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特蒙最後打消了這個念頭。身為信奉真理教的教徒不是可以隨意向人透露的身分。就連他現在也不能確定伊芙和真理教的淵源。
先不管伊芙為什麼懂得真理教的密文,說不定襲擊北方小鎮的流寇就是真理教教徒偽裝而成的。瓦特蒙說:「我們原本是統領伊弗西斯地區的家族。那時候還小,什麼都不知道。反正大家都把我們捧在手心上,整天就在鎮上閒逛。」
「這樣也很好呀。」
「是不錯。不過伊芙,妳知道貴族的工作是什麼嗎?」
藉由床板的震動,瓦特蒙知道伊芙正在搖頭。他說:「不是只是整天遊手好閒而已。我到了很後來才明白過來。貴族的職責是資源——包括人——的統整與再分配。我後來才知道領民們尊敬我們只是因為恰當的分配資源很不容易,所以給我們一些方便而已。那時我們都覺得理所當然,可以說有點予取予求了。」
瓦特蒙不斷地強調自己那時候不明白貴族的本質。伊芙能夠隱約地感覺到瓦特蒙和他的家人們是如何對待自己的領民,而瓦特蒙對這件事又是多麼地懊悔。
「當我哥哥繼任領主之後發生了暴亂。帝國派來的總督解除了包括伊弗西斯在內數個領地領主的身分。我們一夕之間從貴族變為平民。不對,連平民都不如。那時候沒有土地,也沒有養活自己的技能。接任的領主更容不下我們。哥哥死了,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妹妹要照顧。慌得我呀。」瓦特蒙嘆一口氣,兩手十指相交墊著頭向後仰,他說:「好在有卡哈拉大哥將我們集結在一起。之後就是妳看到的樣子了。」
「你父親過世了。那你母親呢?」
「還在,啊啊,是我的小媽。」
話說到一半瓦特蒙停了很長一段時間。伊芙問:「她會為難你嗎?」
「不是。」瓦特蒙左手擺回腰部,右手撐在地上。他說:「只是那時她認為我們應該和領民們和解,放棄伊弗西斯的名號,並向現任領主宣示效忠,求取一塊耕地重新開始生活。但我不能接受。所以後來我們的關係變得有點尷尬。」
「你的母親是個溫柔的人呢。」
「是嗎?」
「聽起來是那樣。」或許對於母親這個身分有所憧憬,伊芙才會覺得瓦特蒙的母親是個溫柔的人。伊芙照著瓦特蒙的樣子刻劃他母親的形象。不對不對,她和瓦特蒙沒有血緣關係。伊芙歎一口氣,說:「如果你當時留在伊弗西斯。」
有家人,有朋友,還有受到庇護的安定生活。想要瓦特蒙過和平的日子,又很慶幸自己能和瓦特蒙相遇。真是複雜的情感。慶幸他人受盡顛沛流離之苦太過自私,不過「如果你當時留在伊弗西斯就好了呢。」這樣的話實在是說不出口。
「留在那裡嗎?」瓦特蒙抬頭看向屋頂下的橫梁,他說:「留在那裡的話現在應該會過著不同的生活吧?但我血氣方剛,她又是平民出身。要我放棄家族名號什麼的我怎麼都聽不進去。而且我也有不得不加入卡哈拉部隊的理由。」
這時瓦特蒙轉頭看向伊芙,比起剛剛對著肉塊顫抖的樣子,伊芙的面色已經平靜許多。久久等不到後續的伊芙伸著脖子,向後看著他問:「什麼理由?」
真是可愛的景象。瓦特蒙緊張到極點,心裡反倒想著無關緊要的無聊事情。他的嘴巴像是自己動起來那樣,話語流瀉而出。瓦特蒙對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完全沒有把握。
「伊弗西斯一族自古以來是真理教的信徒。」
伊芙平靜的笑容瞬間消失,纖細的手指緊抓被褥。棉被上的皺摺好像還在微微抖動。
瓦特蒙忍住不移開視線,他想看伊芙和真理教有多少牽連。他現在對真理教極度不信任。他不希望他人生中下的最大決定只是充滿惡意的龐大計畫中受到操弄的註定結果。他想要知道他是否能脫離這樣無自主意志的迷茫人生。
「真理教,那是什麼意思?」
從伊芙的表情來看她不是不知道什麼是真理教,她問的是:「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我以前是真理教的教徒。卡哈拉是、聯軍也是,當我看到蟻城城門使用的動力系統,我覺得法蒂瑪和真理教也脫不了干係。」
「所以,你是什麼意思?」
完全不理會瓦特蒙接續的話題,這讓瓦特蒙頭皮發麻。
「我以前對教義深信不移,深信只要依照教團的指示就能帶來輪轉、建立新的美好世界。可是遇見妳之後,我覺得這一切都太荒謬了。」瓦特蒙把話頭拉到伊芙身上,伊芙的視線卻異常凜冽。他趕緊把話頭再次移開:「妳知道嗎?紅花就是真理教的教祖。
沒有反應。瓦特蒙繼續說:「和紅花談過之後,我覺得他們都瘋了。」
「是嗎?她說了什麼?」
「因為器物的出現,生命的輪轉會停止什麼的。那時候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現在只覺得她精神不正常。」
當時紅花語調確信,每一字每一句都符合瓦特蒙從小接受的教育與信仰。奇特的氛圍之下瓦特蒙像是自我認知的世界受到肯定那樣感到興奮不已。但在照顧昏迷的伊芙時的獨處時刻,冷靜下來的瓦特蒙感到一切都太過荒誕。把人逼瘋就能淨化世界?
