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曆204年,奧丁主星北半球九月的午後,若不在意藍綠色天空殘酷的黑影,陽光讓城市充滿活力,彷彿極力呼應它榮耀之名──瓦爾哈啦市,取自北歐神話的天堂。市區任何一個位置,只要萬里無雲,就能瞻仰中心那座五千公尺高、金色頂天的皇帝雕像。它左手握著永恆之槍,肩上停著象徵思維和記憶的烏鴉,街道在它雙腳之下環形展開。一環之外還有一環,每環又切分為數個街區,以三的倍數增長。
此刻,第四環景觀綠地旁的醫療社區內,就連最渴望死亡的梅莉瑟斯療養院都散發著希望。一隻白色小海豹,圓滾的身軀配合前肢,在走廊上匍匐前進。它扭動身體,進了玻璃門。
巴洛克小號從牆壁隱藏的立體音響傳出,是帶著愉悅卻又在深處迷茫的旋律。照顧機器人辛勤地工作,他們幫病床上的失能者翻身、按摩、監控身體指數。
小海豹晃到木頭椅子旁、芙莉妲腳邊,發出撒嬌般的輕微鳴叫。陽光從窗台流瀉進來,在它雪白絨毛上勾勒出光暈般的輪廓。這小東西用鼻子拱著女人小腿,引來一陣撫摸。
不遠處,挨著立起的病床,年輕護士艾希莉正在餵一個身體扭曲到奇怪角度的病人進食。雖然說,機器人的存在讓照顧者可以不用付出勞力,但是她仍然希望親手做點什麼。趁著病人吞嚥食物、喘口氣的空檔,她轉頭聊天。「都快忘了,沒有次元魔物的世界長什麼樣子──多麼遙遠的記憶──那時候讓人害怕的,並不是這個東西。」
芙莉妲撫摸小動物的手稍稍停下。「沒有哪個物種可以像人類一樣,不斷地對抗自己,好像在漫長抗爭過程中可以獲得什麼,或是最終可以獲得什麼。而那東西是怎麼來的?」她發出輕笑。「隨著人的天性而來。」雖然是因為深刻的自省而笑,但她的長相和聲音,一向被朋友說是擁有「婊子般的笑容」。
這個灰色眼瞳的女人只有二十五歲,沒上過學,和樣貌形成反差的是竟有著瓦爾哈啦大學榮譽教授的頭銜。她和這些失能者一樣,來自於葛利斯581c那顆邊境行星,或許也是因為如此,才這麼常來探望他們吧。她放下了小海豹,走到洗手台削蘋果。「次元魔物讓世界變得不一樣了。最可怕的部分被帶走,卻化為無形恐懼潛藏在剩餘的人心中。」
艾希莉靠向椅背,小心提防白色護士服不要被病人偶爾噴發的嘔吐波及到。她眼睛看著病人,一邊咀嚼芙莉妲的話。雖然人們已經大致知道次元魔物形成的規則,但是還不明瞭其原因,就像發現一種科技無法治療的疾病,只能任它蔓延。
「阿屋」的叫聲打斷思緒,她轉過頭看向另一側病床。
小海豹其實是機器海豹,不過沒人能分辨它和真正海豹的區別。它邊發出聲音邊爬到一張病床邊,讓照顧機器人抱上去,放在一個中年婦人身上。它鬆軟的身體鑽進婦人臂彎,貼著她身體,像顆溫熱、柔軟的枕頭。有人說這叫做寵物療法,能夠讓病人感受到溫暖,進而穩定他們的情緒。只是,這些失能者大概已經沒有情緒了。
「十三年前,怪物第一次出現在瓦爾哈啦上空,我正準備去上學。這輩子很難忘記那個景象。」艾希莉說。那時她才國小一年級,看到怪物讓她身心受創。雖然往後還有其他和次元魔物接觸的經驗,那次的震撼還是不容抹滅。
「喔!妳說的那次我有印象,」芙莉妲把切好的蘋果放入靜音果汁機打碎。「我記得目標是一個學校老師。」
「那個老師不是我們班的,但向來以嚴格出名,大家都認識。許多家長指名把小孩放到他的班級,想不到最後居然……」艾希莉說。她想起次元魔物用觸手捲起他的樣子,嘴對嘴地排放難以理解的物體,更可怕的是之後那老師變成的樣子……
芙莉妲把果汁機裡的果汁倒進玻璃瓶,放在一個小圓桌上,等等就可以讓病人們飲用。
艾希莉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時,芙莉妲已經準備離開。「你們真的需要第二隻海豹,那小傢伙忙不過來了……越是純真無邪的東西,越能看見可愛的景象。」她邊說邊往照顧區望一眼,最後那句幾乎自言自語。
梅莉瑟斯安養院領著天朝的補助,總共照顧二十六個失能者,他們據說是因為宇宙海盜的襲擊而受創。有些並不是完全不能動,才四十幾歲,但也失去生活自理的能力。最高齡的頂多五十歲,靠著機器的輔助,他們還能再活很久。因為人多,如果只有一隻海豹,有些人可能很久才能跟它玩一次。
「怎麼好意思再麻煩你們……」艾希莉感謝對方替安養院著想,但覺得她似乎又語帶玄機。忽然,芙莉妲將右手抬起來放到耳邊。那是耳內通信的接聽動作,功能和戴著耳機講電話差不多。她邊聽耳朵內的晶片傳出聲音,邊和護士揮手告別。
「今天晚上去拿錢嗎?好,那你自己小心……」芙莉妲在玻璃門外講著話,越走越遠。
