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捌拾壹)、「慘劇的開端」
大家都瘋了，無論是過去同在屋簷下，已經去世的奶奶，此刻在我面前的雙親，還是夜裡突然歇斯底里張大雙眼跟嘴巴，面部猙獰對著天花板大叫，需要爸媽兩人合作才能壓制住的年幼妹妹。
「不行了！必須把她關進去那個房間！」
「你在說什麼？你打算把小晴關進之前媽的房間？你沒忘記她最後說了什麼吧？」
「我當然知道！但現在只能暫時這麼做了！我沒忘記媽最後提醒過那裡在她死後必須深鎖，誰都不能進去，但是我知道她肯定有所安排才會這麼交代！」
「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講什麼！小晴肯定也是被從『那個房間』來到這裡的東西給纏上了！但你現在反而要將她關到那裏頭？」
「玉祈，趕快去拿奶奶的房間鑰匙過來！快點！」
即使父親的大聲吆喝一次又一次傳入耳中，但我仍像斷線人偶失去靈魂般站在原地，看著上演在燈光忽明忽暗的主臥室裡的混亂戲碼。
跟爸媽同寢室的妹妹，先是突然毫無來由的坐起身來，仰望天花板開始放聲大叫，接著轉為尖叫，沒多久尖銳聲音逐漸轉變，我彷彿聽到狂風呼嘯、男人、幼兒、女人等諸多雜音混雜其中，最後變成帶著笑聲的哭喊。
我深信那根本不是正常人可以發出的聲音，當然身旁雙親比我更早發現這點，在他們試圖搖醒妹妹，對方突然開始全身劇烈顫抖，四肢伸直，彷彿變成即將休克的病人狀態當下。
而在我聽到父親說要把妹妹關入奶奶的房間時，我出現此時在這個房間裡的所有人都瘋了的錯覺，這也令我聯想到過去奶奶去世前夕的那段日子，大家也都說她精神跟行為已陷入異常，然而，爸媽卻牢記住奶奶最後一次在意識清楚狀態下所留下的叮嚀，也就是將她所住過的房間牢牢上鎖，任誰都不能再踏進去一步的警告。
在這之前，父親就已受不了奶奶的怪異舉止與鄰居口中提到自己母親瘋癲的流言，將她鎖在房間，只是出現過突然某天奶奶卻莫名其妙出現在客廳的詭異現象。
也是在那天，奶奶留下了最後警告。
從以前我就知道，爸媽是不可能不知道奶奶過去的身分的。奶奶在與爺爺結婚前並非本地人，卻又說不清自己過去所生活的地方，只是時常向我們做出叮嚀，這件事任誰都不能追究，也不必查證，只要知道她過去是住在中部山區的某處聚落就夠了。
即使這時候我不知道奶奶的故鄉，似乎也沒什麼興趣，不過，當她提及自己過去的身分，卻更引起我跟妹妹的興趣。
奶奶過去是故鄉村莊的祭司，在一座擁有地域性色彩強烈儀式的村莊裡擔任這份職務。
我之後想起這段往事，認為就算奶奶總對自己的事守口如瓶，但總有一天還是會被我們察覺。因為家人都曾聽過她於房間內唸誦咒文的聲音，或者沒來由的喃喃自語跟歇斯底里大叫，有幾次我更是悄悄打開房門，發現奶奶全身一邊顫抖又一邊舞動著，只是不知為何，她似乎沒有打開房內的燈，視線幾乎被黑暗壟罩，如同眼前有一層五里霧，那也是我們唯一一次目擊奶奶舉止異常的現場。
因為我們從中可以感受到那個房間內，除了奶奶，似乎還存在著什麼東西，而那種感覺使人無法呼吸，心頭感到壓抑，就像被某道視線緊盯著。而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隱約感覺奶奶是為了保護我們，才刻意對我跟妹妹守口如瓶。
沒錯，只針對我跟小晴。
畢竟奶奶突然跑出上鎖房間的最後一天，我們從沒看過爸媽如此認真聽著她說的話，之後還真的將房間給上鎖。
如今看到小晴夜裡突然變了個人的模樣，我更加確信「那天」所看到的景象，不是自己的南柯一夢。
儘管認為此時的氣氛詭譎，家人彷彿都被什麼東西附身一樣，我仍來到客廳打開矮櫃，拿出奶奶房間的大鎖鑰匙。
