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緊擁抱自己。
手掌的力道加大,依舊無法抑住顫抖,隔著毛衣,仍感受到寒毛直豎,雞皮疙瘩。
這個寒假,好冷。
冷到手指僵硬,唇齒發白。
寒流一波一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無縫接軌。
我在寒流載浮載沉,逐漸被其覆沒。
沉落到暗冷的,深不見底的冰洋中。
──有誰可以拯救自己?
伸出手,抓住虛空,在寒流中吐著氣泡。
持續下沉,更冷了。
無法向上游,溺水似的。
溺水似的,整個寒假都溺水似的。
似乎有什麼會幻化為泡沫。
──能夠把握這樣的長假,到什麼時候?
想起了她,今年就會畢業的她。
昕伶,將早我一步畢業,我還有一次寒假,她已經沒有了。
可以提早飛離鳥籠的她,終究會飛向何方?
無法預料,也不願預想。只能把握當下,但當下能把握的也甚為有限。
她忙於準備畢業音樂會,也不太需要我指導了,她的琴藝越來越精湛,對自身的要求也越來越高,我逐漸沒有置喙的餘地。有我在,反而礙事。
逐漸不被她需要了嗎?
不自覺產生了這樣的惶恐,明知她成長是好事,對於她的進步也喜聞樂見。真的令我惶恐的是,她的生活步調會逐漸跟我錯開,尤其她畢業後,就連見面的時間都少了吧。
一起繼續在鋼琴之路上打拚,嗎……
身心懸在冰洋之中,孤獨地冒泡。
這幾天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起來。除了練琴以外,我能做的……
……能做的是什麼呢?
以往,可以用一起練琴的名義,與昕伶相處,如今逐漸喪失了這樣的理由,見少離多。
約會嗎?像以往那樣,跟她一起出去玩,就像好友一般。時至今日,也早已是老友了。
只是要約她做什麼呢?
才煩惱這個問題不久,就忽然下了及時雨,問題解決了。
剛返鄉的兄長,給我兩張鬱金香花展的票,說是友人給他的,他自己不需要,就給了我。
『你很喜歡花展吧?畢竟你很喜歡花啊。鬱金香展,你應該很有興趣才對。』
兄長大方爽朗地笑道。
那為什麼是兩張票呢?
『你也希望有人陪你去吧,去約小伶吧,好好把握機會哦。』
笑得意味深長。
只是,這笑容,肯定有什麼誤會吧。
『你要積極一點啊,傻瓜,不然到時候她就跟別人跑囉。』
『不是兄長想的那樣!我跟她一直都只是朋友,而且我──』
『而且你?』
笑如彎鉤,不知為何我骨鯁在喉,欲言又止。
『再說下去只是越描越黑,那麼我不說了。』
『嗯哼~』
他撫摸下顎,挑眉而笑:
『總之你加油啦。』
拍拍我的肩,我苦笑以對。
根本什麼都不明白啊,兄長……
以顫抖的手,接下了兩張票,矛盾的思緒不斷碰撞,火花迸射。
應當感謝兄長,感到喜悅,卻做不到。
明明這是跟昕伶相處的機會,但若她拒絕了呢?
不,擔心的不是拒絕,而是……
啊啊,上帝啊,為什麼我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呢?
