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由暗處走向盡頭
１．
數百里外的槍響顯然傳不到美容院中。警察之女死了，簡沁也不覺得有什麼。這兩周一切如常運行，他不在意薛晉嵐怎麼樣、被愛西亞狙擊的女殺手又怎麼樣，僅僅去檢查了一次顧雪慧答應的報酬，其中甚至是愛西亞去的銀行。
──在大門被人打碎以前，這也都是個尋常的夜。
「誰！」
玻璃爆裂後，簡沁立刻從二樓衝了下來，愛西亞緊跟在後，手上握著槍。砰、砰砰砰砰！衝進來的蒙面男人拿著機關槍無差別地掃射，把他們從樓梯轉角逼了回去。
「怎麼回事？」
簡沁的聲線難掩錯愕，反倒是愛西亞當機立斷地往樓上折返、一下子切斷了燈光。空間裡警報聲大作，按摩女們尖叫地躲入了櫃台後方的空間。對方沒追，只在愛西亞探出身子試圖回擊時，以火力優勢將她再一次逼退。
「是針對我們的。」
「妳能處理嗎？」
愛西亞沒作聲，槍聲停了，近門處亮起了手電筒的光亮，對方顯然有備而來。愛西亞趁機回了幾槍，卻沒有任何收獲。簡沁「嘖」了聲，忽然拍了下她肩膀，陰柔的聲線變得森冷，他的說法如同命令：
「給我解決掉。」
他反身往二樓跑──在某張按摩床下，有個僅供一人躲藏的空間。
他發現情勢不對後立刻準備迴避，以保全自己的性命為第一要務。愛西亞的臉色沉了沉，可她仍很快地將注意力放到入侵者身上，側耳傾聽，從遙遠的故鄉、原始部落裡帶出的獵人直覺，讓她得以捕捉最細微的腳步聲。
只要對方夠近，她便有能力制伏，哪怕是個成年男人──
「愛西亞！」
上方傳來簡沁淒厲的慘叫，剎那攪亂了她的思考。旋即一聲槍響，那拖長的尾音不自然地停住了。愛西亞回過頭，一道白色的身影映入眼簾，那個曾被她打傷的女狙擊手在階梯上看著她，她反射地舉槍。
那個女人好快。
她的手才剛抬起，子彈便貫穿了肩膀。分毫不差地迫使她鬆開了槍、卻又不至於在接下來半小時內失血過度而死亡。
可這將是她犯下的最大錯誤！
愛西亞以迅捷如獵豹的速度放棄了槍、眨眼間衝到雪朵面前。砰。槍口被她往旁一揮、子彈偏離了瞄準的軌道。她同時反手成拳，以未受傷的那隻手揮向女殺手臉部，後者側頭躲避，她的拳頭卻在半空中張開成爪，以不可思議的角度轉換了方向、扯住對手的腦袋。
轟然巨響，她拿對方的頭撞上牆，牆壁竟然被砸出一個凹陷。
鮮血從額頭流下，雪朵反踢向她下盤，愛西亞忍著痛用受傷的手要隔擋，後方的槍聲卻輕易地使她失去平衡。
她的小腿中彈、往後摔去，餘光瞥見那個和女殺手一同前來的男人時，她不甘地咬緊牙。
其實是能贏的，只是因為，她一直是一個人……
「你們的商品在哪裡？」
白髮的女殺手來到她身旁，燈被從一樓打開了，照出雪朵半張染血的臉，即便如此，她態度依然沉著。愛西亞悄悄地移動手指想去勾那把剛被她拋到一邊的槍，卻被對方發現、將東西踢向她搆不著的角落。
愛西亞緊閉著嘴巴，從身後靠近的男人略嫌粗魯地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她忍著痛，聽見女殺手重複了一次問題，依然不肯開口。她閉上眼睛等著預期的死亡到來，可雪朵停住了一下，只是和同伴說道：
「陳，你直接去地下室看看吧。」
愛西亞驚駭地睜開眼，顧不上別的，張口用牙也要攻擊女殺手。被叫作陳的男人即時反應過來，把她整個人往後扳，她咬了個空，反而整個人滾落到樓梯下。
滾了滿身的血，她異常執著地撐起身子，目露凶光。
「擺出那種表情又能做什麼呢？」
男人不以為然地看著她，忽地被雪朵推了一把。女殺手緩緩地走下樓梯，逕自繞過愛西亞，走向地下室。
「啊、啊啊！」