冰冷的觸感，卻讓站在黑暗中的我全身顫抖，不對……我發現自己並非因現況感到恐懼，而是我突然察覺客廳的燈是暗的，但剛才客廳的燈是打開的，也就是說，此刻壟罩在周遭的黑暗，若不是我的記憶錯亂，就是客廳的燈被關上了，但是，此時所有人都在小晴房間，又會有誰刻意關上客廳的燈呢？
不過，這個假想很快就被我推翻，在一股又濕又黏的觸感沾上我的皮膚之後，因為我想起自己於家中無人，自己走到奶奶房間前，所見所看的一切，我隱約感覺眼前的黑暗並非自然的產物，更確切來講，有什麼東西正在客廳，或許應該說──我正在某種東西之中！
一想到這，我全身止不住顫抖，整個人只能連滾帶爬的回到家人所在之處，不過，這過程中，那場大雨停歇的午後遭遇，此時彷彿惡作劇般，也跟著鉅細靡遺的再次於腦中上演。
我發現三樓傳來了聲響，膽戰心驚的來到被吩咐不能靠近的奶奶房間前，發現原本應該掛在門上的大鎖滾落在地，最後我眼角餘光看到身穿黑色祭司長袍的女性身影，快速的向我爬過來……
那是奶奶嗎？那時候我的確是這麼猜測的，然而，直到今天我依然找不到答案，另外我也沒想到，今夜我會在這種情況下，重新來到奶奶房間前。
「老公，這裡是被拿來『獻祭』的！媽就是這樣──」
「但卻也是鎮壓住那些東西的地方對吧？長久下來，我們不都也知情嗎？」
即使已經來到奶奶房間前，爸媽仍在爭執著，小晴的仰天長嚎已經停歇，臉被長髮給覆蓋，低著頭被父親牽著，並且在他們兩人仍因這個決定又開始爭之際時，突然轉頭望向我，我相信那是至今令我永生難忘的一幕。
那是一張完全跟小晴不同的女性蒼白臉孔，從長髮後方探出，只見她的臉毫無血色也沒有表情，就只是直勾勾的盯著我看，然後……她笑了，不知為何，我感到一股足以讓胃酸完全湧上咽喉的驚悚感，彷彿連我的靈魂都要吞噬掉，也因為這樣，原本拿在我手上的鑰匙掉到地上，這個舉動拉回了兩老的注意力。
「妳仔細想想，現在在小晴身上的東西是從哪來的？又為什麼現在還沒辦法影響到我們？如果說，小晴也是『一個通道口』，那麼我們就必須趁她還被困住的時候，送它回到這裡。」
父親撿起鑰匙，並沒有指責我，也沒有任何猶豫，但可以看出十分掙扎，自己的行為與所說的話呈現矛盾。
母親也從堅決反對變成猶豫，眼神游移、嘴巴微張，臉上更是佈滿汗水，明顯正在思考父親的話。
「說……說不定，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只是單純……像某種疾病一樣！」
「妳在房間沒看到趴在小晴身後的女人嗎？那是從那座村莊來的東西，是范家村跟來的鬼魂！媽過去就是為此逃出那裡，甚至直到死前都在看守著它們。」
不理會母親試圖找出的可能原因，父親似乎回想起一開始所目擊的景象，一邊說著一邊顫抖，那是我未曾看過人在極度恐懼，牙齒打顫的模樣，相信剛才在客廳的我也是這樣吧？但我無法想像小晴身後趴著什麼，也慶幸自己並沒有與他們同房。
接著，父親便打開奶奶房間，鎖頭沒有任何異常，所以父親期間呢喃著「那東西又是怎麼從這裡出來的」，最後伴隨一陣強風，禁忌空間終於再次出現在我們面前。
所有的擺設、景象，跟奶奶生前生活的樣子沒有兩樣，但這也是當然的，因為前陣子我們無論怎麼打掃，隔天器物、家具也會回到原來的位置，甚至連灰塵也是，看來父親與母親很清楚這是奶奶所施展的咒法。
果不其然，父親的推斷是正確的，沒想到小晴在房間開啟煞那，整個人再度放聲大叫起來，這次的哀號更加劇烈，聲音也更顯混濁，隱藏在長髮後的蒼白臉孔赤裸裸的裸露在我們面前，就算是父親也因恐懼而退卻幾步。
而那股強風在短暫衝過我們腳下後，開始往房間內轉為強大拉力，原本還緊抓住父親的小晴，便這樣被吸入其中，一道黑霧衝出房門後，白光一閃，奶奶房間大門再度被關上，只是這次在沒有鎖上情況下，我們卻無法將其打開。
