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陽光明媚,穆子晞方醒了過來。
這是上輩子難以想像的一夜好眠,絲毫不必安眠藥輔以枯燥的文字,也不知是換了環境,抑或是這副身體的功勞。
起床時未見著韓旭,穆子晞沒有太過在意,晨間梳洗後,難得發起楞。
昨晚他已想盡辦法調查楊襄延,一籌莫展。
在資訊爆炸的時代,手握一個名字居然查不到有用資訊,這太詭異。
楊襄延這個名字並不常見,在社群軟體上卻查無痕跡,難不成他比方毅然還不接地氣?
穆子晞托腮沉思,宿舍房門敞開的聲響令他收回心神。
他轉頭去看,因猛然伸到面前的塑膠袋嚇了一跳。
「這是早餐。」韓旭手伸得極長,人卻站得極遠。
穆子晞眉頭一皺,上下打量舉止怪異的韓旭。仔細一看,他一身排汗T恤與短褲,汗流浹背,正用毛巾擦拭肩頸。
當穆子晞起身,韓旭瞬間後跳一大步,「你別靠近,我現在很臭。」
「你眼睛怎麼了?」視線在微腫的眼眶駐留,眼尾泛紅得楚楚可憐,似乎破了層皮,「你哭過?還是過敏?」
韓旭將早餐放下,心虛地邊笑邊扭頭,背對穆子晞上下擦汗,「只是汗流進眼睛啦。」
穆子晞默然,片晌便拿起早餐,是一份加起司的火腿蛋餅,靜靜嗑起來。
這個人真是太好懂。穆子晞心想,如此拙劣的謊言也沒有揭穿的必要。
想家了?他不由投出關懷的視線。
時光即逝,近一個禮拜的時間就在溫馨和諧的氣氛中,相安無事、毫無進度地過了。
韓旭是個好相處的室友,非常懂得照顧人,在他受傷期間自發負責伙食,每每都能給他驚喜──尤其他們的飲食習慣實在太像,絲毫不必擔心在飯菜裡看見不討喜的東西。
隔天便是正式開學,穆子晞骨子裡畢竟是出社會多年的人,毫無假期症候群的煩惱,可另外兩個室友至今不見人影,令他不由好奇起來,難不成是貪戀中秋連假而自主晚開學一周……?
興許精神上已習慣與韓旭同處一個環境,他不自覺將疑問脫口而出,就在他倆湊在一塊看偵探劇的時候。
「喔、聽說他們退宿了。」雙目緊盯筆電螢幕,韓旭語調平靜,宛如談論天氣般稀鬆平常,片晌後才感受到身旁人渾身散發的錯愕,面露疑惑,「咦?你不知道?」
穆子晞蹙眉,「你從哪得知的?」
「來學校時不是簽了張宿舍報到表嗎?就是依據房號編排,有名字、學號、系級的那張,我看到203除了你之外的兩個格子都被劃掉了,一問之下就……」韓旭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相當清楚,他露出理解的表情,「不過這也正常,畢竟發生了那樣的事……」
那樣的事……?
一股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穆子晞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發生了哪樣的事?」
「咦?!這你也不知道?」韓旭這話一出,穆子晞大感不妙,只見青年蹙起劍眉,不敢置信地連連打量他,「住這房的學生今年六月自殺了,報紙報得挺大的,他不是你們社會學系的嗎?好像叫作……」
楊襄延。
韓旭脫口而出的瞬間,這個名字突地在腦中變為一張清晰無比的輪廓,在漆夜裡的路燈下晦暗不明。
穆子晞赫然明白為何每每思忖這個名字,總讓腦袋發疼不已。
──因為方毅然想要忘記。
滔天的負罪感突如而至,那是與穆子晞毫無干係的情緒,他神智清醒,卻彷彿有雙無形的手將他摁入其中,轉眼滅頂。
楊襄延是個人見人愛的少年。
和韓旭不同,他的人見人愛是性格而致,儘管外表也不差,是個一米七五,熱愛球類運動、有健身習慣,渾身曬成麥色的大男孩。
他活潑直率、聰明積極,無論對什麼事物都興致盎然、歡欣踴躍,且負責、心思細膩,將每分每秒都活得精采絕倫,像一顆萬般璀璨的大鑽石,耀眼奪目。
沒有人不喜歡楊襄延。
