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色地帶的雨季
1.
才月初而已,卻看彭澤理已經忙著採購、記帳的工作。月中之後,將進入這座城市的雨季。以往年的經驗來看,雨季期間的客人會大幅減少,彭澤理必須準備些打發時間的小玩意──紙牌、麻將等等都行,只要別讓男妓們閒下來惹事。
亭亭也幫著他,準備將多餘的房間收拾起來。最近她注意到自家老闆似乎不大有精神,明明天氣不冷,他卻老是披著外套坐在櫃檯內,偶爾碼錶響起,都忘記按掉。
「老闆,你好像從那天同學會後就不太開心?」
這天,她終於鼓起勇氣問起,彭澤理愣了好一下子,倒是不置可否。亭亭踮著腳趴在櫃檯上,看他的樣子便覺得生氣,她知道老闆的私事她不該多問,卻難免想著大家在同一個屋簷下工作,應該有些事情可以共同分擔。
她放下自己手上的事、故意繞到櫃檯裡,伸手搶走了幾個碼錶,趁彭澤理抬頭時,興奮地提議:
「老闆,不然我們也辦個活動吧!我跟景熙討論過了,最近新區的酒吧不是常有那種變裝派對嗎?我們來辦一個,說不定還能增加客人──」
「我接個電話。」
彭澤理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亭亭,她掃興地嘟起嘴,正好瞥見走廊那頭李景熙伸出腦袋,她朝他擺了個歪著嘴的表情。
電話那邊是彭澤理意料之外的人。同學會後,胡捻只有來紅街拿過一次衣服。沒有客人的委託自然是好事,不過少掉了清理屍體的事情,他也沒什麼要和胡捻聯絡的理由。
「你的旅館有空房嗎?」
電話一通胡捻劈頭就問,彭澤理停頓幾秒,才緩緩地應了聲「有」。胡捻似乎鬆了口氣,背景傳來擺弄東西的窣窣聲響,他解釋道:
「我住的地方被人找到了,先借個房間、避一避風頭。」
彭澤理本來想和他開玩笑,問問他需不要需要加贈紅街的客房服務。想了想仍沒說出來,淡淡地答應、便掛斷了電話。
「誰呀?」
亭亭不死心地賴在櫃檯旁,三四個碼錶同時響起,她還怕自己的問題被無視,故意張開雙臂用身體擋住彭澤理的去路。只見老闆站起身,但看起來也並不急。
「一個大學同學。有點事情,要來借住幾天。」
「哇,大學嗎?話說老闆是學什麼……」
額頭毫無預警地被敲了一下,亭亭「哎喲」了聲,捂住被敲的地方。彭澤理趁這機會側過身,從她旁邊走了出去。亭亭發現自己又讓老闆反將一軍,不禁跳了起來,嚷嚷著追上去。
「你又這樣!至少告訴我是什麼樣的同學嘛──」
2.
關於胡捻是什麼樣的人,不用多久亭亭自然就知道了。她對於自家老闆的同學,竟然是個流浪漢一樣邋遢的人感到目瞪口呆。胡捻剛來的第一天正是他們的營業時間,有個撞見他的客人以為是來找麻煩的無賴,在走廊上直接尖叫起來。
當天彭澤理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安撫好被驚動的貴婦們。紅街來了個借宿的傢伙,也因此鬧得人盡皆知。幸好胡捻日常的作息時間和他們剛好錯開,而沒多久,他也跟這裡的人混熟了。
「老闆!這個人又偷吃冰箱裡的東西!」
才四天,彭澤理便聽見亭亭不知第幾次這樣尖叫。他慢悠悠地放下計算機、走向廚房。女工讀生站在門口,雙手叉腰,擺出等著他來教訓胡捻的架勢。而裡頭的胡捻嘴裡咀嚼著什麼、含糊不清地辯解:
「反正都是要吃的啊。」
