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創作

小說2019-12-29 00:01

[達人專欄] ◆貝殼與刺鳥.V、在那高高的地方 (End)

作者:Cecil

今年事今年畢,說到做到,我坦蕩蕩!開頭先講,之後要把月升寫完,短期內不會有新故事了,大家 2022 見(2022 之前要寫完月升,沒寫完不開新坑)

雖然不知道大家對這篇故事後來的發展抱著什麼想法,不過總之它是完結了。非常感謝自始至終都支持著我的人,以及聽我口述故事的好友(口述花了超過兩小時我會跟你們說嗎)

BGM 是天野月子的〈花冠〉,雖然歌詞跟這篇故事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我就喜歡天野月子那種竭盡全力唱歌的感覺。








  重新出發的隔天夜裡,赫爾迪斯渾身冷汗地睜開眼睛。

  他縮在斗篷裡,渾身僵硬,喘口氣都費勁。這時,他感覺到背後有著溫度,才發現夏魯還在棚車內,背對著他。不管那孩子是否正清醒,既然在車裡,就表示天肯定還沒亮,安吉亞現在應該沒睡,他一邊這樣想,一邊試圖撐起身子打算下車,但途中忽然想起,脖子上的皮袋早就空空如也,身體不禁癱軟。

  沒有了,貝殼已經沒有了。他已經沒有東西可以用來逃避,從夢中醒來以後胸口堵得難受的感覺。

  他緊咬牙關克制住呻吟。殘留在腦海的景象,比任何刑具都要教他難以忍受。

  瑪瑙死的那天,她死前的表情,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在他重傷昏迷期間,瑪瑙總共拔了六顆鱗片,其價值無法估計,但直覺告訴他,就算只帶一半,都可以在港口買到為數可觀的生活物資。

  完全康復、能夠如常行動以後,他立刻準備前往港口。時間已近秋末,冬天轉眼就要到了,必須盡快做好準備,等到春天來臨,則要抓緊時間購買馬車,前往北方。他背著麻袋走向港口,一路上想的淨是未來的種種計畫,好幾次都不小心踩空而在斜坡上滑倒。如果看到他這副模樣,瑪瑙想必會連忙來攙扶──就連跌倒的時候,他也只是想著這些,絲毫沒有注意周遭。

  到港口以後,赫爾迪斯先去換錢,找的不是那種作風正派但很難搪塞的寶石商人,而是巷內的當鋪。鱗片上的血已經清洗乾淨,看起來與真正的寶石無異,於是對方並未懷疑它的真實性,只問了句:「不是偷的吧?」

  「抓魚的時候撿到的。」這是他當下能想到最合適的說詞。絕不能讓人知道這是羅蕾萊的鱗片。

  「這樣的話八成就不是寶石了,價格會差一點。」老闆放行的速度比他預想的還快。他鬆了口氣。

  雖然說「價格會差一點」,但赫爾迪斯還是拿到可以輕鬆買回兩大袋糧食的錢──但他後來問了安吉亞才知道,其實他們吃虧了──他確認過之後還能繼續拿鱗片來賣,這才揣著錢袋離開。不一會,那些錢就成了食物,把麻袋裝得連袋口的繩子都拉不緊。

  他按捺內心的狂喜,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回家,雖然用的是瑪瑙傷害自己所換到的錢,但他確信,她會很高興知道自己能幫上忙。回程路上,他經過海灣附近的那個小漁村,聞到晚飯的香味,不由得想到他們已經久久沒吃過的烤魚。瑪瑙喜歡烤魚,但又怕燙,每次都要吹上好半天的氣才敢咬第一口,然而在他放棄捕魚後,他們已經很久沒再吃過。今天他們終於能再次吃到回憶中的味道,他能想像得到瑪瑙的笑臉。

  果不其然,看見他收穫滿載地回到家,本來靠在水盆邊練習雕刻的瑪瑙立刻撐起身子,要他把自己抱出來。她切開尾巴化出雙腿,幫忙點起燈,然後雙眼發亮地看著他帶回來的物資。

  「我不知道鱗片那麼值錢,這樣的話,就能買赫爾迪斯說過的馬車,也可以去旅行了!」
  「抱歉,暫時要借用妳的鱗片。我會盡量換多一點錢,這樣就能少拔一些。」
  「沒關係,需要的話隨時跟我說,就算拔光光也沒關係。」
  「那樣的話尾巴就會光禿禿的,那可不行。下次要拔的時候,從比較不起眼的地方開始吧。」
    
