝夜姬想讓人告白》的故事是講述這些身處高位的人無厘頭的荒誕日常,會長跟輝夜都有著莫名奇妙的執著而不肯告白,純情得可愛,而書記又是一個像小孩子一樣天真愛玩的耍寶怪。這難道不是給作品中所刻意加上,那沉重的神聖脫冕嗎?作品將他們的身分設定得高高在上,然後才揭露他們不嚴肅、有趣的一面,嘗試告訴我們:「原來他們也有很平常的一面喔!跟我們一樣嘛!」。
圖八:書記舞
《輝夜姬想讓人告白》中最能呈現狂歡化的例子,莫過於第三集的書記舞。如果我們相信戈夫曼(1959)的擬劇論,那這個應該是後台的行為。身為政治家的女兒/名門學校的學生/名門學校的學生會成員,集眾多光環於一身的她居然完全不顧體面地跳奇怪的伸展操,就像是狂歡節中民眾大膽奔放地載歌載舞。這種脫冕後趣怪而又活潑的形象,被網民稱之為「魔性」,無疑是成功打動了一票觀眾。
又舉另一個例子:
圖九:高中生初體驗很正常啊!
藤原書記帶來一本年輕人的雜誌,裡面做了一個「高中前初體驗比例調查」,書中說有34%。由於輝夜誤以為初體驗指的是接吻,她神情鎮定地說:「很正常啊!都是高中生,應該都經歷過了。」這讓會長和書記不禁慌亂起來。後來輝夜才知道自己誤解了初體驗的意思,書記又花了十五分鐘給輝夜解釋甚麼是初體驗。(圖九) 例如《輝夜姬想讓人告白》第三集的這個例子。其實這裡面初體驗的意思是初夜,但輝夜卻誤以為是接吻。輝夜因為自己性知識的貧乏而鬧出笑話,反映了就算家世顯赫,也會有當中不合世情的一面,也是給輝夜本身的神聖光環脫冕。這種脫冕,會帶給我們莫名的愉悅和解放感。
最後做個小總結。我們看到名門大小姐也會鬧笑話,也有純情可愛的一面,平常拘謹的她也會因為「
丁丁(
ちんちん)」這種小學生級別的笑話而忍不住笑。這就是狂歡化中的「摘下冠冕」,既讓我們的壓抑因為「神聖被平民化」而得到解放,也讓我們認識到她不是一個名為「大小姐」的概念,而是一個也會「篤魚蛋」的平凡人。這樣,我們就更容易代入作品中,和角色一起歡笑。
9笑與群體:名為「笑」的傳染病 猶記得中學的時候,有一個剛上大學的學長教我怎麼在群體面前講笑話,他說:「笑是會傳染的,只要其中一個人笑出來,你就成功了。」,有時候,我們看到別人笑,自己也會很想笑,為甚麼呢?其實有兩個原因,1)鏡像神經元,2) 規範性從眾,而且在《輝夜姬想讓人告白》也能找到相關的例子。
鏡像神經元(Mirror Neuron)是笑的傳染的其中個原因。靈長類動物,包括人類看到別人在笑的時候,會釋放這種神經元,讓別人的行為看起來像是自己也在做一樣,所以人便會因為看到他人笑而想笑。鏡像神經元跟人類共情的認知有很大的關聯,另外鏡像神經元不只對視覺,
對聽覺也有效果。
圖十:書記的笑容
例如這個例子中,書記的笑容是他的招牌表情,配合她那高八度的高昂聲線,書記常常都像是充滿活力的開心果,她的笑容和笑聲都刺激到我們的鏡像神精元。雖然笑點未到的時候我們也不會跟著她一起笑,但當動畫拋梗的時候,她的笑就會變成增幅器,大大增強幽默的笑果。
笑會傳染的另一個原因是規範性從眾(Normative social influence)。規範性從眾的意思是,人在一個群體裡面,
會受到群體壓力的影響,不自覺屈服並跟從他人的想法。因為如果群體集體認同某個意見而某人不認同,他可能會懷疑自己,另外,如果違背群眾的想法也可能會遭到懲罰、嘲笑。阿希(1940)就曾經做過相關心理學實驗,讓試驗者和一大群已經收買過的演員坐在一起,讓試驗者看三條長短不一的直線,讓他回答哪一條直線比較長。如果只有一個人的話,試驗者當然不可能選錯。實驗安排被收買的人先選答案並故意選錯,發現試驗者身邊越多人故意選錯,試驗者跟從大眾選錯的機率便越高。
圖十一:規範性從眾
雖然《輝夜姬想讓人告白》中沒有直接相對應規範性從眾導致笑的例子,但是第三集的這句話正正說明了甚麼是規範性從眾。人如果發現自己有異於群體,就會感到焦慮,這是笑的傳染的第二個原因。
10結語:最後作一個總結。幽默有三個大理論:優越說、壓抑說、乖訛說