──某名少女的背影,於腦海映現。
明明不想再犯下那樣的錯,卻往踏上後塵的道路上前進,無法停下。
無論躊躇多少次,跟昕伶的距離始終無法真的拉開。
因為會惶恐。
因為會寂寞。
因為還有想實現的約定。
端詳兩張票,手仍輕顫不止。
◆
暖陽和煦。
許是因為新春來臨,寒冬遠去,才重回了溫暖陽光的懷抱。
是做日光浴的好天氣,現在也在準備了。
被廷均約去看鬱金香展,正是做日光浴的好機會。
花展啊,果然是廷均的風格,我一直記得,他是個愛春天、愛花的男人。
──春天雖然也多雨,但是我還是喜歡春天。
──因為花,因為希望。
──雖然不只春天有花,但是,我喜歡花。春暖花開,因此我喜歡春天。
大一下學期的梅雨季,聽演奏會之前,他曾在雨中如此說過。
當時點綴雨景的是繡球花。
如今要點綴春天的,是鬱金香。
春暖花開,應該就是今日的註腳吧。
◇
在花展場外,跟廷均碰了面,入園了。
由於人潮眾多,便選擇人較少的部分先逛。途中,看到未開的鬱金香,廷均特地留步。
「還沒開花呢。」他淡然說出這句。
「是啊,大部分的都開了,這朵還沒開有點神奇……」
「畢竟沒人規定,花要同時開呀。」他淡然莞爾:
「我也滿喜歡含苞待放的花的。」
「為什麼?」
「因為那是即將綻放的美麗,而不是遲早凋謝的美麗。」
壓低了聲音。
「難道開花會比較不好嗎?」
「有好有壞。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雖然,花遲早是要開的,總比夭折好。」
他轉過身,開始向前,我跟上腳步。
「花要開,才最能展現其美麗,花不開,就無法完全展現價值。只是花開了後,就要面臨凋謝的命運,就像面對人生一樣呢。」
喃喃自語,沒有回頭。
「是啊……不過,怎麼說這些?」
「看到美麗的花有感而發,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轉身,面向我,四目交會。
「因為很喜歡花?」
「這世上,還有比花更美的事物嗎?即便有,也不能相提並論。比方音樂很美,但它是無形的美;人可以很美,但與花的芬芳不同。」他淡然莞爾:
「說到花的芬芳,其實我有花粉症呢。只是沒很嚴重,差點就要戴口罩來這裡了吧。」
「有花粉症,還是喜歡聞花香嗎?」
「玫瑰有刺,妳會去摸嗎?」
「去摸她的花瓣吧。」
「就是這樣。」
華麗轉身,那一瞬我覺得他很美。
「聞一些,總是可以的吧?」
他踏出了我們所在的花圃。
「順道一提,我很喜歡玫瑰哦。最喜歡白玫瑰與藍玫瑰,紅玫瑰的話,也不錯呢。偶爾換個口味的話。」
「最喜歡的花是玫瑰嗎?」
「曾經是吧。現在,我最喜歡的花是……鬱金香。」他話鋒一轉:
「原本想這麼說的。現在最喜歡的,在這裡應該看不到。」
「是什麼?」
「風信子,尤其是白風信子吧。」
聲色有點落寞。
「為什麼?」
「妳對花語有概念嗎?」
「沒有。」
夠喜愛花卉的話,自然就會去研究了嗎?
「沒關係,喜歡白風信子,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她的花語。白風信子的花語是:純潔清淡、不敢表露的愛。」他垂下目光:
「讓人聯想到,純潔的、淡淡的暗戀呢。」
他轉首,看不到他的神情。
「嗯,為什麼喜歡這樣的花語呢?」
對於暗戀,他有什麼感觸嗎?