  赫爾迪斯很想去買那條玫瑰色的被單,但幾經思索,還是決定放棄。用瑪瑙自己的鱗片換錢去買東西給她,委實稱不上真心誠意。他決定到了北方再賺錢送她禮物,她喜歡好摸的布料,也喜歡顏色明亮柔和的織品,淺綠色的上衣跟她的眼睛肯定很相配。那晚,他想著這樣的事情,聽著瑪瑙宛如泡泡的夢囈,安穩地睡去。

  幾天後,赫爾迪斯再次把瑪瑙留在家裡,前往港口購買物資,她也如上次那般待在水盆裡,一邊揮手向他道別。他照例帶兩只麻袋,雖然他們過冬其實需要七到八袋糧食,加上這次的份,他們也只能度過半個冬季,但他可以減少食量,這樣瑪瑙就不用拔太多鱗片──儘管他不知道拔下鱗片是什麼感覺,但在他的想像當中,那和拔指甲沒有差別。

  很快地,宛如粉水晶的鱗片就成了小山般的食物,赫爾迪斯拖著沉甸甸的麻袋,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家。即使如此,他回到小屋時,時間也已經是傍晚以後,天早就黑了。他們的家沒有半點燈火,這並不教人意外──瑪瑙不怕黑,所以乖乖地依照他的囑咐,獨自在屋裡的時候不點半盞燈。

  到家時,他發現門虛掩著,不禁想自己早上是不是沒把門關好,同時完全推開門,隨口招呼。

  「我回來了。」

  換做平常,瑪瑙會立刻笑逐顏開地接著說「你回來了」,可是她今天沒有應答。

  「在睡覺嗎?」

  他自言自語,同時把手探向熟悉的位置,打算先點起燈,卻摸了個空。

  「怎麼回……」

  接二連三的異常使心中的不安急遽增加,於是他立刻完全打開大門,並抬高音量呼喚。

  「瑪瑙?瑪瑙──聽到我的話就出個聲,瑪瑙!」

  他到處都找不到燈,只能憑著習慣與門外的光線摸索:瑪瑙的水盆不在原本的位置,裡面的海水似乎早已流光,地板一片濕黏。而且他還摸到許多細小的碎片,好半晌才發覺那是貝殼──貝殼被踩碎了,而瑪瑙不在屋裡。

  「瑪瑙!瑪瑙!──瑪瑙!妳在哪裡?聽到的話拜託回答我!」

  他衝出屋子,發瘋似地沿著灘岸搜尋。前後左右都只看得到如常平靜的大海,波濤悠然,他卻失去安穩,活像個被捲到外海、迷失在海中央的漁夫,反覆四處張望,狂亂地叫喚自己唯一的家人。

  「瑪瑙!妳在哪裡?瑪瑙!」

  ……不會的,不可能,沒道理。瑪瑙怎麼會有事?她已經比以前聰明很多了,她一定躲起來了,可能只是躲得太累所以睡著,沒事的……

  「……迪斯。」

  他在海浪的間歇中聽見細小的呼喚,是瑪瑙。不可能聽錯,只有她的聲音,他沒有理由聽錯。

  看吧,瑪瑙沒事,就會窮緊張。他跟自己說,同時朝著聲音的來向,也就是海灣的大石邊飛奔過去。

  「……赫爾迪斯。」

  聲音從陰影中傳出來,他跑近前以為是海藻的東西,原來是瑪瑙的頭髮──她似乎趴在地上。跌倒了嗎?難怪被困在這裡。他連忙在她身邊蹲下,海浪不斷拍打他的鞋子。

  「沒事吧?為什麼跑到這麼遠的地方?有沒有受──」

  他把她抱起來,卻感到手上的重量輕得異常。感官告訴他發生了某種慘劇,可是理智還無法意識到這點,所以他低下頭確認她的狀況,卻立刻感覺心臟像被硬生生挖掉一塊。

  「他們……要拔我的鱗片,說我太吵,就把我的尾巴……切掉帶走了……」她似乎是咬著自己的手保持清醒,那隻手的邊緣已經滿佈青紫。「刀也被拿走了,對不起……明明是,跟你借的……」

  瑪瑙的腰部以下被半切半扯地與上半身分了開來,刀法拙劣至極,肢體的斷面滴著混雜海水的髒血。她在他遲來的懷抱中抬起頭,嘴唇抖得很厲害,像是組織不好想要說的話。

  「之後他們,把我丟到海裡,可是大家把我推回來,說不准我死在海裡……」

  這段話沒頭沒尾,既沒有說「他們」從哪來、有幾個人、是誰,也沒有說事情是何時發生的,可是交代至此似乎已經是瑪瑙的極限。額際結有血塊的她,靠著他的頸側開始抽噎,豆大淚珠弄濕他的肩窩。他咬緊嘴唇直到流血,卻想不出辦法減輕妻子此刻的痛楚──瑪瑙的髮間有許多殷紅的痕跡,顯然是被襲擊者硬生生拔掉了好幾撮頭髮。她的上衣不見蹤影,脖子、胸口到腹部全都是瘀青。

