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鏡
那是一隻貓。
我注意到幾十步外有團毛絨絨的小玩意窩在牆角瑟瑟發顫，跟著顫動的毛任由髒污化為灰黑染上，毛髮末梢還能稍稍察見雪白的蹤影。但也僅是，稍稍。能看出這隻看起來蓬鬆的貓兒大抵才剛被遺棄沒許久，身軀依稀能看見點軟肉，不怎麼像竄逃多年的瘦野貓。
──牠肯定冷著了。
見這小動物可憐兮兮的模樣，我不禁泛起憐憫心。動物並非人們的唯一，但牠們只能依靠著人們，使人們成為牠們的唯一。很多時候，人們卻不將牠們黏膩的身影作為一回事，甚至感到煩厭、噁心，不想養就隨便扔了。
人類總不去明白任何生命將自身寄託在其他生命上時，所需的勇氣該有多深，只是一味壓擠著他們努力捏高的巨塔，始知化作眼中的一粒細沙。
如果不想成為唯一，當初又為何要爭奪吵鬧著要牠們的依賴？
抿抿唇，我走進低下身輕撫牠的背脊。感受到牠一瞬間弓起身，又彷彿無力似地軟下身。真是令人心疼啊。我脫下厚重的外衣輕柔地將牠包住，送往動物醫院。
「喵……嗚……」
走動的過程，牠依舊顫著的毛絲飄動，貼緊在我胸前的牠的體溫好燙，像烈火腐蝕似地燒燙。隱約聽聞牠嘶啞的低吟，我又再將牠抱緊一分。
※
這是我與她相處的第三年。
「妳給我過來！」我崩潰地朝著被抓爛的灰色沙發底下大吼，這是我新買的沙發啊啊啊！這調皮的小鬼在搞什麼！一定是我太寵這傢伙了！居然把我的新沙發搞亂啊啊啊！
「喵……」她仍躲在沙發下不肯出來，她絕對知道她惹禍了！
我難以控制脾氣停止大轟爆，強忍住把那隻臭小貓拖出來藤鞭拷打的衝動，進廚房為自己倒一杯冷茶靜心。提起茶壺，剎那間視線模糊晃動，一陣無力，手上的玻璃壺砸向地面。眨眼，滿地狼藉。
「喵！」客廳傳來她的驚叫，我再次眨眨眼，發覺視線中的畫面皆是模糊一片。揉眼，沒有變好。不禁慌亂的我克制情緒，要求自己閉上眼眸冷靜下來。
猛烈的喘息。
再來，睜眼，一切正常。
恍惚間我垂身撿取玻璃碎塊，朦朧的刺痛一陣一陣刮著肌膚，那不像真實，似是虛幻間帶來的痛覺。可我明白，它應該要是真實，它應該是真實的。晃蕩中透過溢出的猩紅確切刺破皮肉。但連溫熱的濕潤也透在現實後的白紗，一層布料掩蓋，一切變得模糊不清──就像是，假象。
「喵。」柔軟的白毛蹭向腳踝。她至此至終只有這句呼喚。
「……好啦，原諒妳。」溫柔勾唇，扔下碎片的指尖染紅。但那彷彿是錯覺似地不存在，我輕觸她的頭頂。
她是真實的。
而現在，也是真實的。
※
究竟誰能明白一切逐漸消失的感覺？
並非實質上的失去某件物品、並非心靈上的失去某個事情、並非精神上的失去某個意志。純粹是由心裡抽出的那條絲往外拉扯，那不是任何事物，那無法呈現。唯一使我清楚理解它正在消失的，只有她。
慵懶的躺臥在青色沙發上頭，無意識地勾勒腿上的她的軟毛，平緩的吐息灑落。即便離得好近，我已看不清她毛上的末端是否因她的玩鬧而碰髒，是否因我的疏失而雜亂，只能以指尖的觸感與她相望。
我朝向桌面，看不清上頭有什麼，卻確實明白那副眼鏡就邋遢的橫躺在桌面，鏡片裂成網狀，鏡腳亂糟糟的攤著，分明便是剛受完大災後的模樣。我真不該大驚小怪的，眼鏡讓人看清從來就是件正常事啊。
「我不敢呢，妳曉得嗎？」聲音變得好遙遠，那聲呢喃彷若穿越數道牆，隨著風飄進。
「喵。」那或許是單純的音節，也或許是鼓舞、規勸。無論如何，那不是最重要的。我們的交流並未架構在互相明白，可能，所有人的對話都僅僅是，將聽來的變成想聽的，再換成，想說的。
她繼續舒服的呼嚕。我未曾想過予她個名字，那太痛苦了，能明白嗎？被某種意義纏住勒緊，它無時無刻提醒著誰的期待，它甚至隨著別人的期望衍伸出其他的荊棘，虛弱的令人難受。若只求方便的話，我並不認為名字是件最輕鬆的方式。
我伸手朝著桌上模糊的形體，連顫抖的指都好難辨認，茫茫中畏懼灌入心口。我曉得我在膽怯著什麼，確實理解。可那不代表就必須戰勝，我沒有理由去戰勝恐懼。沒有想變得更好、沒有想讓一切走向他們在乎的正途、沒有必要使自己獲得救贖。
「我還是做不到。就算是妳來勸我，我也還是做不到。」我放棄了，就和放棄一切般的，只願活在架構世界中的現實。
