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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9-09-29 15:33

[達人專欄] ◇貝殼與刺鳥.III、煙上的歌女

作者:Cecil

上次更新是將近三個月前(幸好以我家標準來說還算正常(咦
這次沒有 BGM,大家請自己找合適的曲子搭配觀賞








  世界上有千萬支歌,可那不過是靈感的風在樂海邊拂起的一道輕砂。只要有耳朵的生物還能聆聽,這個世界就不愁沒有嶄新的歌曲。然而,歌謠雖多,美的卻難尋。隨意編就的歌曲如同燒壞的陶器碎片,雖能謂之獨特,卻不廣受喜愛。我們追求的是精心編織的樂句,是比綢緞更柔滑的旋律,宛如工匠窮盡一生去完成的傑作。

  然而,那樣的歌世間少有。人類不能理解自己沒有看過的顏色,而有些歌,這樣認知有限的他們自然不能創造。他們覺得很奇怪,因為這個世界豐富而璀璨,讓他們認為世上勢必有著未知的美好,可是為什麼他們無法見識它呢?

  因此人們開始認為,自己未能知曉的事物,都在魔鬼的寶庫中。比人類還要更早進入世間的牠,將一切最好最美的東西都藏起來,打算之後用來誘惑、折磨、玩弄人類。為了那些閃耀的事物,人們會墮落、瘋狂、錯亂:父母勒斃子女、妻子毒害丈夫、君王絞死忠臣,摯友彼此殘殺。看到人類陷入這般境地,魔鬼會樂得拍手大笑,而牠的寶庫依然充實。

  當然,魔鬼也收藏著歌。沒錯,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有些歌謠,永遠無法透過人類的喉嚨誕生。而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有些美妙的旋律,必須要透過可怕的方法來寫就,或是如同死前的叫喊那樣難以長存。

  說到這裡,母親幫他把被單拉過脖子,然後點著他的右眼角。

  「快快睡,安吉亞,否則魔鬼會來拿走你身上的好東西。」他母親細長的眼睛滿含笑意,就像在端詳自己畢生最出色的作品。「像是這顆痣,還有你的眼睛。魔鬼最喜歡小孩的眼睛,用來模仿玻璃珠做遊戲再好不過了。」

  「妳說魔鬼住在沙漠裡的。」安吉亞糾正,看到母親露出意外的表情,顯然她以為兒子忘了故事中的細節。「妳還說牠的寶庫藏在某座不起眼的沙丘後面,只有滿月時才會出現。」

  他們投宿的旅舍位於一個小城,這裡離國家西邊的絕境峭壁比較近,而離中心地帶的沙漠很遠。他不相信魔鬼那麼神通廣大,可以從極目所眺都看不見的地方忽然來到這裡。

  「哦,瞧你多適合做個歌手。」母親給了他一個濕潤的吻,他舔舔嘴唇,嚐到玫瑰的香味。「但我還說過,魔鬼有件比夜空中的雲彩更寬更薄的斗篷,有那斗篷的話,牠哪兒都能去,當然也能飛到咱們外邊。所以快睡吧,安吉亞。」

  「國王也睡了嗎?」他乖乖閉上眼,但嘴巴還不打算休息。
  「他不需要睡眠,所以現在還醒著。」
  「那魔鬼為什麼不會飛去他那裡呢?」
  「因為他太耀眼了,安吉亞。魔鬼只在夜晚出沒,因為他害怕太陽。國王就跟太陽一樣高貴又明亮,魔鬼自然也很怕他。」
  「不睡覺的話,他做些什麼呢?」
  「他會讀書學習,或是在月光下練劍。」
  「自己一個人嗎?」
  「是的,安吉亞,自己一個人。太陽沒有同伴。」
  「我們明天去找他吧。妳老是說妳愛他。」
  
  母親說到國王的時候,總是像個掉在火爐邊的糖偶,甜絲絲的,彷彿隨時都會化掉。安吉亞並不嫉妒國王──渺小的火星從不嫉妒使它們誕生的火焰──他只是好奇,為什麼母親要帶著他遠離那個人所在的城,在外漂泊。

  「不行。他不會要我們去找他,因為我們對他沒有用處。」
  「因為我們是野民嗎?」
  「不。即使我們是斯坦格人,他也不會見我們。」
  「一定因為我們是野民。」他堅持。

  他和母親都是黑髮紅眼,這是遠古先民的特徵。他們的祖先在戰爭中輸給聖焰的先王與龍后,自此被蔑稱「野民」。在聖焰的首都斯坦格,以及它周圍那些富饒的城市,遠古先民備受欺淩侮辱,若要討口飯吃,只能放棄自尊,成為奴隸。不願卑躬屈膝、又無法與先王子民對抗的,最終遷移到貧瘠的南方,鎮日與紅沙毒蠍為伍。

  「他真冷漠。」他年幼時,對國王只有這個評價。
  「那是太陽的天性,安吉亞。太陽把愛分給世界上的一切以後,看起來就冷漠多了。他的感情畢竟有限。」
  在他的記憶中,母親完全沒有說過國王的不是,即使那人從未愛過她。
  「可妳說他愛過妳。」
  「是的,所以我才會有你。」
  「我還是想不通,國王為什麼會跟妳見面。」
  「他想見誰就見誰,誰也管不著。他是那麼自由高傲,所以我愛他。」

  說到這裡,母親終於側身睡下,手臂環住他,頭髮恰到好處地搔著他的臉頰。她的身上有他熟悉的馨香,那就連最高明的調香師也變不出來,是只有血緣相同的人才能嗅到的氣味。

  「安吉亞,只要被太陽愛過一次,你就再也不會在乎這世上任何其他的光。明天,我們繼續去尋找歌。總有一天,我要再為那個人歌唱。」






  
  瑪瑙和赫爾迪斯的故事結束以後,他們圍著營火直到睡前。在他們背後,林中一片漆黑。貓頭鷹的鳴聲點綴著寂靜,好似森林睡熟了,在打呼嚕。安吉亞用長枝撥弄火堆,隨著柴薪破裂的聲響傳出,火光愈加明亮。夏魯和他並肩而坐,打呵欠時用手擋住嘴巴,強裝無事,但他看在眼裡。

  「想睡了?」

  夏魯搖搖頭,但已經靠在安吉亞的上臂,像是很睏。換做平常,夏魯吃過晚餐擦完澡就會睡覺,今天這樣已經算是熬夜了。

  「想睡就睡,躺下吧。」

  安吉亞像平常那樣拍了拍大腿,而夏魯還是搖搖頭,眼神有著光輝──他似乎看著火堆另一頭──安吉亞順著弟弟的視線望向那裡的赫爾迪斯,只見那人不發一語,始終定定望著火焰的正中心,彷彿迷幻的巫醫在搖晃殘像中尋找神明的形影。

  「我懂了。」他笑著湊向夏魯,細聲調侃道:「沒什麼好害羞的,赫爾迪斯不會笑你。睡吧,天很快就亮了,我還等著你早起給我們做飯呢。」

  赫爾迪斯沒說什麼,誰也不知道這段話有沒有傳入他耳中,但他很快背過身去,面向沒有光亮的地方,斑痕交錯的裸背出現在安吉亞面前──傷口還沒結痂,安吉亞建議他不要穿上衣,好減少摩擦──眼見跟他們不熟悉的人終於將視線投向別處,夏魯才攏了攏披散在肩的黑髮,枕在安吉亞的腿上,將自己額前的頭髮撩起來。

  他低下頭親吻夏魯,就像母親曾為他做過的那樣。「睡吧。」低喃過後,他哼起歌,左手來回撫摸弟弟的頭,猶如海潮在岸邊浮掠。

  歌女啊,跳上煙,身披焰色起舞吧
  踝圈銀鈴的歌女啊
  燒紅的炭火,不會傷及潔白的赤足
  空虛遠勝煙霧、欺瞞惡魔的歌女啊
  撕裂肌膚,切斷皮肉,濺開血花
  歌唱直到氣絕吧