。優越說是最早的理論,強調人從他人的失敗中得到優越感,所以會笑。笑是人類佔有優勢的表現,因為確定了對手已經沒有反抗的餘地,所以解放了壓抑並笑出來。優越說特別適用於
社會群體的鄙視鍊,特定次文化之所以會被一些人拿來當笑話,就是因為優越說。
壓抑說來自佛洛伊德,強調笑話之所以好笑是因為對力比多的壓抑。越被社會規範(Social Norm)壓抑的東西,就會越好笑,所以性笑話才會成為人類共通的笑話。其實壓抑可以不只是指涉性,而擴展到其他被壓抑的社會價值上。例如狂歡化就可以對此作出補充了。
無厘頭的荒誕,就是對於文明的脫冕。乖訛說也許可以解釋絕大部分的笑話。人們都是喜歡刺激的,當人們看到奇怪的東西,就會覺得好笑。
失諧-解困和
反向意合,這兩個認知理論,可以對乖訛說進行補充。失諧就是怪異、超乎預料的意思。失諧-解困告訴我們就算失諧,聽者也要對笑話進行解釋,完成解困,才會笑出來。反向意合在失諧-解困的基礎上,告訴我們解困後,如果逆溯命題和隱含命題的反差越大,那就會越加好笑。當然,就算反向意合也不足以解釋所有情況。
後面提出石上優這個角色具備多重解讀性。他具備了很多魯蛇特有的元素,並且是一個極其KY的丑角。他的KY給作品創造了不少笑點,有些人會因為他的KY而感到優越從而笑出來,但也有些人會同情他,或從他身上找到同感。不同的社會群體,在他身上會找到理解出不同的東西。
之後提到《輝夜姬想讓人告白》其實具備了狂歡化的局部特徵。狂歡化意思是對抗主流文化,
脫下權威高高在上的冠冕,視神聖為低俗,用狂放不羈對抗文明約束。《輝夜姬想讓人告白》中刻意用貴族學校、名門家世、學校頂點的學生會給主角群戴上冠冕,然後慢慢揭露他們日常生活平民和可愛的一面,這是一種狂歡,一種壓抑釋放。這些設定給主角群的插科打諢增添了更多趣味。
最後用鏡像神經元和規範性從眾,解釋為甚麼笑具有傳染性。鏡像神經元是生理因素,我們看到別人的行為,就很容易受到別人影響。規範性從眾則是心理學因素,大部分人都喜歡跟隨大眾,因為這樣會比較輕鬆。
11討論: 其實這篇文章也有很多地方未能全面探討,一來是因為我才疏學淺,二來是「幽默」這個範疇實在太過龐大,從柏拉圖的年代研究到現在都依然沒有定論。英國大文豪蕭伯納指出:「幽默是不能被下定義的,這是使人發笑的一種主要的元素。」,也許幽默原理之深、涵蓋之廣完全足以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那我一個普通的動漫愛好者當然只能窺見其冰山一角。
文章中提到的笑的三個主要理論:優越說、壓抑說、乖訛說,另外也對自嘲、群體的笑作出簡單的討論。我認為
三大理論應該可以解釋很多情況下的幽默,但也許未必能涵括所有情況。
笑其實有很多種類型,爆笑、會心一笑、安心的笑、苦笑等等,我們用上述的理論也未必能好好區分各種笑,以及其成因,而本文也沒有提到過「玩梗」引致發笑的機制,也沒有解釋過病態、瘋狂的笑。另外,我們拋開乖訛說,就以優越論和壓抑論來說吧!這兩個理論都建基在人已經有一定的認知能力,並接受了社會化的過程。但是,就算是未受社會化影響的嬰兒,甚至是一些靈長類動物都會笑?那又怎麼解釋呢?對此,楊莉(2014)正好提過人會僅僅因為生理快樂而笑,也會因為感知形象(如藝術)而感到愉快。
我們以後可以針對不同類型的笑區分出來討論。另外,我大膽猜測人單純地愉快也是會笑的,
所以作品要讓人笑出來,也許甚至不一定要動用到優越說、壓抑說甚至乖訛說。舉個例子,當作品中的人物從危難中平安歸來,或是作品中透露著愉快狂喜的氣氛,我們會不會也會因為與作品中的角色產生共情,因為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安心而笑出來呢?又或著聽到某些妙語而會心一笑,這些妙語是否一定有乖訛呢?例如十年前某部電影中,男二對男主說:「你可別給女人信用卡喔!」,聽者聯想到那個生活情境會心一笑,請問有沒有乖訛說中的期望偏差呢?