恍如虛幻。
「喵！」我對向她，一個念頭湧上，我突然將她抱高。她嚇死了，著急的叫聲逗出笑容。
她是真實的。
我現在，還是真實的。
※
「你必須戴上眼鏡。」
「為什麼。」
老電風扇喀喀轉著，不規律的節奏撞擊脈動。我明白答案。
「你難道不清楚再過沒多久你就要變成個瞎子了嗎？」口沫不隱怒容，他沙啞的聲嗓燥熱易焚。看不清也知道他的不悅、憤怒。
我明白、我明白啊，但我做不到、我沒辦法接受，我無法碰觸那樣陌生的景象。
「……孩子，你清楚的。相信我，好嗎？」見我默不吭聲，他柔下聲調，「相信我，它能有效的使你視力暫且緩和，到時再做個手術就能變回以前那樣了，嗯？難道不想再看看當初的景色嗎？不再是模糊一片，而是清晰、真切的風景哦？」
他期待我回答，可是，我不想。
「這是很新的技術沒錯，會怕很正常的。但相信我，嗯？不會害你的。乖，聽話。」他循循善誘著，我茫然地直視前方，一切已糊得無法辨認。然而，我能看清那東西，那個可怕的玩意。
「不……」
他不聽，逕自將眼鏡往我耳上掛。
筋骨僵硬。我緊閉雙眼不願睜開。好可怕。
「喵。」她往我腰上衝撞，碰得生疼使我沒控制好眼皮。我不小心睜了眼──
她的毛絲被光線射得好漂亮，柔順的細絲沒有打結。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清楚的看見她了，抽動的嘴角逐漸向上揚，自從撿著她的那幾年後就好少機會能明晰的瞧著她的柔毛。似乎是沒讓她碰髒，也沒使她毛躁躁的呢。
「啊……」她撒嬌似磨蹭掌心，不時發出軟軟的呼嚕聲。這傢伙真是的。
或許看清也沒那麼糟。
或許看清能讓我拾回那些失去的東西。
她是真實的。
我也會，也會是真實的。
※
我覺得，失去並沒有因此停步。
放下眼鏡，可怕的是鏡框架住的感覺還在，縱使已經摘下了卻還是黏在上面，怎樣都扯不下來。模糊的景物使得我很安心，躁亂的情緒藉此和一切一樣混在一起卻是使我緩和。我不是那麼明瞭了，戴上眼鏡後的世界為何如此渺茫不清？即使是稜角分明的黑白線條，為什麼還是模糊得灰茫茫？
為什麼，好像戴上眼鏡的世界，才是虛假不實的？
我無神地抬手，要離得很近很近才看得出來那是雙手，可是那隻手有溫度、有彈性，那是雙真實的手，擁有真正的血肉、擁有真正的紋路。握緊掌，貼向胸口。那是真確的跳動。
「喵……」廚房傳來她的呼喚，我戴回眼鏡走去。
霎那間，她朝我這跳上來，慌亂的接住後點點她小巧的鼻子。這小頑皮貓。我笑了笑走回客廳，替她順毛之際凝望著她的眼眸。她很漂亮，尤其是眼神，很漂亮。
混上湛藍與灰藍的眼珠子總是瞧著我。扯下眼鏡，我曉得她的目光會繼續注視著我，我清楚的曉得。我是她的唯一。她也是我的，唯一。
即便在物體與物體混染的背景，她依舊突出。這雙只能看見她的眸子屬於她。而她也，只屬於我。
她是真實的。
我因她而，真實。
※
我把眼鏡扔了。
「喵。」她望著我將眼鏡拆解、打碎、扔去。單純的音節提醒著我，他們會說我失去了看見真實的眼睛，我失去了重回過往的機會。
但我想，我是拋棄了使我繼續生活在，架構世界中的現實，的可能。
「妳明白嗎？這才會是真的。」
我邊整理著碎塊邊瞧著那抹小白塊。可以是自言自語、可以是低語喃喃。或許我終將無法看清她的眼，或許我終會失去眼前的景物，或許是黑暗準備纏裹。誰在乎呢？飄渺朦朧虛幻的景物不屬於我，那不是我的世界，那不是我的一切。
我的唯一，只要在我身旁，眼前的一切又何妨成為阻擋的原因？
「喵。」
她會明白我的。
因為，我的真實就是因她而真實啊，比起看見真實的一切那又怎麼成為真實呢、比起碰觸真實又怎能稱作碰觸呢？我若早已不與真實為伍，又怎需要硬貼上去？
我的真實已成為虛幻，我的虛幻已成為真實。
只要她能繼續陪我看見虛幻，那就夠了。
她是真實的。
我是真實的。
我們，都是真實的。
（ＥＮＤ）
我討厭鏡框黏在臉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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