  那是安吉亞的母親教的歌,歌詞像在哀嘆詛咒,旋律卻如同搖籃曲。他只要哼唱這首歌,靠著他闔眼的夏魯很快就能睡下,在外旅行至今,每晚他都這樣哄弟弟入睡。

  「夏魯睡著了,你想的話可以轉回來。」他對著赫爾迪斯的背說道:「他沒在陌生人面前睡覺過,大概本來是想等你睡了,誰知道你撐到現在。你的背傷成那樣,抹過藥以後不是應該很想睡嗎?」

  「我才要等他睡。」赫爾迪斯起身,火光照亮他脖子上那只皮袋。「借我個盤子。」
  「借盤子做什麼?」
  「裝水。」
  安吉亞抬高眉毛。「你要聽貝殼?」
  「你借不借?」
  安吉亞認為,赫爾迪斯肯定明白他剛才同時也是在問「為什麼?」,卻裝作沒聽出來。
  「附近就有河,你想的話,大可去那裡聽一整個晚上。」
  「我想在安全的地方聽。我只剩這一個了。」
  「所以你打算拿我們要喝的水來聽貝殼?」
  「我明天會去裝新的水還你們。」赫爾迪斯如此辯解時,眼神飄到一旁,像是因為被說中想法而感到難為情。

  安吉亞搖頭,但並非表示反對。「你進了荒漠可得改掉這習慣。那裡的水不是拿來做這麼奢侈的事情用的。你要是在那裡聽貝殼,那裡的植物肯定會趁你睡覺時活活勒死你。」

  「我不喝水就是了。」赫爾迪斯蹙眉堅持道,停頓了一會又說:「算了,我去河邊聽。」
  
  安吉亞看出赫爾迪斯因為遭到指責而不悅,但他從不收回自己曾說過的話──沒有說錯的話沒有收回的必要──他看著赫爾迪斯要往河流的方向走去,又叫住他。

  「你明知道夏魯聽了瑪瑙的聲音立刻就會睡著,為什麼不剛才就跟我借?」
  「那樣睡著可能不怎麼舒服。」赫爾迪斯答道:「讓他照他喜歡的方式去睡比較好。」
  「還真體貼啊。好吧,我借你盤子跟水。」

  安吉亞小心抬起弟弟的頭,在地上放好,這才走到馬車那裡拿要出借的東西。他回到營火邊的時候,赫爾迪斯正單膝跪在夏魯身畔,像隻默默守護小主人的獵犬。

  「怎麼了?夏魯打呼嗎?」
  「你一點也不瞭解我,剛才卻把我跟你弟弟丟在這裡。為什麼?」
  「怎麼,我不能把他跟你丟在一起?」
  「我可以拿他當人質,要求你把馬車跟刀都給我,然後把你們扔在這座山上自生自滅。」
  「我知道你不會那樣做。」
  「為什麼?」安吉亞遞過盤子跟皮水袋,但赫爾迪斯只接過盤子。
  「因為你要真敢有那種想法,我光用聞的就會知道。」安吉亞扶上左腰的刀鞘,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我說過,別打夏魯的主意,剛才那話我就當沒聽到。」
  「我不會對他動手。如果我除了瑪瑙以外還能保護誰,我會保護他。我不是個不知感恩的人。」
  「行了,我知道。」安吉亞又伸出手,半滿的水袋搖晃時咕嚕作響。「拿去,你要的水。」
  「我只要盤子,你們的水我不會碰。」

  話聲未落,赫爾迪斯就走入林中。安吉亞聳肩,打開水袋喝了一口溫水。

  端著盤子小心翼翼回來後,頭髮滴著水的赫爾迪斯又盤腿坐下,將木盤擱在身邊,從皮口袋拿出貝殼。貝殼浸水後,很快就歌唱起來,好像瑪瑙從未死去。大概是在那首歌唱到第五次結束,也就是瑪瑙第五次說完「魚啊魚,請進到赫爾迪斯的網裡頭吧」的時候,安吉亞忍不住開口。

  「我以為你是聽了貝殼才能睡,可你兩顆眼睛還是瞪得跟牛鈴一樣大。我問你,你不累嗎?」

  「有一點。但是睡著的話,我會夢到瑪瑙。想睡的話你睡,我顧著火。」

  不知何時開始,赫爾迪斯又專注地看著火心。安吉亞從來只有夏魯一個旅伴,所以赫爾迪斯的一舉一動對他來說都頗新奇。

  「真巧,我也睡得很少。」夏魯靠著安吉亞的左腿睡,他屈起空著的右膝,手腕擱在膝頭,凝視右手食指上的紅色刺青。「你夢到瑪瑙的時候,她是什麼樣子?」

  「我不想說。」赫爾迪斯的眼神未有絲毫偏移。

  「那我知道了。」安吉亞想起那具從腰部被切開的新鮮屍體,惡夢總是比美夢要更常造訪人類。「我說過要給你講開國者跟萬龍之母的故事。夏魯聽過了,所以他不聽沒關係。你繼續聽你的貝殼吧,反正就算沒有它,你大概也不會全部聽進去。」

  「你想說就說。」

  安吉亞拿起撥火用的樹枝,寥寥幾筆就在營火邊的地上勾勒出仰天咆哮的龍首。

  這片土地的北方,有著連綿的黑色山脈,在遠古時代,那些山脈是炙熱的煉獄,沒有一刻不噴發高熱,將萬物都燒盡。火焰的花朵在開放的刹那凋落,熔成鮮黃色的濃稠河流,雲海被熏得焦黑,繼而是炭灰般的雨,墜落後頃刻便蒸發消失。

  這炙熱的煉獄,卻是遠古真龍安眠之地。岩石受到無止無休的灼燒,最後孕育出至為精純的結晶──也就是最初的紅龍。

  紅龍的每枚鱗片底下,都蘊藏恆久不滅的火焰,只要有那麼一道永劫的炎鱗,就可以讓整個國家的鐵匠不再需要鼓風爐。牠的燦金雙眼是那麼明亮炙熱,於是任何牠視線所及之處,都會頃刻間陷入燃燒。如果牠想讓睡眠更加舒適,只消打量周圍,熔化成漿的岩石便會宛如羊水般,將牠包圍。

  然而,牠成熟得很慢。這也難怪,畢竟牠很少清醒,只有在睜眼的時候,有智識的生物才能學習如何對付詭計。而對紅龍來說,很不幸的是,牠並不明白這點。儘管有能力自在變化姿態、瞬間就能掌握任何生物的語言、無須言語即可操縱飛翔的火焰,世界的原理在牠面前更是形同開放的書冊,牠卻對「計謀」這種概念一無所知。

  在紅龍真正甦醒前不久,有一個人類越過火山,來到安眠的牠身邊。這個人類名喚羅狄凡,來自海的另一邊。他原是常勝的將領,卻因為傲慢而被國王放逐。離開家鄉後,他和其他同樣遭遇的夥伴長途跋涉,抵達這片土地的北方。由於好奇火山究竟蔓延至何處,他深入探索,直到發現在火海中沉睡的紅龍。牠的長眠就要結束,隨時都可能甦醒,周圍的岩石不斷改換形體,就好像無數僕役奔忙著安排筵席,準備迎接歸來的主人。

  羅狄凡戰無不勝、英勇難匹,但行事絕非磊落。即使未曾與龍戰鬥,他也知道人龍二者的體型差距──紅龍甦醒後發現他們,想必會將他們當作一頓美餐。他懷著這種理解,趁牠還未完全醒覺,和同伴們跳進火山,聯手弄瞎了牠的眼睛。