艾希莉知道正在跟芙莉妲講話的人是誰:一個她相當在意的男人,所以她豎起耳朵聽。
*
夜晚,郊區一棟水泥牆壁的廢棄大樓裡,人們叫囂著。白光從鋼架上斜斜刺入中央擂台。
約克用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眼睛還是死命盯著對手。他知道右後方有一個詭異的男子在看他──穿著藍色夾克,戴著黑色棒球帽遮住面容,不跟別人一塊起舞,只安靜地觀戰。
但是,就算他是地獄來的死神,現在也沒空理他。
剛剛挨了臉頰那一拳,已經知道對手不是省油的燈。約克還是很有自信,畢竟他曾是職業拳擊手,在最風光的時候,連續兩年拿到大聯盟的冠軍腰帶。只不過……因為一些不名譽的事情進監獄,出來之後多年沒訓練,已經無法再返回當年榮耀。
對手跟他一樣強壯,身上紋滿刺青,看起來也經過一些訓練,但有個讓人覺得怪異的地方:他的眼睛似乎無法對焦,儘管面對著面,右眼卻看往右上方,而左眼在看左下方,不知道是眼外肌受損還是弱視什麼的。
他看著約克的右邊,拳頭卻揮向左邊。約克一個判斷失誤,被他擊中!他又連打了三拳,最後一拳重創約克腹部。那拳的力道,令他把胃裡的汁液混著血吐了出來。
……但約克故意吐到對手臉上!再趁他那失焦的眼睛看不清楚的時候,衝進他懷裡。肩膀靠在他身上往前推,使他重心不穩地後退。鞋子摩擦地面爆出一陣吱吱聲。
觀眾對這出人意料的反擊尖叫、發出讚嘆。
我要贏了。光榮的拳擊人生要回來了,雙倍獎金爽快地給我!約克幾乎要吼了出來。他邊想,邊推著對手,不斷撞向擂台邊緣的尖刺。
但是觀眾席那安靜、惱人的視線還是存在,使他有點憤怒。藍色怪胎,快點脫去你不合時宜的啞巴偽裝,加入旁人的吶喊、為我的勝利歡呼!若你是今晚的死神,就拿鐮刀出來收割吧!
他的心悸動不已,以為勝劵在握,想不到……兩人在差幾公分的地方停住了。
約克大吃一驚,對手居然已經站穩腳步。想再推他,似乎已經推不動。這人汗濕、滿是紋身的手臂往旁邊一勾,正好繞過約克往前伸的脖子。後者心裡一涼,猝不及防。那傢伙手肘配合腰部出力,重心一落,就把約克脖子折斷!
骨頭斷裂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可憐的前職業拳擊手癱在地上口吐白沫,聽著觀眾震耳欲聾的歡呼,他知道比賽已經輸了,但更令人害怕的是自己竟然還有意識……
「巴羅、巴羅、巴羅、巴羅、巴羅!」觀眾呼喊勝利者的名子。
他們熱情的雙眼,投向巴羅高舉雙手的英姿;只剩那雙暗處的眼神,藏在棒球帽下方看著約克。
死神!
──可惜他不是。
巴羅把癱瘓的對手抓了起來,用屋頂垂下的帶刺倒勾從他肛門刺入,這人就被頭下腳上地吊在擂台上方。血液和排泄物斷斷續續噴出,像一座半故障的噴泉。
約克身體幾乎已經麻痺,但意識卻還清醒……我不該簽下巴羅條款的。他腦子裡只有懊悔。所謂巴羅條款就是:勝利可以得到兩倍獎金,但是輸的話要任憑巴羅處置。
藍色夾克的男子在觀眾席起身,把難看的臉色藏在棒球帽底下,越過人群、轉身往外面走,離開這令人作嘔的處決秀。
他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觀眾爆出前所未有的巨大歡呼聲。他知道巴羅又做了那件足以讓這群喪心病狂開心整個晚上的事,以至於他們願意每個禮拜都從不同的城市飛來這裡看巴羅。
他在建築物外面見到兩個黑衣男子。點點頭,他們就帶他到暗處,交給他一個公事包。
「不等等再走嗎,唐納先生?巴羅上校說要親自招待你。」黑衣男子說。
「不用,我不需要他的『招待』。」唐納邊說邊打開公事包,見到裡面滿滿的現金。「跟他說,我剛剛看完他的比賽,覺得很反胃。」
闔上公事包,他獨自往外走。唐納兩個星期前,在這個地下競技場打贏巴羅,成為史上第一個得到兩倍獎金的人。今天只是來拿錢,看比賽是無聊下的錯誤決定。他走之後,兩個黑衣男子還在背後竊竊私語,似乎對這個傳奇人物很感興趣。
唐納離開廢棄建築物,走入暗巷,坐上他那輛肌肉發達的銀色跑車。
他將公事包和棒球帽拿給坐在副駕駛座的機器人阿爾傑。「錢到手了,明天早上去市區吧。」
阿爾傑光滑的面部像電腦螢幕一樣,有許多綠色細小的程式碼在跑動。那代表的是視覺接收器此刻所見所聞轉化的程式資訊,不過只有機器人看得懂。「好的,主人。」他發出電子模擬的人聲。
「明天下定,不到兩天就可以拿到……多了第二隻小海豹,艾希莉那個女孩會很開心吧。」唐納微微一笑,踩了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