愛西亞絕望地嘶叫著，用爬行的方式也要下去阻止她。可是，她只移動了幾吋便再也提不起力氣，打在腿上的那一槍撕裂了肌肉，使她血如泉湧。
她知道那個男人在看她，看自己無力地掙扎著。他們不會知道她為何如此絕望。
地下室那頭傳來鐵門打開的聲響，幾分鐘的時間，有如世紀般漫長。
腳步聲……
許久不曾見光的女人們一個接一個、畏縮地走上階梯，愛西亞看著她們，眼淚從這個艷麗的女子臉上滑落。
被囚禁的女人當中有個看起來只有十歲上下的女孩，她一見愛西亞，便跑了過來，口中喃喃地叫喚著一個稱呼。愛西亞背後的男人舉槍阻止了女孩的動作，她跑到愛西亞面前，不得不停下，呆呆地看著槍口。
愛西亞以自己的母語快速地說了些什麼，便無力地閉上眼。女孩頓了一下，忽然哭了，顫抖著回到其他女人身邊。
那些外國女人全部看著愛西亞，沉默之中，眼神竟流露哀戚。
最後上來的是兩個行動不便的年長女人，她們藉雪朵的攙扶慢吞吞地走到燈光下，眼睛似乎因為不適應光線、許久不能張開。雪朵轉身確認當中都沒有立即需要處理的傷患，以眼神向男人示意。
男人收了槍，便走到了對街去──他們準備了一輛可以載上所有人的貨車。
「妳……還想把她們帶去哪裡？」
愛西亞虛弱地出聲，那些按摩小姐從櫃檯後方走出來，默然地低著臉。她們全部都像處在一種哀悼的氣氛中，愛西亞的重傷似乎令她們更加害怕。
雪朵走到愛西亞身旁，輕輕地告訴她：
「回家。」
「什麼？」
「我會送她們回家。」
愛西亞錯愕地抬起頭，如同不敢相信她說的話。這裡的女人們只有她一個聽得懂中文，當雪朵說了第二次，剛才那個小女孩忍不住又衝出來、一把抱住雪朵的腿。她邊哭泣邊說了很長一段話，外面傳來喇叭聲催促，才打斷了她。
終於回過神的愛西亞張大了嘴，表情有些茫然、卻漸漸放鬆。她瞇起眼睛，轉頭語氣溫柔地對小女孩說了些什麼。其他女人們紛紛湊上前，聽她說完，她們都愣了。
沒事了──只有她們曉得，愛西亞一直用她們的語言重複著這句話。
「雪朵！再不走，就要等警察來了！」
「好。」
外面的男人搖下車窗朝美容院裡喊了一聲，女人們在雪朵的幫助下，魚貫地爬上卡車。她們頻頻回頭，愛西亞看著一群人消失在視野中。小女孩最後一個上車，愛西亞看著卡車的方向，露出了久違的、乾淨純粹的笑容。
「妳在這裡為了保全自己的族人，殺了多少無辜者，妳自己算過嗎？」
剩下雪朵蹲在她身邊，愛西亞已經不打算回答，她直直地看著女殺手的眼睛，淚水盈著眼眶，但她目光堅定。
「謝謝妳，妳可以殺掉我了。」
雪朵的視線似乎往旁邊飄了一下，不過這個角度，看不見簡沁死狀悽慘的屍體。她將臉轉了回來，搖了搖頭。
她喊了男人下車，要他將愛西亞也帶上去。
「妳要放過她？」
「……就當是我看不得女人受苦吧。」
聽她輕飄飄地丟下一句，男人神情微妙地將昏過去的愛西亞抱上車。雪朵抹掉臉上的血，踏出美容院，卻朝對街的巷子走。
她讓同伴將女人們帶走，而她，還得去另一個地方。
２．
薛家這次聚會的場所，在顧雪慧的大宅中。西式的庭園有各式的奇珍異樹環繞，以中央的涼亭為中心，走道上置滿了長桌。家裡的廚師忙著將菜一盤一盤地送上，他們經過涼亭時，全低著頭，假裝沒看見涼亭內的事物。
雕花的椅子上坐了一個男人。顧雪慧站在那人身旁，和親戚們有說有笑。那些投射過來的目光都在猜測，這個頭套了紙袋、手腳被綁的傢伙究竟是誰。但他們表面上不動聲色，隨著人漸漸到齊，眾人談笑間輕鬆的氣氛甚至會讓人忽略掉這不尋常的存在。
聚會的主角之一，薛巧衣，遲遲沒有現身。分家的人們一邊說笑、一邊暗中交換眼神。
他們都在猜顧雪慧打的是什麼主意，早有風聲今天將有「意外的人物」出現，但這人物，總不該被綁在那裡──