  ──只弄瞎了右邊。

  龍是力量的代名詞,牠們的弱點少而難以鎖定,像羅狄凡這樣趁著龍沉睡時偷襲成功的,往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可恨的人類!世上再沒有其他動物如你們一般,純粹為了傷害而傷害!」

  紅龍衝上天際,拍動翅膀捲起赤色的風暴,瞎眼的劇痛使牠哀號不歇。岩漿流入受傷的右眼,幾乎將牠折磨得發瘋。羅狄凡知道他在這次先手取得了機會,朝天空高聲說道。

  「那是因為我有事相求,偉大的菲阿。即使只剩左眼,妳也依舊尊貴。」

  但我們能夠明白,那句話的意思其實是這樣的:

  若妳不願聽我的請求,我就把妳的左眼也弄瞎。

  羅狄凡並不是最強大的戰士,但絕對是最自負而且高傲的人,他擅自給了這條龍一個名字:菲阿,也就是「火焰」的意思。

  有個道理是這樣的:生物只要有名字,就可能被控制。但這並不輕易適用身為原初存在的紅龍,牠知道自己不會輕易受到人類給予的名字主宰。然而,「菲阿」這個名字觸及牠的瞬間,牠當即明瞭,羅狄凡並不是普通的人類。在這個世界上,有些生物的力量差距,是難以平填的鴻溝,假如龍的能力與智慧是這廣大的土地,那麼人的力量,便只是一顆砂礫。

  但意志的力量,卻是有可能相等的。

  人類渴望的力量是那麼強烈、破壞的惡意是那麼尖銳、無理的行為是那麼不可預測,徒有強大力量和深沈智慧的紅龍,終究不敵羅狄凡所擁有的意志──那種意志渴望征服一切,強烈到普通人類的身體難以承載──「菲阿」這個名字,最終如同天地間的枷鎖,沉重地加諸在牠身上。

  羅狄凡的願望就是擁有自己的國家,在這國度,他不會再被驅逐、不需要再逃離。他呼喚菲阿,宣誓道,倘若她成為他的妻子,陪他開拓一個全新的國家,那他就會和她生育眾多子嗣,讓真龍飛翔的翅翼、人類奔跑的足跡,徹底席捲這片火焰的大地。

  過了數十個日夜,菲阿右眼中的高熱終於冷卻,她也精疲力盡地摔落地面,所造成的地鳴持續了好幾天,羅狄凡與同伴不得不爬上菲阿的身體,以免被地表冒出的熱氣活活燙熟。在菲阿身上的羅狄凡勸她化為人形,如此一來,他便能使用人類的藥物治療她的眼睛,讓她不至於那麼疼痛。他願意為自己的狂妄與殘酷贖罪,只要她化為人形,傾聽他的請求。

  最終,羅狄凡與菲阿結為夫妻,成為這片大地的統治者。消滅不欲歸順的勢力、馴服所有野蠻的火焰以後,他如願得到一個名為「聖焰」的國家。

  「這個羅狄凡比其他野蠻人要可惡多了。」這是赫爾迪斯對這個故事唯一的感想。

  「話可不能這樣說。」安吉亞指著赫爾迪斯糾正。「要是沒有這位先王,你的父母、你父母的父母、你幾十幾百年前的祖先,也不可能出生然後活在這片大地。在先王統一這個國家之前,這裡只有遠古先民在南方生活。他們敬仰火山,崇拜火焰所化身的龍。」

  「如果我是遠古先民的後代,你那個先王就跟我沒半點關係。」赫爾迪斯咕噥。羅狄凡不尊重有著壓倒性力量的非人生物,這點似乎令他很不以為然,這點倒是很有遠古先民的特色。「我可不會戳瞎女人的眼睛,然後威脅她說,她要是不嫁給我,我就不治療她。」

  赫爾迪斯對故事的細節記得那麼清楚,令安吉亞相當意外。聽貝殼並未影響他把先王與龍后的故事也聽得清清楚楚,看來瑪瑙的歌聲早已如同他的心跳或呼吸般自然,他之所以聆聽它,不過是藉以穩定心神罷了。

  剛才赫爾迪斯指出的部分確實不值得稱道,但羅狄凡是否卑鄙,這點安吉亞向來不加思索,畢竟偉大的人時常有冷酷無情的一面。況且,根據羅狄凡與菲阿的其他傳說來看,之後兩人還是萌發了熾烈的愛情,這表示先王確實有嘗試彌補從妻子身上奪走一目的罪行,否則她絕無可能原諒他。

  「總之,這就是王族血脈的開始。」安吉亞搔了搔右眼的淚痣,判斷自己沒可能說服赫爾迪斯,於是不再著重一人一龍的事蹟。「直到現在,血統純正的王族一直都是金髮金眼。其中幾位的耳朵後面有著鮮紅色鱗片,我們稱為『真龍傳人』。而只有那麼一位真龍傳人,食指上有一圈紅色的印記,象徵統治者的身分。」

  「喔。」

  安吉亞發現自己已經習慣這種掃興的回應。他自顧自地繼續說:「聖焰的國王並不是隨便決定的,只有真正傳承羅狄凡與菲阿力量的人,才能統治這個國家。我說的力量並不是虛妄之物──羅狄凡固然強大,可是他並不能逃脫壽限的束縛,他過世後,菲阿肝腸寸斷,意志隨他而去,身體則沉入地下,形成高丘。如今的聖焰都城,也就是我中午告訴過你的斯坦格,就是圍繞著菲阿沉睡的土地建起的城市。她的身體散發出的力量遍及整個國家,讓前來的海妖成為羅蕾萊──你必須承認,如果不是有先王跟菲阿的那些事情,或許你也就不會遇到瑪瑙。」

  「不遇到也好。」

  赫爾迪斯的回答出乎安吉亞意料之外。他的嗓音宛如柴薪燒得開裂的聲響,沙啞乾澀。

  「那樣的話,她就不用死了。我一輩子不結婚也無所謂,我只希望她從沒被欺負過。」

  這時,他身邊正好響起瑪瑙那句謙卑的請求。

  魚啊魚,請進到赫爾迪斯的網子裡吧。

  聽到這裡,赫爾迪斯終於摀住自己的臉,彷彿再也無法維持那平板如死的神情。夏魯正在熟睡,所以沒能跑過去擁抱安慰,或至少吹起笛子,好掩去他哽咽的聲音。







  夏魯起得很早,而且總會先搖醒只在黎明前小憩片刻的哥哥,然後爬起來打水以做盥洗,還有準備早飯。安吉亞醒來後,看到弟弟和正在撥弄火堆的赫爾迪斯揮手,那個人似乎真的徹夜未眠。他知道,赫爾迪斯終究會睡,凡是人都得闔眼休息。真正企圖長久逃離夢境的話,應該要像他這樣,睡但睡不長久。

  兄弟倆都擦過手臉並且漱口過後,安吉亞就按慣例幫夏魯梳頭。漆黑髮絲沒有多少纏結,只是沾了露水,木梳一點也不受阻礙。赫爾迪斯對打理外表沒多少心思,剛才只掬了點水拍在臉上,與其說是清潔,倒不如說是為了提振精神。

  赫爾迪斯又去打了一桶新的水。回來時,他對安吉亞發出質疑。「你昨天說荒漠的水只能拿來喝。」
  「所以我才趁附近還有水源的時候把握機會多清潔。」
  「不清潔會怎麼樣?」
  「不會出大事,但我會心情不好。」
  
  他所受的教育是,時時刻刻都要注意自己的外表,頭髮不能糾結成塊,皮膚要潔淨而乾燥,衣服上的陳年汙漬則是不可容忍。即便是開口就能震驚四座的歌手,也萬萬不該頂著髒兮兮的模樣見人。