又比如說情人之間的互相調戲,又是不是一定有優越、壓抑甚至乖訛呢?先說優越,坊間流傳的「泡學」所提倡打壓對方的笑話,對說者來說當然是一種優越的好笑,但是明明被戲弄了的聽者會感到優越嗎?那為甚麼聽者仍然會好笑呢?(是抖M嗎?)我想,至少情人之的細語綿綿未必每次都有優越。然後說壓抑,也許在覺得「當眾調情很羞恥」的亞洲社會,調情這件事本身就很壓抑,但是他們之間的互相調戲之間是否一定有某種社會壓抑的釋放呢?我們舉個例子,老公上班的時候丟了單生意很不開心,回家後老婆很努力地說了些關心的話,老公不禁因為她可愛的舉動而安心地笑出來。也許情人相處時,打趣話所帶來的壓力釋放本身是笑的一大動力,而不需要額外用優越說或壓抑說來解釋(注意,之前「壓抑說」指的是社會文化帶來的性壓抑,後來說狂歡化是給文明脫冕,均不是不安帶來的壓抑)。又或著說,一個母親捧著孩子說:「舉高高、舉高高」,這時候的笑,難道不是更加純粹地因為開心而笑嗎?難道這也需要用優越說、壓抑說、甚至乖訛說來解釋?不需要的吧!
綜上所述,幽默和笑也許還有各種例子和情況,但如果想要再延伸探討,也許需要更多的資料蒐集後才能再討論了。
問個問題:看完這篇文,是否就能成為幽默大師呢?
想當然爾,是不可能的。原因有三:一,就算你懂得幽默的原理,你能憑空想出好的搞笑段子嗎?二,幽默是一種生活智慧,很看情境、對象與表演方式,一個不小心還會落入尷尬之中。三,有時候觀眾確實笑了,但這個幽默卻對你帶來社交性的負面效果。例如,聽者可能只把你當作跳樑小丑看,另一種情況,你在嘲諷某個群體或某個人,聽者當下確實笑得開心,回家冷靜下來後,卻思忖:「這個人怎麼如此小氣、古怪!是個怪人呢!」,然後對你敬而遠之。
雖然這篇文無法直接讓你成為幽默大師,但是知道搞笑的原理對你總是有幫助的。
從上述的例子三,我大膽作出第二個假設。在日常生活中,幽默是否也有歸因(
Attribution)的問題呢?:當一個人說出一句話讓我們感到困惑並因此失諧,某些情況下我們會將我們笑的原因歸咎於搞笑者的內部歸因(Internal Attribution),認為是因為是搞笑著某種人格失敗,他們的笑是針對搞笑者本身進行取笑,如下例子:「小明找一個女孩子搭訕,這時候也有很多其他人在場,他走去女孩面前問:『你有沒有病?』,女孩目瞪口呆,之後小明補充:『最近流感很嚴重,很多人都病了。』,女孩聽畢尷尬卻禮貌地回答他,這時候旁觀者都竊笑起來,更有人吐槽:『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顯然,
大家笑是歸咎於小明人格的失敗從而產生的優越感,而並非因為笑話本身好笑。但是,如果說笑的人說出了一句
「客觀好笑」的笑話,人們就會把失諧的原因歸咎於笑話本身好笑,是因為外部歸因(External Attribution)。旁觀者取笑小明的行為幼稚與否先按下不談,幽默與歸因理論結合,也許也是一個可行的探討的方向。
除此之外,從「幽默卻對你帶來社交性的負面效果」這點,我們得出一個生活智慧。你對別人說真心話很危險,例如你看不慣社會上某些現象並對此大加嘲諷,別人可能無法認同你(因為你們不是一路子人),最後便怕了你(人對未知往往心生恐懼嘛!)。最後,結論是朋友分兩種:一,不熟的人,對他們說話要夠圓滑,戴好你的人格面具(Persona),不要對他太過表露自我,畢竟當真實被揭露,一切粉飾都顯得蒼白無力。二,真心的朋友,可以表露真實的想法,互相尊重並求同存異。
最後以一個似笑話又不似笑話的幽默作結:
一隻黑色的羊是無法融入綿羊群的,當牠用麵粉把毛色染成白色,別的羊反而把牠視作真誠。但,這不是「偽物」嗎?最終黑羊發現,青年時期大庭葉藏式的笑容原來是一種求生的工具。如果你是黑羊,你會把自己染白嗎?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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