「雪慧，敬妳一杯吧。」
某個上前敬酒的人眼尖，看出椅子上的人依稀是薛晉嵐的身形。他和顧雪慧碰了杯，壓低聲音問道：
「這是在幹什麼？」
環顧四周，除了薛巧衣以外，人似乎都到了。顧雪慧早已等得不耐煩，她擺了擺手，招來自己的部下，讓他們去把分散在庭院裡的賓客們聚集過來。
「馬上就揭曉了，別急。」
她自己的口氣比誰都迫不及待。客人慢慢地靠攏，薛家分家的主要人物加起來竟也有三四十個人。他們以本家的企業為中心，在各自的領域開枝散葉，有些早已不必依附於本家，或者乾脆不承認本家的正統。
最後一個人來到涼亭附近以前，「那個人是薛晉嵐」的耳語便傳進了大部分人耳中。僕人們自覺地退了下去，一時間花園裡只剩下薛家的人物。
如同精彩的劇碼即將開演，被蒙在黑暗裡的人都能感覺到那些刻薄的目光。
「各位──」
議論聲隨顧雪慧一聲輕咳而小了下去，入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薛巧衣在最後一秒出現，噗通！擋路的僕人直接被她推進了人工湖裡。幾個女賓們掩嘴偷笑，看來者青白著一張臉，很快地來到涼亭的階梯下方，又直直地走到顧雪慧身邊。
頓時鴉雀無聲，他們都期待著薛巧衣對自己被綁在那兒的丈夫會是什麼反應，沒料到她衝上前、一把揪住了顧雪慧的衣領。
「我兒子在哪裡？」
這話一出，騷動如漣漪般蔓延。眾人們面面相覷，無一不露出驚訝的神色。連被綁的薛晉嵐也動了，他像是想站起來，可顧雪慧的部下立刻將他按了回去，有人上前拉開薛巧衣、將她與顧雪慧隔開。
薛巧衣雙目血紅，連個下屬都沒帶。因為薛晉嵐的舉動發出聲響，她才注意到他在這裡。可震驚的表情只在她臉上出現了一瞬間，她很快地將眼光轉回顧雪慧，壓抑著顫抖的聲音、一字一頓：
「我問妳，我兒子呢？」
「──倒是第一次聽說本家有了孩子呢。」
不知何處傳出這麼一句，顧雪慧猛然發出誇張的笑聲。薛巧衣抽出槍就要動手，反被人從後方扭住了手腕，槍「啪」地落到地上。
她扭動身體，對方卻收緊了力道，以扭斷她的手作為威脅。
顧雪慧的走到她面前，光滑的地面反射出冰冷的月光、映著她的臉都有些森森然。她戲劇化地向其餘的賓客舉起雙手，拔高音調如同在炫耀她珍藏的劇目：
「你們可都聽清楚了？」
她轉向涼亭中央，讓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到薛晉嵐身上。
「不如我們先來聽聽看──這個被祕密養育的孩子、他的親生父親──要怎麼說明自己成謎的身分吧？」
由於早有預料，顧雪慧抽起紙袋的瞬間，並未引起太多驚呼。薛晉嵐的臉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裡，緩緩抬起時，冰冷的五官有一半覆沒於陰影當中，竟然真生出了一點那個應當死去之人的神韻。
他看著顧雪慧、又慢慢地掃過了眾人。他們屏氣凝神地等著他出聲，而他的眼最終停在薛巧衣臉上。
兩人有很短暫的幾秒鐘，都在對方眼裡看清了自己被黑暗填滿的瞳孔。
「我是薛庭裕。」
他說道，每個字都成了難解的音節──如同放慢時間，投入水中的石子過了很久卻沒有激起水花。
「我說，我是薛庭裕。」
是罪惡返魂、曾經的惡魔回到人世間，他露出了冷冷的微笑。這次，他們好似終於聽見了他的話，那些張大的嘴巴就要吐出議論──
「你不是！」
薛巧衣猛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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