  安吉亞的手指修長靈活,適合演奏樂器、做細工,還有紮綁髮辮。不一會兒,他就為夏魯紮好漂亮的高馬尾,接下來又咬住髮帶,三兩下給自己綁起同樣的髮型。整理完儀容,他起身伸展四肢,往弟弟採到蕁麻的地方走去。

  「你去哪?」赫爾迪斯在他背後問道。

  「先王在上,菲阿在下。」他頭也不回,伸出右手指天指地,答道:「我發過誓,每天抽二十五鞭,一鞭不多,一鞭不少。你幫忙夏魯做飯,我去找個地方履行諾言,順便弄藥草回來給你。荒漠可冷著,咱們最好讓你在那之前穿上衣服。」

  前天跟昨天都沒有採血,今天晚上非採不可。安吉亞忖道。赫爾迪斯連夏魯的事情都不問,想必也不會在乎他的任何奇特舉動。這般打算過後,他不僅摘了一袋蕁麻,還走得遠些,找到木賊、蒲公英跟幾種蕨類。

  他回去的時候,赫爾迪斯正蹙眉望著鍋上的蒸氣。「你們的口味太淡了。我問你弟弟打算什麼時候加鹽,結果他看我的表情好像在說,我是叫他切掉自己的手指丟進湯裡。」

  「先王在上,別跟我說你是會嫌棄伙食的那種人。」安吉亞舉手做投降狀,儘管他其實不在乎赫爾迪斯對飲食有什麼意見。

  正在試味道的夏魯笑瞇眼睛。他很少聽到哥哥和人聊天,更何況是揶揄別人。

  「如果真要發牢騷,我會先抱怨你們不吃魚。」赫爾迪斯雙手抱胸,低聲咕噥。

  「我不該幫你拿掉枷鎖的。我看你明天就該開始哭訴筋骨痠痛了。」

  夏魯笑得露出兩顆牙齒。他接過赫爾迪斯遞的碗來舀湯。今天吃蘿蔔湯加昨天剩的兔肉,撒一點迷迭香。

  「你給我太多肉了。」接過自己那碗湯後,赫爾迪斯說道。話雖如此,聽起來他並不像是不想吃,因為他把自己的碗跟夏魯那碗交換。「你吃我這碗吧。」

  安吉亞從不對夏魯分配的食物有意見,他弟弟向來會給他多一些。「怎麼了?」

  「這孩子太矮了,應該多吃點,才會長得好。」

  夏魯還沒搞清楚狀況,就從赫爾迪斯手上接過碗,活像被富人請到屋裡吃飯的乞兒,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他抿著嘴低下頭,似乎受之有愧,所以一口也不敢吃。

  「讓你吃你就吃吧。」安吉亞放下自己那碗,摸了摸弟弟的頭,要他放心,接著又看向赫爾迪斯。「夏魯其實很喜歡吃東西。可是陌生人給的東西,他通常不吃。」

  「為什麼?」

  「以前我們在斯坦格當下人,夏魯很小的時候就幫忙打雜幹活。有些人看他不會說話,就捉弄他,從廚房裡偷東西來分著吃,也給他一些,後來被廚師抓到了,就說是他偷的。你看他這樣子,怎麼給自己辯解呢?廚師只管找個人挨打,才不管他是不是代罪羔羊。我有時在其他地方忙,照顧不到他,回來時只看到他渾身青一塊紫一塊,還得四處問人,才知道為什麼我弟弟被打成豬頭。之後,夏魯只吃我或者廚師給的東西,其他人給什麼他都不吃。」

  夏魯低著頭喝湯。天生的殘疾讓他比別人多一分細心跟體貼,但也多一分自卑跟畏怯。出來旅行以後,因為有安吉亞負責跟陌生人打交道,他接觸到的大多是親切和善的人,所以比較不那麼怕生了。但有時,他還是會躲在哥哥身邊。安吉亞知道自己太寵弟弟,但父兄的天性使他很難改掉這個習慣。

  「有人跟我說,本來廚師沒有要打得太兇的,但是嫌他哭聲難聽,火氣一來,就多打了幾棍子。之後他不管受了什麼傷都不會哭。」

  「我在這,誰也不能動你一根汗毛。」赫爾迪斯皺眉,像在努力擠出一兩句發誓用的字詞,讓夏魯放心。「我瞧不起只敢欺負小孩跟女人的傢伙。」

  聽到這句話,夏魯抬起小臉,宛如雛幼的金色大眼睛看了看安吉亞,彷彿是想確認自己並非作夢。他單手捧著湯碗,空著的那隻手拍了拍弟弟的背。

  「現在想想,瑪瑙其實挺有眼光的。你是個值得依靠的人。」

  面對這句嘉許,赫爾迪斯一語不發,仰頭喝光了湯,把肉拈起來吃掉。「教我怎麼磨蕁麻和其他草。你們應該還有其他事情得做,別在我的背上花太多時間。」

  「哎,研磨可是個技術活。」安吉亞咧嘴而笑,絲毫不掩飾自己對赫爾迪斯才能的懷疑。「讓你學駕馬車還要容易些,但那匹馬不喜歡讓我和夏魯以外的人握韁繩。藥草我會搞定,你去幫忙夏魯處理其他雜事,我們待會就出發。」

  聽了安吉亞的回答,赫爾迪斯也沒表示不滿,認分地依言而行。安吉亞偶爾看向夏魯那裡,總會看到弟弟先對赫爾迪斯示範一次,然後把東西遞過去,讓他跟著做。一切準備妥當,即將出發前,夏魯習慣性爬上駕駛座,也就是他的身邊,但安吉亞對著弟弟指了指後方的棚車。

  「我昨天說你可以跟赫爾迪斯待在一起,不過去嗎?」

  夏魯聞言,視線在棚車與哥哥身上來回交替,似乎拿不定主意。安吉亞才想再次開口,夏魯忽然就手腳並用離開馬車,一溜煙跑去赫爾迪斯那裡了。

  再次上路後,伴隨著規律的輪轂聲,夏魯的笛音從棚車的方向傳了過來。習慣了弟弟隨時都在身邊的安吉亞,此刻獨自駕駛馬車,感到有些新鮮,但也有說不上來其本質的空蕩感受。

  兄弟倆離開斯坦格旅行至今,已有七年的時間,他們不管做什麼都在一起,就連初次殺死強盜,從對方身上搶奪可用之物時,夏魯也學著哥哥的樣子使勁拔下強盜的破靴,那孩子當時才七歲。只要是安吉亞吩咐的事情,夏魯就不會有怨言或猶豫,有時就連他也不知道弟弟究竟在想些什麼。或許夏魯其實有其他想做的事情,但沒辦法說,於是就裝作只要跟著他什麼都好的樣子。懷著這種推測面對弟弟的時候,安吉亞日漸感到沉重,因為他不希望弟弟的人生道路是以他為依歸。然而,他還沒有找到適合促膝長談的時機。