「他們只是在增加世上的不幸而已。」
「瓦特蒙,你也很溫柔呢。」
「是嗎?」
即使曾經作為真理教的一員,瓦特蒙也有著和常人一樣的同情關愛之心。伊芙安心了,這個瓦特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瓦特蒙。
「嗯,你很溫柔,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如果瓦特蒙能夠接受真正的自己,那自己也應該要接受瓦特蒙的過去。放下心中大石,伊芙感到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到了彼此可以碰觸的界線。她今天已經用盡了力氣。有些事情點到就好。伊芙說:「今天就這樣吧,晚安。」
「晚安。」
談話安穩地結束讓瓦特蒙鬆一口氣,但他依舊沒能從伊芙的反應中得出他想要的答案。平躺在地上,瓦特蒙枕著手臂細細地聽著伊芙的呼吸起伏。
另一方面,伊芙轉身背對瓦特蒙,心裡回想關於洞窟的夢境。夢境中高漲的意志孵化出吞噬世界的異獸。伊芙一邊為瓦特蒙的善良感到高興,一邊向瓦特蒙道歉。
「對不起。紅花說的,都是真的。」
於是互相分享了秘密的他們抱持著各自的煩憂入睡了。
今天也是個晴朗的好天氣。伊芙第一次和瓦特蒙一起上田。清晨的露水氣息和濕潤的泥土味道組合成鄉村特有的悠閒氛圍。和冷清幽靜的山林不同,這裡充滿著農村的生活感。
「那是什麼?」伊芙看到路旁的田地裡有隻水牛拖行著巨大的木製構造。構造末端彎曲插入土中。不知道在做什麼。
「那是犁。是翻土整地用的。不過我只有鋤頭勉強湊合就是了。」
「是嗎?」
伊芙戴著斗笠,坐在田邊的大石上看瓦特蒙翻土。瓦特蒙高舉鋤頭、落下;高舉、落下;高舉,喘氣,再落下。鋤頭擊打地面、衝擊震動瓦特蒙的雙臂肌肉。瓦特蒙抬腿,踏下;抬腿,踏下。喘一口氣,抬腿再踏下。泥濘吸附在瓦特蒙腳上,牽扯他的步伐、拖累他的身軀。
瓦特蒙很努力,動作卻很笨拙。難怪他每天回家都腰痠背痛。伊芙想起剛剛看到的犁,她跑到阿梅家借繩子。回來的時候瓦特蒙已經在田埂上歇息了。瓦特蒙看到伊芙,想要為自己的體力辯解什麼,卻說不出口。
「阿漢,快變成馬。」
「馬?」
「對,快一點。」
瓦特蒙一頭霧水,但還是繞到樹叢後面。當他從樹叢後面繞回來時已經化身為一匹棕馬。
「好久沒有看到你這個樣子了,真懷念。」
伊芙拍拍瓦特蒙的脖子。她打了一個套索套在瓦特蒙身上,確定不會勒疼瓦特蒙之後將繩子的另一頭綁在鋤頭把柄上。
「往前走吧。」
伊芙將鋤頭踩入土中,讓瓦特蒙向前牽引。第一次繩子和木柄分離;第二次木柄和鋤頭分離;第三次左右拉力不平衡,鋤頭不斷往左側翻倒。到了第五次才勉強成功前行。
「這樣應該趕得上插秧了。」
瓦特蒙鬆一口氣。他們持續翻土翻了一整個上午,趕上瓦特蒙落後的進度。
「不過有機會還是去借一下犁吧?鋤頭用起來還是不太方便。」伊芙坐在大石上喝水乘涼。看瓦特蒙在一旁躁動地踩踏地面,伊芙說:「很久沒變成馬了吧?要去跑一跑嗎?」
「當然!」
「小心不要撞到人了。」
沒等伊芙說完,瓦特蒙就往村子的底端跑去。他來回幾趟經過伊芙前方,看起來很是歡騰。一會兒之後才放慢腳步靠向伊芙。
「跑好了嗎?」
「好了。」
「我們之後都可以一起行動了呢。」瓦特蒙靜下來低頭靠近伊芙。伊芙撫摸瓦特蒙的頸側笑著說道:「怎麼了?不要這樣,你這樣我看不出來你在想什麼。」
瓦特蒙是想起那夜他和紅花的談話。紅花說伊芙的父親就是傳說中的饕餮,是預言詩歌裡獨立於天地的龍卵;伊芙的母親茜則是越過荒野的少女。
花費了數個世紀,無數輪迴,紅花才讓世界的重生計畫與預言詩歌完全相符。然而儀式卻在最後一刻嘎然停止,終而失敗。
瓦特蒙不在乎為什麼預言詩歌沒有實現。他只問紅花一個問題,一個他在遇見伊芙之後便不斷反覆思量、儘管和真理教教祖的高昂情緒產生共鳴都無法忽視的問題:「伊芙的父親是否只是讓世界輪轉的道具?」
此話一出紅花變了神色,疲憊的倦怠感從原本自信從容的臉龐滿溢出來。紅花說:「不是真的,你給不出。一旦給了,你收不回。」
就連在瓦特蒙眼中已經陷入瘋狂的紅花也深陷在自己創造的悲劇之中。
瓦特蒙想要伊芙脫離真理教操弄的世界,卻沒辦法讓她脫離這世界輪轉的本質。自己生命的長度和伊芙不能匹配,而真心給了就收不回。要不要給、能不能給?瓦特蒙對此很是猶豫。最後他只說:「妳下午要上山吧?我會去的。」
伊芙沒有發覺瓦特蒙內心的煩惱,她微笑著說:「我也有做你的外出服,希望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