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個案大概有三個禮拜，治療的預約時程表的位置也為他預留了快一個月。其實我也還沒見過他，只知道是一個高中生，主訴是閱讀障礙。今天我也等了大概10分鐘，才聽到我診間的門被清脆地敲了幾下。打開門，是一個跟我差不多身高的大男生。在他跟媽媽告別後，我便邀請他坐在椅子上。
「你之前有一個月的時間沒來，是發生什麼事情嗎？」我直接問了。
「我去動了手部的手術，之前出車禍拉到，休養了一個月。」他淡然地回答，就像青少年漠然地對家人回話那樣。
「好險我們今天沒有要動到你的手，我們要來念文章。」我笑了笑。
「蛤，可是我不想念，是我媽逼我來的。」
「沒關係，我也不打算把你當病人。我們就當作聊天吧！」
「可是我不知道要聊什麼，我很少說話。」
我還在想要帶著他讀什麼內容，因為我這裡大都是國小生或學齡前的治療用具。於是，靈機一動，我從我的背包裡面拿出我讀的書。
「這裡的東西，對你來講太簡單了。不然我把我的書和你一起看。來，挑一本吧！」
我背包裡面放了四本書，一本聖經、司法官蔡碧玉的《司法之路》、陳義芝的《張曉風精選集》，最後是蕊希的《願你迷路到我身旁》。聖經和《司法之路》太沉重，我想只剩下後兩本可以選了。
於是我問，「你對愛情這個主題有興趣嗎？」提問當下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覺，對於一個高中生來說，我最直覺只想到「愛情」這個氾濫的大哉問。可是，又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主題呢？當下我也想不到了。我想知道一個高中生對於愛情有什麼想法。
「愛情哦，可是我沒有喜歡的人。」他回。
「那你覺得談戀愛的人，你以旁觀者的角度，覺得他們感覺如何？」
「他們應該很爽吧，可是我覺得很白癡。」
我腦子大概當機了幾秒，我不知道這個大男生可以如此言簡意賅、一語道破。
「我們今天要讀的剛好是這個作者的初戀，你有興趣聽嗎？」
「不知道，就聽看看吧？你唸給我聽。」
「我怎麼能確定你有認真聽。」我揶揄了他一下。
「我、會、聽，不要擔心啦。」
於是我開始唸了起文章的內容。
「我出生在七月，巨蟹座。其實我從來都不相信所謂的星座⋯⋯」他沒有什麼反應，只是一直看著自己手指，也不確定有沒有仔細聽，但我就是一直唸。
「⋯⋯『寧缺勿濫』一直都是我對感情的態度，因為我知道，人的感情在大多數時候其實都是一種浪費。⋯⋯」唸到這，他突然有了反應，看向了眼前的書頁，再沒離開過。
「⋯⋯用在對的人身上，你會變得無畏，不計較付出與得到的比例；用在將就的人身上，瞬間就變成一種想都不敢想的折磨。⋯⋯愛與不愛只差在一個字，但因為這一個字，很多人都在錯過。而這個詞，也是我要和你們說的，我的愛情。」我停了下來。
「可以繼續唸嗎？我想聽更多。」
「不然你接著唸下去吧，我們一個字一個字來念。」我說。
於是我們把文章唸了一個大段落，開始討論。
「其實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他突然做了一個直截的開場白。
「什麼時候呢？」
「國小的時候吧？可是國中就不喜歡了。」
「為什麼啊？」
「因為她變醜了。」我聽了差點一個白眼下去。不過他倒是講話挺誠實的。
「你是喜歡他的長相，所以愛上那個人嗎？」
「好啦開玩笑的。」嗯，我笑不出來，「也不是這樣說，因為有段時間沒接觸她了。我覺得距離會讓我比較客觀去看一個人。」
「那你沒有讓她知道你喜歡她嗎？」
「哦，沒有。默默喜歡就好了，如果被知道我喜歡她，又沒追到那多丟臉，現在覺得還好當時沒說。」我想也是。
可是，那些告白的人，不就是不想留下遺憾嗎？但我也沒有那個勇氣。
倏忽想起同樣是高中時，我喜歡隔壁班的一個人，因為同社團，加上又同為幹部，所以接觸機會多。為了這個人，我每週把飯錢，挪了一點當陪對方一起通車回家的交通費。但結局很五味雜陳，我成了對方最要好的朋友，他也是在畢業前第一個告訴我，他喜歡的人跟他告白了，他們昨天在一起了。我當然是笑著祝福，回去卻哭了好久。嘖，現在想想，我真傻。
然而，面對愛情，誰能不傻？
科學研究上，愛情（專指熱戀期）還真的會讓人在某些層面的功能「異常」，但這其實是「正常」的生理機制。例如，我們大腦的額葉皮質（frontal cortex）在判斷能力上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可是卻在我們進入熱戀期降低了調節的功能。在科學研究中（Helen Fisher, Arthur Aron, Lucy L. Brown，2005），研究員給受試者呈現一系列的照片，並透過磁振造影（fMRI）針對受試者的大腦進行客觀的分析。
結果顯示，當受試者觀看自己心儀對象的照片時，其額葉皮質出現去活化（de-activation）的現象。這個現象，會導致其降低批評、判斷以及懷疑的能力。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回過頭審視一段愛情，會覺得鬼遮眼、愛上不該愛的人。因為在迫切喜歡的當下，對方的任何舉動，都會被合理化。
所以，從科學的角度來說，我認為批評失戀者感情失利、沒看清楚真相，是一件苛刻的事情。因為在愛情面前，人很難不犯傻。但犯傻本身，未必就代表我們是多麼糟糕的人。反而，當我們回首去理解自己當時為何天真，我們就會對下一段情感抱持感謝與警醒，我們就不會認為沒有他的世界是失序，更不會認為自己的單身是失敗者的標籤。
老作家周國平在《從癡迷到依戀》一文中這麼寫，我以此做為結尾：
「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嘲笑道：你所說的這種愛早已過時，在當今時代純屬犯傻。好吧，我樂於承認，在當今這個講究實際的時代，愛便是一種犯傻的能力。可不，犯傻也是一種能力，無此能力的人至多只犯一次傻，然後就學聰明瞭，從此看破了天下一切男人或女人的真相，不再受愛矇蔽；而具備這種能力的人即使受挫仍不吸取教訓，始終相信世上必有他尋求的真愛。正是因為仍有這些肯犯傻能犯傻的男女存在，所以尋求真愛的努力始終是有希望的。」
願經歷過情感或人際波折後的你，仍然完好如初，只是需要時間復原你既有的寬厚。
文｜席慕容《在黑暗的河流上》
圖｜Pixabay@無版權圖庫
字｜D.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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