  他哼起歌,唱的是他母親教的那首搖籃曲,也就是那個受到詛咒的歌女。那首歌其實更長,只是他改編得短了些。

  在那煙塵滾滾的荒漠,有著風居住的街道
  風吹到街尾便抵達一家破酒館
  酒館裡有個歌女
  歌喉美妙,腳步輕盈,姿態動人
  她在炭火盆上歌舞,卻不受火吻
  過客無不為她的美貌傾倒
  而歌女卻誰也不要
  某日酒館有名陌路人造訪
  歌女一見他便墜入情網
  她的歌舞讓酒客紛紛迷醉
  陌路人卻無動於衷
  噢迷人的青年,歌女唱道
  難道我的舞不如你手上的酒
  青年搖頭,指著雙眼
  相信妳是舞姿曼妙,可我目不能視
  至於妳的歌聲,還不如我曾養的雲雀
  陌路人翩然遠去,歌女悲不可抑
  她離開酒館,前往惡魔的寶庫
  彼時月正當空,繁星閃耀,惡魔正在銀光下遊戲
  歌女行過一禮,高聲說
  惡魔啊,我倆做個賭注
  若我落敗,我就把腳上的銀鈴給你
  這就是我能在火中跳舞的秘密
  若我勝出,你就得給我一副比雲雀更好的嗓子
  啼聲最婉轉的鳥兒在我面前
  都要羞慚不已
  惡魔答應了,誰教牠正缺對手
  玻璃珠滿地滾,猶如孩子們的眼睛在追逐
  歌女不比惡魔更擅長遊戲
  但她刻意拖延,直到黎明前,勝負都未分曉
  忽然間,旭日的第一道光線照在玻璃珠
  使惡魔的決勝一步意外失誤
  憤怒的牠詛咒道
  這就是妳要的結果
  我雖殘酷,卻謹守規矩與約束
  哪怕對手毫不磊落
  現在我就履行諾言:
  歌女啊,跳上煙,身披焰色起舞吧
  踝圈銀鈴的歌女啊
  燒紅的炭火,不會傷及潔白的赤足
  空虛遠勝煙霧、欺瞞惡魔的歌女啊
  撕裂肌膚,切斷皮肉,濺開血花
  歌唱直到氣絕吧
  歌女得到了她要的歌,然而那也意味著死亡
  使她無法再賴以維生
  只能沉默地舞蹈,淚水蒸發在火焰裡
  當初的陌路人無蹤無影,歌女也逐漸年老
  不再跳得像是枝頭的雀鳥
  最後她嫁給了酒館主人的兒子
  一雙兒女在街上嬉鬧
  然而時光荏苒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陌路人忽而到來
  時光似乎忘了觸摸,他依舊是那樣俊俏
  歌女放下沉重托盤,高聲道
  噢迷人的青年,我準備了一首歌
  且讓我為你獻上
  血染紅她的微笑與酒館的地板
  那使百鳥萬分羞慚的旋律悠久不歇
  迴盪在年幼的女兒耳中   

  安吉亞的母親曾對他說,這是她祖先的故事。她只知道自己的祖先欺騙了惡魔,因此受到詛咒,但細節都是她想像的。當時他問母親,詛咒是否確有其事,她搖頭。當時,安吉亞以為那是「根本沒有詛咒這回事」的意思,但現在想來,他才明白,母親之所以搖頭,是因為她不認為那是一種詛咒。對母親而言,能夠為她眼中的太陽獻上至高的歌聲,遠勝任何一位神祇的祝福。

  晚餐吃的是烤魚、烤栗子和蘿蔔湯。夏魯和赫爾迪斯一塊去抓魚,回來時弄得渾身濕透,安吉亞索性帶弟弟在飯前先洗澡洗頭。回來時,水珠不斷順著兩人線條分明的額際滑落。安吉亞邊啃魚邊問赫爾迪斯,他在棚車都和夏魯做些什麼。

  「我聽夏魯一直吹笛子,他肯定很開心。」
  「他想吹我就讓他吹。只是有時我會說,瑪瑙會喜歡這首。」
  「我懂了。」安吉亞瞇起遺傳自母親的細長眼睛,又把溼透的瀏海往後撩。「他喜歡被誇獎。」
  「他值得被誇獎。」赫爾迪斯抓著叉起草魚的樹枝,吃得嘴邊全是鹽粒。「有魚吃就是好事,更何況是烤得好的魚。」

  夏魯坐在營火邊,聽得耳根子都紅了,又跑去吹笛子。安吉亞跟赫爾迪斯說,那是抓魚的曲子,音符跳啊跳,偶爾有段不和諧的樂句,就像躍出水面的魚,一個滑溜又潛回水裡。

  是夜與前一夜並無不同,赫爾迪斯依舊在安吉亞哄睡弟弟以後聽貝殼。安吉亞拿出切草藥用的小刀,用火烤過,然後摘下左腕上的鍍金鐲子,切開了那底下的肌膚,一股溫熱淌出。他在膝上事先放了疊得整整齊齊的綢布,讓血流到那上面。原本就已經夠紅的布,又變得更紅了些。赫爾迪斯把他的動作看在眼裡,卻什麼都沒問,這種態度很對他胃口。

  正當安吉亞想著赫爾迪斯今晚大概也不會入睡時,赫爾迪斯張開嘴巴。「你早上說你們在斯坦格當下人。我那時本來想問,你弟弟為什麼被欺負?」

  安吉亞擠捏皮膚讓更多血流出來,瞄了赫爾迪斯一眼。「我不是說了嗎?他不會說話。」

  「只是因為那樣?」

  「欺負人哪需要什麼道理?」安吉亞嚼爛蒲公英,然後吐到掌心敷在左腕的傷口上,那種刺痛使人上癮。「瑪瑙難道是真的做錯了什麼才被同伴疏遠的嗎?我們是野民,那就是最好的理由。」

  「你的意思是,你是昨天你說過的遠古先民?」

  「遠古先民很好認,黑頭髮紅眼睛,皮膚顏色也比較深。」

  安吉亞指著自己。赫爾迪斯的黝黑是曬出來的,可他跟夏魯是天生就這副模樣。源自血的東西改不了,面貌、命運……無不如此。

  「我弟弟是金色眼睛,但他是我弟弟,傻瓜都知道他當然也是野民的兒子。」
  「我以為你是南方人。南方太陽大,那裡來的人活像烤焦的麵包。」
  安吉亞搖頭。「不,我是在斯坦格出生的。」
  「你的父母都是遠古先民?」
  「何必那麼繞口?我不介意你講我們是野民。」
  「羅蕾萊就是羅蕾萊,不是海姑娘也不是人魚。你們也一樣,遠古先民就是遠古先民,不是野民。」
  赫爾迪斯的口氣不像是在開玩笑,安吉亞默默望著他,他並未因為這注視而困窘,就繼續看著營火。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夏魯那麼快就親近你了。」
  「我可不明白。」
  「總之,我遺傳我母親,她是遠古先民的後代。」
  「她現在在哪?」
  「死了。」安吉亞說:「那年我十三歲。」







  「安吉亞,聽我說,我們要去斯坦格了。」
  「去做什麼?」
  「國王在找歌。整個聖焰都知道,真龍傳人需要美麗的歌。」

  打從他有記憶開始,他與母親就一直在流浪。所有不歡迎自由的遠古先民,而只要低聲下氣的野民的地方,全都不是他們的去處。對他來說,斯坦格一直都是遠在天邊、只可能出現在夢中的遙遠城市,然而他十二歲時,母親忽然說他們要去斯坦格。

  當時,人們說,國王最寵愛的小公主長年噩夢不斷,就此和國王一樣得了失眠病。之後,她在野民都能安睡的夜裡,只能就著月光讀書縫紉,聊以解悶。然而,她不比國王強健,過久不眠很快就令她衰弱疲倦,百病纏身。國王頒布命令,只要是能夠獻上優美歌曲讓公主入睡的人,都必有重賞。這簡直像是為了安吉亞與他的母親而出現的機會,他們長年蒐羅各地歌曲,母親本身也極有天賦,他深信世上沒有任何人比她要更精於歌藝。