哪怕是沒什麼交集的方毅然,也景仰這位同學,景仰他勇往直前、選擇去做便不再後悔的人生態度。
報導說他性格抑鬱?不、完全不是那回事,但接受過心理輔導確有其事。
大二上學期期初,方毅然因一時嘴饞去舊宿區買麵包,無意撞見楊襄延由諮商中心走出,那時他沒多想。
那晚三更,結束小組討論的他從校外騎回學校,卻在路上的小公園再度巧遇楊襄延──那人愁容滿面,沒有呼朋引伴,只是獨酌,地上落了四、五個不同的瓶瓶罐罐,模樣消沉。
他看了眼,不由自主停了車,立即被叫住。
「你看到了對吧?」楊襄延搖搖晃晃起身,一雙混濁迷茫的眼眸鎖住方毅然,他一時楞神,被扯著一起坐下,「就是……我去諮商中心做心理輔導的事。」
方毅然默了片晌,點點頭,好奇心讓他想要追問,動動唇還是闔上。不過是同學,整年來說沒十句話,他毫無立場打探如此深度的隱私。
可楊襄延並不這麼認為。
方毅然的出現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令楊襄延心裡那座早已滿溢的水壩崩裂一個缺口,暗藏的情緒傾湧而出,潰堤在即。
「我啊……可能愛上了不該愛的人。」輕描淡寫,楊襄延笑著,整張臉在昏黃的路燈下黯然又苦澀。
一剎那,方毅然腦中閃過眾多字眼,包括羅密歐與茱麗葉、門不當戶不對、有夫之婦、亂倫……
他收斂越奔越遠的心神,用疑惑的眼神等待楊襄延解答。
如同預期,這人沒有吱吱喳喳,楊襄延再度笑了,忍不住拍拍方毅然肩膀,又突然意識到什麼,飛快收回手。
他默默挪動屁股,拉開兩個人身的距離,面上流轉著踟躕與焦慮。
方毅然不解地等待著,見楊襄延攫起酒瓶,猛地牛飲一口,不由瞪大眼睛,驚嘆不止。
酒水由唇角淌下,打濕純白T恤,楊襄延抹抹嘴,深吸一口氣望向方毅然。
「我是同性戀。」
突如其來的出櫃宣言沒有嚇到方毅然,他一派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
這反而嚇到楊襄延,他錯愕地重複話語,這回清清楚楚看見方毅然點頭表示了解。
「毅然,你不會不知道『同性戀』是什麼意思吧?」楊襄延表情古怪,不可思議地打量方毅然,「意思是,我對同性……對男生有性欲喔?你懂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們都是社會學系。」方毅然說道,也擺明立場。
他們都是社會學系,都是心繫社會的那一群,比一般人更關注各種社會議題包括性別,所以,他不可能沒聽過「同性戀」,也不可能因此有什麼劇烈的反應。
「是啊。」楊襄延不由笑了,像是咀嚼其中深意般呢喃那句話,「我們都是社會學系……」
下一秒,那抹笑靨遭苦澀玷染,無助而莫可奈何。
「但社會的多數是反對同性戀的……」楊襄延曲起身子,抱住膝蓋悶悶地說,「一旦被發現是同性戀,我們突然就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喊罵、不受歡迎。」
方毅然默了。他太少與人交流,所以不懂得安慰人。
「他們用各種理由拒斥我們,生育率、愛滋病、子女權益……呵,他們還說我們激起社會對立。」楊襄延笑得嗤之以鼻,可苦澀的表情卻顯示他已把社會的惡意放上心,「可如果不提及,我們不都是普通人嗎?不過就是喜歡同性,為什麼就成了莫大的罪過?為什麼我們好不容易相愛,卻彷彿與世界為敵,必須任人唾罵、宰割?」
楊襄延氣憤得面露猙獰,可語畢又只剩下茫然與失落,他把頭埋在膝蓋裡,像是被世界遺棄的孤兒,找不著歸處。
方毅然垂下眼,回憶支持與反對的言論。其實雙方都有似是而非的時候,而那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價值觀被擊垮。
一個人的價值觀若是被擊垮了,等同否定他過去眾多行為與信仰,這讓那人接下來該依循什麼而活呢?