「爸……小晴她會一直被關在裡面嗎？」
良久，我終於回過神來，雙手抓住跌坐在地的父親，看來他也嚇得不輕，聽到我的話後才緩緩望向我，而母親則是不斷掩面哭泣。
「不會，這幾天我會想辦法。」父親喘著大氣，擦掉臉上汗水。「我會試著找回過去『那些人』來幫我們。過去也是有他們，我們才能安然無事在這裡住這麼多年，而這件事，你奶奶直到過世前陣子才告訴我們，將所有一切都坦白出來。」
「如果當初我們搬離這裡──」
「『它』不會讓我們如願的！我相信就像媽所說的一樣，無論我們逃到哪裡，它都會找上小晴，更有可能在這過程犧牲掉不少生命！就算這樣，我現在還是搞不懂為什麼它能突破房間的封印，直接找到小晴。」
父親說的沒錯，其實妹妹前陣子就有出現預兆，只是情況時好時壞，最多只是恍神，或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這些都不會使人聯想到會有今晚的情況發生。
而在找到父親所提到的「那些人」以前，母親與我曾打開奶奶房間房門，悄悄觀察小晴的情況，慶幸的是除了喃喃自語跟精神恍惚，已經沒有出現歇斯底里大喊跟自殘的舉動了。
然後，兩週後，父親不知道透過什麼管道，找來了一群陌生人，聽說是居住在外島，身分跟奶奶相似的居民，是另一處巨大黃泉裂口的守護祭司，接著，再次進行他們口中多年前的儀式，終於讓那個東西顯現到我們面前。
這段往事，十多年後，我將它分享給我的兩個同學兼死黨。
他們分別是我的高中、大學跟研究所的同學，雖然認識的時間點不同，但在研究室中我們是同一組成員，主要專攻鄉野與民俗學領域，負責帶領我們的則是長期居住在我國的日本鄉野學研究學者，麻生博史教授。
而這件事當然也傳到他耳中，然後我發現他在聽到范家村時，微微皺起眉頭，而且巧妙的跟奶奶一樣，要我不要再繼續談論這件事，甚至是去鑽研它，但是身為鄉野研究生，似乎理所當然應該對這類事物有所了解，因此，我便提出自己對這座村莊的好奇，請兩位好友跟我對其進行探討。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終於知道了「雨國」的存在與傳說，而那裡，也正是過去奶奶口中的范家村，一切的巧合，喚醒了沉睡在我腦海中的記憶，那正是妹妹突然失控的那一夜，還有之後的記憶。
沒多久，麻生教授得知了我私自研究行為十分憤怒，當然我們對此也有點不滿，因為我們最早得手的資料，正是麻生教授與另一名范余教授的研究，而范余教授，則是我們三人小組中其中一人，過去高中時期的老師，總總的巧合，不只讓我們感到不可思議，認為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這使我想起過去往事，全身更重現了那股惡寒，我的本能似乎也跟麻生教授一樣，正在制止我繼續深入下去。
只是，這件事後沒多久，我們三人小組中的她，在一場車禍意外中失去了性命，而那也是她成為我女友後的第二年。
「玉祈，你也不想讓霖就這樣死去吧？被那種莫名其妙的意外奪去性命對吧？告訴我！對不對？」
夜深的研究室內，只剩下我跟鳴桂兩人，我全身無力的坐在椅子上，沒有回應也沒有否認，這確實是我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什麼自我安慰、自我說服與應付別人的語句，都是全然的虛假。
然後，此時我也感覺自己狡猾無比，將那自身無法也不敢下的決定，完全交付到對方手上。
「我們……去找『雨國』吧……」
---------------------------------
與《搔耳》相關的章節連結：獻祭的房間
連起來！
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