  在抵達斯坦格前,母親一直告訴他,她將要求國王給他們一個家。

  「在斯坦格嗎?」
  「是的,安吉亞。在斯坦格。」母親笑得像是盛開的花。「國王不會背棄自己的承諾。」

  斯坦格的規矩是,野民需要有稱為「所屬」的主人帶領才能入城,然而時機特殊,加上國王有令,必須迎接來自全國各地的歌手,因此安吉亞與母親只要繳納高昂的入城費,並穿著遮掩外貌的斗篷,就可以進入。他們幾乎用光了盤纏,才擠進滿是外地人的城裡,母親安慰他,幾天不吃東西不會怎麼樣,只要進到王宮,讓她為國王獻上歌,他們很快就能飽餐一頓。

  安吉亞在城外已經被聖焰主城的寬闊壯麗震懾過一次,在城內又因為整齊明亮的街道與漂亮強壯的人們而震懾一次。這座城依著位於城北的丘陵建起,傳說遠古先民所崇拜的真龍之母就沉睡在那底下,現在丘陵上坐落的是金色的王宮,宛如陽光下的王冠。斯坦格有著良好的規劃,可是建城者想必當初就沒把野民考慮進去,城內的廣場時常可以看到一人一龍共同戰鬥的壁畫,裡面的敵人無一都是「可恨的反叛者」,也就是當初向聖焰先王揮起反旗的遠古先民。城裡的警備隊看到野民就大聲驅趕,甚至會隨便把沒有「所屬」的拖到暗巷痛揍。安吉亞跟母親花了一整天,這才安全穿過大街,抵達王宮。

  通往王宮的大門萬頭鑽動,人龍排得比地平線還長。安吉亞一看到那隊伍就發暈,母親卻毫不遲疑地牽著他加入,兩人一排就是三天三夜。

  「野民不准通過!讓開!」守衛的槍毫不留情戳在安吉亞面前的地上,揚起的塵土噴進安吉亞的鼻孔。
  母親低下頭,兜帽遮住了她漂亮的黑色捲髮。「我們是來獻歌的,請讓我們過去。」
  「去排隊!」
  「我們排了三天才到這裡的!」安吉亞忘了母親的囑咐,不服地大叫,乾澀的喉嚨痛得受不了。
  「我沒看到,重新去排!」

  安吉亞三天沒吃沒喝,嘴唇乾裂,這下氣得眼睛都要瞪出來,幸好有人出手相助。

  「讓他們過去,陛下有令,只要是歌手就能暢行無阻。」

  門內的衛兵穿著絲質的襯衣與閃亮的護甲,好像在跟老鼠說話似地繼續道。

  「但是,野民不准抬頭挺胸地穿越這扇大門,給我跪下。你們要萬分謙卑,用好像即將領受獎賞的姿態爬進去。光是見到真龍傳人,就已經是莫大的恩賜,給我表現得更加感激涕零。」

  安吉亞還沒反應過來,母親立刻就五體投地,開始匍匐前進。周圍一片哄笑,男人的笑聲聽起來格外下流。他不想丟下母親,只得緊咬嘴唇,在眾目睽睽下跟著爬進去,等他撞到母親的屁股時,膝蓋跟手肘都已磨破流血。

  「也不知道陛下在想什麼,說是連野民也得放進來,聽他們唱歌我看會爛耳朵。」爬行途中不斷聽到衛兵和其他人的抱怨,安吉亞對這些話早已經麻痺,不慍不火地聽著那人繼續道:「懂唱歌的才能進去,閒雜人等給我待在外面。」

  「在外面等我,安吉亞。」

  母親扶著他起身,幫他拍乾淨身上的塵土,還掏出一塊布帕幫他擦拭挫傷的地方,之後就獨自進了謁見廳。厚重寬大的石門只開了一條能容人側身通過的縫,母親才剛鑽進去,門就立刻關上了。安吉亞站在門前,低著頭等待。彷彿過了一年那麼久,門再次打開,出來的是母親。

  「安吉亞,我們可以待在這裡了。」母親緊抱住他,雖然他那時想著的是,他想要離開王宮,離開斯坦格。

  他們獲准待在王宮,可是安吉亞和母親分開了。他在廚房幫忙,母親則待在偏遠的側殿,他想去見母親,可是野民不能在王宮隨意走動,只要有人發現他,就會一路把他趕回廚房。更有甚者,會逼他用爬的。如果是一對一,他會跟對方拚個你死我活,但就算打贏,之後總管也會命人處罰他,可說是要挨雙份的揍。

  再次見到母親已經是將近一年後的事情。那時,她變得憔悴而蒼白,黑髮似乎都褪色了。母親把一個小小的襁褓遞給安吉亞,黑髮褐皮膚的嬰兒正在裡面熟睡著。

  「你要好好照顧你弟弟,知道嗎?」

  隔天,母親就為國王和公主獻上了歌。

  他本不能在場,但有人把他叫進謁見廳,說國王准了他母親最後的願望。他抱著熟睡的弟弟,看見母親穿著比新娘禮服更美的舞衣,手腕跟腳踝都圈有閃爍的銀鈴,披著一件紅色的斗篷。寂靜中,誰也沒有宣告開始,母親就突然像雀鳥躍下枝頭那樣,逕自舞了起來。她始終望著前方的高台,安吉亞順著看過去──只見那高高的、高高的地方,有個端居王座的金髮人影,懷抱著什麼,靜靜地面對他起舞的母親。

  剎那間,銀光閃過視野角落。

  「媽媽!」他想衝上前,卻立刻被交疊的長矛擋住去路。

  他母親割開了自己的喉嚨,血泉噴湧,可是她的動作並未停歇,好似她不感疼痛。

  然後她開始高歌。

  那歌很陌生,聽起來像藤蔓,飛快地纏上謁見廳內的每隻耳朵,鑽入雙耳,攫住心臟。他楞在當場,差點抱不穩手上的弟弟。他母親唱著,破裂的喉嚨彷彿絲毫不能阻止她,她的歌聲愈來愈嘹亮,像是甫學飛的雛鳥,一點一點張開雙翼,轉眼就要衝上天際。她的姿態是那麼驕傲,讓人無法聯想她曾匍匐著爬進王宮。母親將身上的鮮紅斗篷舞成了圓形,它像是被甩脫色彩,斑駁的銀灰悄然浮現,隨即擴張,逐漸奪走紅色的地盤。他眼花撩亂,不知道要看斗篷或是看著母親,關不住的耳朵則依舊聽著那悽豔的歌聲。阻隔他與母親的長矛不知不覺間放鬆了警戒,所有人的意識似乎都被那歌牽入幻夢的國度。

  他想起母親曾說過的那個詛咒。

  歌女啊,跳上煙,身披焰色起舞吧
  踝圈銀鈴的歌女啊
  燒紅的炭火,不會傷及潔白的赤足
  空虛遠勝煙霧、欺瞞惡魔的歌女啊
  撕裂肌膚,切斷皮肉,濺開血花
  歌唱直到氣絕吧

  「媽媽!」他抱緊弟弟,扯開喉嚨哭吼,可是雙腳像生了根一樣動彈不得。「媽媽!媽媽!」

  母親沒有回應他。那有著玫瑰香味的嘴唇正為別人歌唱,細長的眼睛此刻只注視著一個不是他的人。

  不知過去多久,斗篷因為不再旋轉而垂下,這時它也終於徹底變為銀灰色,成了華美的裹屍布。

  他的母親在倒下之前就停止了歌聲。

  那個人沒有離開高台,只是語調毫不起伏地說:「依照約定,讓她的兒子留在王宮。給公主備床,她睡了。」

  母親死後,他們並沒有被趕出王宮,他和夏魯在廚房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可以睡覺。夏魯很安靜,到了兩歲都還不會說話,只會支支吾吾地叫。有次夏魯發燒了,夜裡不斷呻吟,有人嫌吵,咒罵著將弟弟從他懷中奪走,賞了夏魯一耳光。安吉亞氣得把對方壓在地上打,要是旁人沒有把他拉開,他甚至已經抄起手邊的切肉刀。這種衝突發生多次以後,總管都看不過去,不僅重重處罰安吉亞,而且每次都威脅要把兄弟倆趕出王宮。