「都被你吃光了,大家還吃什麼……」
亭亭不斷碎碎念。胡捻比她大上十多歲,卻偏要和這小女生一起胡鬧。他指了指亭亭,故作嫌棄地搖搖頭,用手捂住耳朵、大聲地嘆氣。
「你這──老闆你管管他,我去幫你敲房間門!」
櫃檯那邊的碼錶響了,亭亭受不了似地轉頭跑掉,留下彭澤理與胡捻兩人。紅街老闆不緊不慢地打開冰箱,檢查了剩下的食材,似笑非笑地挑起眉。
「你這個女工讀生倒是挺有趣的嘛。」
胡捻不怕亭亭、卻會怕彭澤理開口。他趕緊轉移話題,同時把嘴裡的東西吞了下去。
「亭亭確實是個不錯的女孩。」
彭澤理看穿他的目的,也不說破,順著他接過了話。既然人都來到廚房,他便拿了杯子給自己沖咖啡。胡捻讓到一旁,看著他操作咖啡機的手,修長的指頭輕巧地托起袋子、把咖啡豆倒進機器。
聽著豆子清脆的滾落聲,彭澤理做什麼都帶著舒緩的氣質,胡捻看他看得一時入了神,直到那人「嗶」一聲按下機器的按鈕,才猛地眨了眨眼。
「那樣的女孩子怎麼會跑來這兒工作?哦,別誤會,我不是說紅街不好,只是──終究這環境比較複雜嘛?」
「她也不是表面上那麼普通。」
彭澤理稍微斟酌了下用詞,在說出「普通」兩個字前頓住了幾秒。咖啡一下子就好了,裊裊的熱氣使他的眉目變得朦朧,他看向胡捻,笑了下,雙手捧起馬克杯。
「你也有跟活人聊天的時候。」
「啊?不是,我只是來吃東西的。」
看對方大力否認,彭澤理垂下眼,看著自己在杯子上的倒影。有人說過他是個無聊的人──他毫不懷疑像亭亭那樣的女孩會比他有趣得多。
「要說說看這次來借住的原因嗎?」
胡捻的視線飄向別處,他也沒有指望這位老同學願意多說什麼。片刻靜默,彭澤理便提起別的事:
「說來,亭亭想在紅街辦變裝舞會。」
另一人明顯愣住了,嘴裡喃喃地重複「變裝舞會」四個字、深怕自己聽錯了一樣。彭澤理「嗯」地肯定了自己的話,低下頭啜飲著咖啡。胡捻似乎很想說點什麼,真的開口了、卻有些結巴:
「那……要辦嗎?什麼時候?」
彭澤理正要回答,外面一聲「老闆」的叫喚打斷了兩人的對話。隨著聲音由遠至近,李景熙從門邊探出頭,笑容在看見胡捻的剎那凝固在臉上。他恐怕是紅街當中最不能接受胡捻的一個,雖然他自己也說不上原因,但光是「老闆同學」的身分,便讓他對這個借住的客人抱有莫名的敵意。
「也沒什麼事,我今天沒工作了。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幫忙。」
「去幫我看一下亭亭吧。」
「好。老闆,你累了的話就去休息哦。我跟亭亭應付得過來。」
注意到彭澤理手上的咖啡,李景熙因此關心了幾句。離開之前他暗自瞪了胡捻一眼,頗有警告對方少添麻煩的意味。後者無奈地搔著頭,經過這一打岔,他也忘了他們原本在講的事情。
「我看那小子喜歡你啊,澤理,是不是?」
「景熙挺受客人們歡迎的。」
彭澤理答非所問,惹得胡捻一下子笑了起來。他似是想拍拍同學的肩膀、說幾句祝福的玩笑話,手伸出去、又覺得那樣的動作不適合用在這人身上。他訕訕地收回手,交叉放到腦後。
「我先回去啦,晚一點白天還有工作。」
「帶點吃的出去?」
「不用,我工作時不吃東西。而且我吃飽了。」
胡捻拍了拍肚子,往廚房外走。就吃兩根珠蔥嗎?彭澤理啞然失笑,隨著廚房恢復安靜,外邊傳來亭亭扯著嗓子的喊聲。他晃了晃手裡的杯子──真巧,他隔天也有工作。
3.