「誰知道呢。」他回首反問:
「昕伶有喜歡的花嗎?」
「嗯……有吧,像是梅花、櫻花之類的……」
「有原因嗎?」
「因為漂亮吧,也沒想太多。對了,我跟你一樣喜歡白玫瑰。」
「為什麼?」
「喜歡白玫瑰的純潔吧。」
「跟我一樣。」
一來一往,相視而笑。
他走入另一個鬱金香花圃,這花圃的鬱金香,紅、粉、紫、黃、白皆有,百花齊放,連成一片花海。在日光的灑照下,燦然生輝。
「願意的話,妳也可以研究花語,很有趣哦。研究花背後的象徵與暗示,就跟研究曲子的細節一樣有意思。」
跟上前時,他如此莞爾道。
正當我要回應之際──
「對了,逛完花展後,要不要跟以往一樣來我家作客,聊聊後再回去?」
○
天色逐漸轉陰。
逛完花展,隨即前往廷均家,畢竟有段時間沒去他家作客了,有些懷念他泡的下午茶呢。
近來沉浸於樂海,差點忘了上浮呼吸。
練琴,逐漸變成生活的全部。
越來越少出門放鬆,也越來越少與人聯絡,與廷均的關係也不如以往密切,不像過往那樣,比較會相互指導,練琴逐漸變成一個人的事。
一個人的事,一個人的戰場。
我跟廷均已經逐漸走向不同的人生階段,以往是跟在他的身後,在他休學後,我逐漸超前;他復學後,也因為他必須延畢,於是在畢業年,我不僅是跟他錯身而過,還是越拉越遠。
這個問題,始終無法解決。似乎只是假裝它不存在。
雖然他還會跟我來往,甚至約我出來,但微妙的距離感,始終沒有消失。
這或許是最近比較能夠專注練琴的原因之一吧,跟他比較沒有連結了。
即便如此,似乎還是有無形的線,牽繫著我們。
但終究改變不了,他的家對我而言越來越生疏的事實。
「怎麼了?」
「不,沒什麼。」
被察覺到有心事吧,果然很敏銳,只是也只能含糊過去。
「我去泡紅茶,等我一下哦。」
他離開客廳,走進廚房。
開門聲。
「咦?這個時間……」廷均從廚房裡走出,走向玄關。
門開了。
「怎麼這個時間就回來了呢?兄長?」
「被人放鴿子啦,對方完全忘了這事呢。還是我打了電話,發現他午睡剛醒,想想他住滿遠的,就算啦。」乘風哥關上門後,聳肩擺手:
「反正改期就是了,我還會留在這邊一段時間,見面機會有的是。」
露齒一笑,一如既往的颯爽。
「不愧是兄長,遇到這種事還是很看得開呢。有跟我說是很久沒見的好兄弟吧?好不容易兄長回來,結果還放鴿子,明明是他約的不是嗎?」
「早就習慣啦,身邊一堆大忙人,放鴿子的事情遇多了,早就見怪不怪啦。」
他拍拍廷均的肩,與廷均錯身而過後,廷均開口:
「我回去泡紅茶吧,兄長也要來一杯嗎?」
「當然,麻煩你囉。」
乘風哥擺擺手,目送廷均離去,隨後向我走來,壓低聲調:
「喔,妳也來了啊,來得正好,我有事想跟妳談談呢。」
「什麼事?」
「不急不急,妳有空的時候再談吧。」
「……好。」
沒有理由拒絕,不過到底是要談什麼?總覺得他似乎神秘一笑。
「在說什麼嗎?」
傳來了廷均的嗓音,似乎有些警戒。
「沒什麼,專心泡茶吧~」
乘風哥向他喊話,沒有回應。
「所以,到底是什麼事情?」
我壓低嗓音追問。
「這邊不方便說,之後再找機會跟妳談吧。」
笑容更加神秘。
※
喝了紅茶,稍微聊了一下後就回去了。
下雨了,雨聲淅瀝。撐著廷均借我的傘(忘了帶傘,一定要盡快還他),走向公車站。
途中,不斷思考剛才發生的種種。尤其是廷均從開始泡紅茶後,變得沉默,心不在焉。關心了他,也被敷衍過去。很顯然他有心事,總不會是在意我跟乘風哥的對話吧?
光是這樣,他就會如此起疑嗎……
事實上就連我都有些起疑,乘風哥到底是要找我談什麼?為什麼不方便在那邊說?怕被廷均聽到?還防得很緊,趁他泡紅茶時跟我交換聯絡方式,說之後再談。
肯定是不想讓廷均聽到的事吧。
但,到底是什麼事?
懷揣這樣的疑問,收起了傘,坐上公車。
望向窗外,雨勢更加傾盆。之前的春暖花開,恍如隔世……
或許是因為春天吧,捉摸不透的春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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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過渡章節,節奏可能稍微緩慢一點,劇情推進得不多,不過很重要的一點是溫媽媽兄長的靈壓回來了(X)他應該還沒被遺忘才對(欸
總之,離收尾又再近一點了,雖然不是馬上,但最終高潮已經不遠了,剩下的就是收尾了。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