  就在那時,安吉亞受到國王的召喚。他成功逃離總管的藤條,但侍從為他打理的手也同樣毫不留情。為了讓他在國王面前好看些,他們不顧安吉亞的吃痛呻吟,在他尚未癒合的傷口撲了一堆粉,還用力梳他帶血的頭髮,像是恨不得剝掉他的皮,徹底洗過再還他穿上。安吉亞本來暗自埋怨這些人跟自己無冤無仇卻冷血無情,看到國王的剎那,卻當即想通箇中道理,甚至反而自慚形穢,恨不得回頭再重新整理一次。

  國王很年輕,不過三十出頭,長長的金髮披覆在白袍上,每一縷髮絲都閃爍著光。金色的眼眸宛如照耀萬物卻並不獨厚什麼的太陽,當中似乎沒有任何感情。那個人的臉上沒有多餘的線條,即使是細細的皺紋,也只是使人更加發自內心地感到敬畏。見到那個人的剎那,安吉亞的眼睛好似被灼傷一般,即使閉上眼,也依然有光耀的形影浮現在黑暗中。他的樣貌,自此不再從安吉亞的腦海中消去,無論何時,都鮮明如初識。

  「我聽說你打架的事情。」國王的視線對著他,他卻覺得對方看的是他身後的牆壁,是牆壁外的街道,越過斯坦格的城牆,看向那遙遠的大地。那個人的聲音在他體內激起的鳴響,宛如山谷間永無休止的回音。「你自己注意分寸,我便不過問。不過,不許傷了手指。明天開始,我會召喚你。你要學習音律、樂理、演奏、歌唱,只要你好好學習,你跟你弟弟就能留在廚房,總管沒有權力驅逐你。」

  「我也要學唱歌?」
  「你弟弟之後也要學。」
  「可是他是個啞巴。」
  國王金色的眼睛直直看著他,使他渾身不自在。「是嗎?」

  之後,國王再沒有問起夏魯的事情,好像從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即將進入荒漠之前的夜裡,他們在看得到荒漠的懸崖邊紮營。赫爾迪斯在營火前雙手抱胸,頭幾乎垂到胸前,打起盹。安吉亞默算,到這時赫爾迪斯已經整整三天沒睡,也該撐不住了。

  他摩挲著弟弟的額頭,在心中編寫新的曲調。他想寫一首交到朋友的曲子,他想像得到夏魯的笑臉。

  「呃!」赫爾迪斯倒抽一口氣,忽然抬起頭。發現自己醒過來以後,他揉著頸後咕噥。「……該死。」

  「做惡夢了?」眼見赫爾迪斯默認,安吉亞說:「公主也常常做惡夢,到後來她完全不敢睡覺,嚴重失眠。缺乏睡眠會讓人無法從疲勞中復原,人就容易生病。不過,那已經是以前的事了,現在她大多時候都睡得很好。」

  赫爾迪斯用指關節搓著後腦杓。「因為你會找歌給她?」

  安吉亞點頭。「我會把能唱歌的生物活捉回去,或是像瑪瑙的貝殼那樣的東西,我也會帶回去。那個貝殼肯定能讓公主用上好一段時間,雖然羅蕾萊的歌聲對男性的效果比較好,沒辦法讓公主沾枕即睡,但它對女性的助眠效果肯定也遠勝其他東西。因為有我的關係,國王不再需要那些蹩腳的歌手。這份工作是我的榮譽。」

  「聽起來你對公主的事情很熟。」

  「我出來的時候,公主還只是個小女孩,現在她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待嫁姑娘。看到我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又能睡上好覺了,所以她對我很親切,看到我回去的時候總是很開心。」
  
  安吉亞說起了失眠的公主的故事。為了心愛的女兒,國王派出很多人,到全國各地尋找美麗的歌聲。每次有人在刺鳥廳獻上找到的歌,國王都把小公主抱在懷中,直到她睡著。安吉亞十七歲的時候,國王選上了他去尋找歌,原本在廚房幫忙的弟弟也決定跟上。他們就此踏上旅途。

  「國王為什麼選上你?你說過,他們歧視遠古先民。國王為什麼把這麼重要的工作給你?」

  「陛下不在乎那些俗事──他在乎的事情並沒有很多,公主是其中一項──至於野民的事情,陛下從未考慮過。他對待我跟對待其他下人沒有差別。」

  「聽起來他是個還不錯的傢伙。」

  「真虧你能這樣想。他可是說過,在公主生日的時候,要是我沒有依約獻上可以讓公主安睡整年的歌,他馬上就會處死我。」安吉亞露出傷腦筋的微笑,那個人的辭典中沒有舊情,也沒有慈悲。「我本來是要自己出來的,但我一直到卸貨的時候,才發現夏魯不知道什麼時候爬到馬車上。他好像以為只要和行李還有貨物一樣不動不說話,就可以跟著我離開。」

  「在王宮裡只能受氣,跟你離開是對的。」
  「人總是會想逃到很寬闊的地方,像是荒漠,或是大海。」
  「人擺脫不了他自己的血,魚跟羅蕾萊都離不開大海。」赫爾迪斯忽然說。
  安吉亞撩起弟弟的瀏海,低頭嘆了口氣。
  「說真的,我放心不下我弟弟。夏魯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希望我活下去的人。」
  「說得好像你想要去死一樣。」
  「有時我會覺得,其實是那樣沒錯。」

  安吉亞沒問赫爾迪斯的意見,又說起一個故事。

  「我問你:如果說有種鳥,只要展翅高飛,就會摔得粉身碎骨;就像有種植物,只要開花,就會在轉眼間枯萎,你能夠想像嗎?有種鳥一輩子只能唱歌一次,只要牠唱出歌來,就必然會面臨死亡。有一種鳥,叫做刺鳥。牠們出生成熟後,會立刻尋找伴侶,哺育雛鳥,直到雛鳥長大。接著,牠們會獨自去尋找世界上最尖最長的刺,找到以後,牠就往那刺撞過去,劇痛會讓牠唱出世上最優美的歌聲。」

  「那和你想去死有關係嗎?」這是赫爾迪斯對這個故事唯一的感想。

  「老實說,沒有。」他對赫爾迪斯眨眨眼。「我不睡覺,只是因為我不想夢到我一定會夢到的那個人。」

  「他死了?」

  「不,但或許那才是問題所在。」

  「你弟弟如果會說話,他第一句話一定是先抱怨你說話顛三倒四。」赫爾迪斯蹙眉,指著睡在他身邊的夏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想死,但你弟弟還指望你,別胡思亂想。活著總比死了要強。」

  安吉亞只是笑,並沒有回答。他知道,面對以失眠悼念瑪瑙的赫爾迪斯,求死之舉是一種嚴重的冒犯。

  黎明到來前,赫爾迪斯又昏睡過去。安吉亞獨自迎接荒漠銀灰色的清晨,面對猶如夢幻的風景,他想起從前。

  他按照國王的要求學習各種音樂方面的知識與技巧。那個人曾說過,即使是擁有出色歌喉的夜鶯,也必須擁有高雅的姿態,才能被允許在王的面前歌唱。他不熟悉斯坦格的說話方式,只當這是一種習慣用語。大部分時候他都單獨向各種指導者學習,那些人時常因為他的血統而不妥善教他,他也不向國王告狀,就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彌補缺漏的部分。他的音樂天賦貨真價實,所以即使沒有受到完整的指導,也依然展露出色的才華。