除非委託人特別要求,要不彭澤理很少在白天、以及紅街之外的地方做事。但這件新的委託比上次莫小姐的麻煩許多,對方要那個男妓死在自己家裡、還附帶了一些額外條件。
彭澤理有時會拒絕這樣的客人,只是近日確實也察覺到自己的反常。他答應那名貴婦,就當作回歸平常日子的過程。
分手那麼多年了,他不想還為舊情黯然神傷。
一大早,外面天色因烏雲遮蔽而顯得陰暗,彭澤理踩上了不斷發出嘎吱聲響的樓梯,來到老舊的公寓頂樓。兩側的隔間只有盡頭的一扇門緊鎖著,他逕直地走上前,按下門鈴。
「誰啊……彭老闆?」
綽號小戚的男妓開門的那瞬間,他點了點頭,趁對方猝不及防,伸出手以預備的手帕捂住了小戚口鼻。
小戚可能嗑藥或喝了酒、輕易地被放倒。咚!彭澤理看他呈大字型地倒在地上,過了半分鐘確定迷藥生效,才從人身上跨了過去,進到髒亂的空間內,腳邊忽然便踢到了東西。
「嗯?」
是一副情趣手銬,滿地的雜物除了生活用品以外,還有不少類似的道具。彭澤理左右看了看,動手把小戚拖到床上,用那副情趣手銬將他銬在床頭。
小戚醒來時看見的便是搬了板凳、坐在床邊的老闆,自己褲子褪到了膝彎處。彭澤理把玩著不知從哪裡找出來的假陽具,和他對上視線,衝他淡然地笑了笑。
「插入客人時要像抱著自己心愛的人一樣,你不耐煩,別人也會有感覺的。上班的第一天,我想我提醒過你。」
「啊?等等──你幹什麼!」
「現在這樣,就是應付了事。」
彭澤理一邊說一邊把東西推進小戚股間,男妓瘋狂地掙扎起來、朝他破口大罵。他為避開對方踢蹬的雙腿,費了好一番勁才把東西推進去,這中間假陽具幾次滑出股間,彭澤理又耐心地把它弄回去。
「啊啊、啊啊啊啊!」
男妓叫破了喉嚨,回應他的只有假陽具的震動聲。彭澤理拍了照,小戚已經接近昏死。
把照片傳出去,看床上的人顫抖著、嘴裡吐出白沫,他用手錶開始了計時。
「其實和阿毅比起來,你做錯的事輕微多了。」
不是彭澤理故意要說風涼話,而是委託人要求不讓男妓這麼快死去。他說完便走到空間中央,再一次打量這個狹小髒亂的住處。蠟燭、皮鞭、用了一半的盒裝保險套──看起來小戚的生活除了性愛別無其它,下了班都還在自己的家裡接客。
彭澤理彎下身撿起一把生鏽的刮鬍刀。沒人曉得為什麼這個男妓的生活會是如此。
而等到他死去之後,又要多久才會有人發現。
小戚連求饒的能力都沒有了。彭澤理從計時開始後便不再看他,而是動手將散落滿地的東西堆放整齊。空氣越發潮溼,帶著一絲黏膩的血氣,隨著他把雜物一一堆好,這個地方視覺上卻乾淨了許多。
也許不該接這個委託,彭澤理忽然感到些許疲憊。不知道為什麼在工作時他反而想起了江楚霽,想著這一刻,過去的愛人應身在遠方。如果他們同時死去……那個人會在哪裡?想必就算是死,也不會讓人覺得困惑和淒涼。
為什麼來紅街?他不曾問過那些死去的男妓。但也知道沒有人是來這裡尋求「愛」這種東西的。
小戚的顫抖越來越微弱,股間的血在床單上蔓延開來、終使他氣若游絲。彭澤理簡單地收拾好他的住處,小小的地方終於有了點生活的感覺。
時間到了。
雨季的第一滴雨落在蒙灰的窗戶上。彭澤理走出公寓,外頭已經下成了傾盆大雨。他冒著雨,依然用平常的速度走向自己停在馬路對面的車。刺耳的喇叭聲猛然從雨幕後方衝出,最後一秒及時閃開、僅僅從他身側擦過。
彭澤理摔到地上,那台摩托車在他身後幾公尺遠處煞住。車上的人跳了下來,惡狠狠地罵著:
「你是瞎了嗎?不看路啊!」
衣服完全濕透、頭髮沾上了泥,彭澤理從地上爬起身。對方怒氣沖沖地衝到他身旁,一對上目光,兩人卻同時愣了。
「老、老闆?」
這是紅街另外一個叫穆奇的男妓。認出了彭澤理,連忙要把他拉起來。彭澤理接受了他伸出來的手,搭上去的瞬間,卻看見自己的手背上被雨水沖淡的血跡。
他以為是小戚的血,指尖不自覺地顫了下。再一細看,卻發覺是自己摔倒時擦傷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