可社會始終是前進就不回頭的,每個價值、概念存在的意義就是等著被更新、推翻。
而人只能學習跟上趨勢,跟不上便被淘汰。
思及至此,方毅然默嘆口氣。
「你可以告訴那些人──安東尼奧‧穆齊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人手一支行動電話,馬克思也沒有想到二十一世紀資本主義還沒有被推翻。」方毅然頓了下,凝望楊襄延問道,「你又怎麼知道同性未來不能生育?體外配子技術早在發展,不出十年,同性伴侶就可以擁有直系血親,那之後生育率和同性婚配再無關係,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如此罷了。」
迎著楊襄延愕然的表情,方毅然繼續說道:「這個概念下,愛滋和其他性病也同理,但不得不說,感染性病和同性戀並沒有直接關係。」
「然後,跟子女權益有關的那些說法我也不能接受。」方毅然像是開啟話匣子,振振有詞說起來,「如今的性別意識都是由現在的社會多數塑造,而這並不是天然而生的真理,什麼『一夫一妻』、什麼『孩子需要父親母親來理解兩性意義』都是瞎扯──這些觀念本就不是先天存在、本就會隨時間慢慢改變、本就沒有所謂的對或錯、正確與否。」
他頓了下,神情無比認真。
「既然如此,我們能做的也只有捍衛自己相信的價值,然後推動歷史的巨輪。」
唯有時間能夠證明,何謂「先進」、何謂「人權」。
語畢,方毅然深吸一口氣,見發怔的楊襄延,忍不住再度啟齒。
「回歸個人層次,你是一個很友善、很值得學習的人,我為什麼要因為你的私人感情而歧視你?」
楊襄延不知所措,許久,揪緊的面容舒展開來,綻放一抹無聲的微笑。
垂下眼,他搖晃手裡鋁罐,面上掛著微笑,發出的聲音卻仍悶沉,「毅然,你好堅強。」
方毅然一愣。就他看來,楊襄延才是堅強的那個,他那麼愛笑,原來背負著如此沉重的秘密,儘管如此,他仍選擇挺身面對殘酷的世界。
其實,他打從心底渴望成為楊襄延這樣的人,活潑直率、受人歡迎,但他做不到。
他不知道該如何和那群閃閃發亮的傢伙相處,每次靠近都覺得格格不入,所以不吭一聲地離開。
楊襄延的笑容沒有維持太久。
「其實還有別的原因……」楊襄延一口飲盡手邊那支水果啤酒,空了的鋁罐碰倒其他的,發出鏗鏗鏘鏘的聲響,他苦笑,似是一言難盡,「總之,我不該愛上他,我不該……不該拖他下水。」
方毅然蠕唇,但楊襄延眼底那抹通紅的消沉,令他吞回已到口腔的話語。
那些都只是任誰可說的大道理,他終究沒身處楊襄延的情境下,無法感同身受,話再多也是枉然。
「可我還是愛他。」
許久,楊襄延苦哈哈笑起來。
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面,語音哽咽,「性別、年齡、樣貌或者其他什麼,都無法阻止我愛他……」
方毅然坐過去輕摟這位算不上熟悉的同學,這幾乎是本能,令他自己怔了一瞬。
結實的臂膀顫動,他彷彿能感受到其內的一顆心脆弱不堪,如凜冬冽風裡一朵花兒,在枯乾的枝頭上搖搖曳曳、奄奄一息。
「愛一個人本就沒有什麼該或不該。」他努力讓聲音更加堅定,但似乎失敗了,忍不住補上後句,「雖然我沒什麼經驗,但我是這麼認為。」
楊襄延朝他報以柔和的微笑,眼眶裡淚珠翻滾,感動與感謝在燈光下瞬動。
接下來的時間裡,他不再解釋,僅僅沉默飲酒,目光眺向遠方,若有所思地,似乎正回想眾多事情,再度淚如雨下。
搭在肩上的那隻手極度溫暖,擊碎楊襄延所有防備,於是他痛痛快快哭著,泣涕漣漣,凝咽著重複一句「我真的很愛他」。
方毅然默不作聲,只是靜靜聽著身旁抽抽搭搭,唏噓於眼淚啪塔啪塔打在衣服上的聲音,竟能震耳欲聾。
這是個異乎尋常的夜晚,方毅然會記上一輩子。
離去時,他選擇展開雙手,給楊襄延一個輕柔的擁抱。
「這麼頹靡不振的樣子,不適合你。」方毅然說,並不在乎沾到衣服的鼻涕和淚水,楊襄延笑了,有些彆扭,搞得他也莫名尷尬起來。
他退開,在轉身離開前又停下腳步。
「你……要加油。」
「知道啦!」楊襄延咧開嘴角,拔高的嗓音似乎多了些精神。
那之後,他們又恢復見面只揮手打招呼的普通同學關係,直到今年六月四日,再未說上半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