  安吉亞不知道國王要求自己學習音樂的理由是什麼,但他相信,那個人一定也看得出他的才能。只要他在國王手下擁有一份好的工作,就可以讓弟弟不用在廚房幫忙,成天受人欺負。他結束課程回到廚房時,十次有八次都會看到夏魯躲在藤簍裡或是炭堆旁掉眼淚,渾身都是瘀血的痕跡。他弟弟不只是野民,還是個啞巴,除了安吉亞這個做哥哥的以外,整座王宮沒有人會保護他。曾經,安吉亞幻想過國王頒布一道命令,不准任何人欺負他們兄弟倆,可是看到那個人幾乎對任何事情都無動於衷的模樣,他就知道自己最好還是不要期望太多。

  母親剛過世那陣子,安吉亞單獨和國王相處時,心思時常亂糟糟的。他很想問,為什麼國王沒有為母親的死落下一滴淚,想問國王為什麼假裝不認識夏魯,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直白的問題,只能像緊咬住舌尖那樣克制著。但同時,他的心中也有單純的喜悅,因為可以在那個人面前演奏與歌唱而雀躍,在那時候,那個人的目光與耳朵只屬於他,那是他少數可以獨佔太陽的時刻。

  待在王宮的那幾年,國王曾為他說過幾次斯坦格的歷史,口吻就像在教育年輕的王族。他把那些故事記得比什麼都牢,儘管先王與他的龍后滅絕了大半野民,身為野民後代的他卻無法憎恨他們,只是仰望著一人一龍留在口述與記載中的形象。國王並未教他識字,他也沒有奢望過,因此他無法教導弟弟讀寫,他們之間只能透過表情、笛聲與比手畫腳的方式溝通。

  十六歲那年,安吉亞偷偷在右手食指刺了個紅色的刺青,為了模仿國王。他不是想要成為那個人,只是想要擁有兩人共通的某種特徵。刺青隔天,國王就在他彈琴時發現了那個刺青。

  「這是你沒有資格奢望的東西。」

  那個人的辭典中沒有憤怒。太陽不可能向低等的存在表達怒意,而從來都只會處罰不知本分者,例如企圖接近自己的鳥。

  安吉亞沒有解釋那個刺青真正的理由,咬著布條挨了五十鞭──十年後,他的背上依然殘存著交錯的白色紋路──但是國王沒有切掉他的手指,那個刺青就這樣保住了。

  十七歲那年的夏日,水面反射的陽光,將整個王宮都染成了荷花池的顏色。

  在國王面前演奏過樂器後,那個人嘉許的微笑讓他喜孜孜的。看到池中盛開的荷花,他不禁駐足欣賞。挺直的枝幹伸出湖面,朝向天空,開出凜然的桃紅色花朵,宛如虔誠的神官。由於這清麗的風景,他向來最愛斯坦格的夏季,儘管他的生日其實在秋末。

  他偷偷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於是他脫下涼鞋,赤腳走下台階,冰涼的池水讓他渾身一顫。水面透綠清澈,他的趾甲浸在水中,彷彿染上花瓣的顏色。他看著自己在水面的倒影,想著自己長得跟那個人一點也不相似,但是他弟弟遺傳了那對金色的眼睛……

  「你在做什麼?」

  是國王,這聲音他就算睡著了也聽得出來。

  他嚇了一跳,轉身想行禮,卻忘了自己在有高低差的地方,腳下踩空摔了個四腳朝天。他自己的背心長褲都弄得溼答答不說,就連國王的衣裾下擺都被打濕些許。他連忙想爬起來,卻看到國王伸手制止他。

  「你會壓到花。慢慢起來。」看到他終於起身,國王才又用同樣的口氣問道:「你在做什麼?」

  「打擾陛下,不、不勝惶恐,我剛才……在看花。」在課堂以外的地方,他只是個下人,所以不敢直視那個人的眼睛。心跳彷彿隨著這結巴的口吻紊亂起來。「我會立刻回去廚房。請陛下恕罪。」

  「現在荷花開得很好。」那個人伸出手,擋住他的去路。

  他也不敢說要回去,就這樣站著,鼻腔充分浸潤著那個人身上的氣味,聞起來像是某種馥郁的香草,使他腦袋發脹,手心冒汗。

  良久,國王吩咐道:「你奏一曲。就奏剛才那首。」

  「是。」

  他將笛子湊到唇邊,轉身面對荷花池,奏起曾經讓那個人露出微笑的曲子。這首曲子說的是先王與龍后的故事,長而複雜,完整演奏一次要花幾乎一頓飯的時間。國王沒有指示該吹到哪段結束,於是他只得奏完整曲。透過眼角餘光,他看到國王始終注視著荷花池,那視線彷彿可以讓剩餘的羞怯花苞紛紛開放。

  吹完以後,他終於鼓起勇氣,問了一句。

  「您喜歡荷花嗎?」

  國王點頭,側臉因為笑意而顯得十分柔和。

  「很美。」

  那一刻,安吉亞眼眶發燙,因為他忽然理解到,為何母親最後會踏上那樣的道路,同時也明白了那些有關愛情的歌謠,以及其中的幸福與絕望。







To be continued.

赫爾迪斯真的是句點王,他聽完故事的感想超級掃興,不過我很喜歡這點

我家的暴躁直男好像其實都有好大哥體質(例如《月升月落之街》的凱恆),從劇情上來看,赫爾迪斯對小動物(i.e. 瑪瑙跟夏魯)根本特別照顧,不過又很嘴硬不想承認自己放不下需要照顧的小動物。如果這是現代背景,我猜他大概就是個面惡心善的獸醫、兒科醫生或幼稚園老師

這章花了特別久,原因是我本來沒有給安吉亞和夏魯設定太詳細的背景故事,寫一寫發現這省不了(可、可惡),加上這章也有不少故事,以及一首長歌,所以寫得特別艱辛。不過安吉亞跟赫爾迪斯說話的部分倒是沒什麼問題,總之兩人的共通話題就那些(夏魯:zzzzz(沒誤

安吉亞之所以不受羅蕾萊歌聲的影響,原因在這章寫到了:因為他對妹子沒興趣。我第一次寫到這種性向的男角,不過請各位相信我依然是堅定的鐵桿 BG 作者,只是劇情上安吉亞就必須是彎的(欸

這個故事有些細節可能不太合邏輯,不過我之所以喜歡寫《故語隨風》系列,就是因為這個系列不用講邏輯!神話跟傳說故事不需要邏輯,我再重複一次,不需要!

結果荒漠荒漠講了半天,安吉亞一行人下一章才會抵達這個場景,而且這個場景只會用到一章……(我難道會承認實際上是因為我覺得冬天的荒漠很難寫所以決定快速帶過

剛才忘了提,安吉亞的故事中,「刺鳥」這個故事並不是我寫的,是借用了這部作品的設定。我覺得這個設定很美(雖然有人可能會覺得這種鳥腦袋不好),所以在這裡借用了,並且也當作標題使用。
更正:感謝不透光在留言中指出,「刺鳥」是居爾特人的一個古老傳說,我想肯定比我講的那個故事要更早,應該是原始出處沒錯。雖然我把出處講錯了,不過內容似乎差不多

標題中的「刺鳥」,指的就是承繼了煙上歌女的血統的安吉亞與母親等人,他們可以切開喉嚨,在劇痛中唱出最美的歌。夏魯雖然也有這樣的血統,但因為天生是個啞巴,所以無法歌唱,另一方面來說可以活下去,但對他來說可能也不是什麼幸福的事情也說不定。對夏魯來說,跟哥哥在一起才是最好的,不管是天堂或地獄。

希望台北下星期可以是好天氣,我週末想去散步。另外工商一下,鏡文學上的〈獻給被留下的歌〉(重製版,另外有後記)即將在下週二 (10/1) 正式完結歡迎有興趣的各位前往閱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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