  「……好痛、下面……好痛……為什麼已經沒有了,還會那麼痛……」

  他懷抱瑪瑙僅剩的部分,努力想笑,想讓她知道一切都會沒事,卻反而讓眼淚流了出來。

  早知道把瑪瑙背到港口就好了。
  早知道即使打她也要阻止她拔鱗片就好了。
  早知道不要留下她甚至和她結婚就好了。
  早知道不要愛上她就好了。

  不知不覺間,瑪瑙已經停止啜泣。她閉著眼,猶如夢囈般,細聲傾訴即將消散的心願。 

  「赫爾迪斯,帶我上岸,帶著我的身體去……坐你說過的車。拜託你。我是羅蕾萊,我想要……去北方……」

  萬物突然失去色彩,空氣轉眼間靜了下來。

  「……瑪瑙?」

  本能跑得比理智更快。聽見自己的聲音,他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多餘的。終於認知到眼前的狀況後,他像被掐著脖子那樣咬牙呻吟,不知不覺嚐到鹹味,然後是鐵鏽味。

  「啊啊……啊、啊啊……」

  因為他抱得太緊,有東西從瑪瑙的口鼻流了出來,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因為總覺得不放手的話,她就不會慢慢變冷。但是最後,她仍然徹底失去了活物應有的溫度。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沒有印象自己是怎麼度過接下來的時間的,只知道自己把瑪瑙的屍體帶回家裡。天亮後,他打開窗,讓光照進來,發現屋裡一片狼藉,上次買回來的兩袋糧食也不翼而飛。瑪瑙珍惜的貝殼牌碎了滿地,無一倖存,她的上衣破片也四處散落,教人不敢去想像它們破裂時的情況。昨天他以為是海水使地上又濕又黏,其實那全是血──從血跡來看,當時血噴了不只一次,拙劣的刀法跟不稱手的工具讓切割變成拖拖拉拉的工作。閉上眼,他似乎就能聽見瑪瑙的哭喊。那時他在哪裡?瑪瑙需要他的時候,他在什麼地方?

  如今,北方也好港口也罷,哪裡都不用去了。他抱著妻子殘缺不全的屍身,靠在牆上,什麼都不想地過了一天。

  瑪瑙死後第二天的清晨,赫爾迪斯眼前不變的景色忽然多出什麼──然後他看見了,那是一道蠢動的影子。

  窗外有人。

  直覺與隨之而起的劇烈殺意告訴他,這個人與瑪瑙的死絕對脫不了關係。於是他靜靜把她的身體放在門口附近,不動聲色地躲到屋內最陰暗的角落,繃緊全身等待。

  「找到了!」

  有人摸進了他的家,看到瑪瑙的上半身就在門邊,立刻發出驚喜的聲音,似乎毫不懷疑為什麼原應淹沒在海中的她,會如同水鬼般回到岸上。赫爾迪斯死死注視著那人手上的刀──那是他借給瑪瑙的刀,用來練習雕刻跟切出雙腳。很有可能,那些人也是用那把刀殺死了瑪瑙,將她的身體切成兩半。

  他撲過去將那男人的臉砰地按在地上,對方的鼻梁應聲而斷,殺豬似地慘叫起來。那人的哀號讓他怒火更熾,於是又重複了幾次,終於讓對方只能吐出宛如老鼠的細弱呻吟。他搶過刀正手握著,大有隨時都會將對方的喉嚨釘在地上的態勢。

  「你們對瑪瑙做了什麼?」他再次問道:「你們對她做了你們不敢對普通女人做的事情吧──回答我。」
  「放、放放放放放開我──」

  眼見對方沒立刻吐實,赫爾迪斯立即用腳跟踩住他的手背,手起刀落。

  「回答我啊王八蛋!」

  對方只有一張嘴,所以無法在尖叫的同時回答問題。那個人的手指正因為被切掉一根而劇烈顫抖,截面是鮮紅中央綴著一點白。赫爾迪斯換了個姿勢,用膝蓋抵著對方的背,掐著他的脖子往上抬,好聽清楚他的話。

  「你們一定是想著,可以把沒有法律保護的羅蕾萊當作玩物,對吧?」
  「──沒有!我們、我、我們、我我我我沒,沒有──」
  「她求過你們吧?她說了『赫爾迪斯知道的話會痛苦』的吧?」
  「拜託你!我、求求──呃啊啊啊啊啊!」

  第二根手指離開了那個人的身體。

  「為什麼你們全都只知道欺負她!有種就衝著我來啊!我就在這裡!為什麼不找我?為什麼──你們究竟是哪裡來的傢伙?給我說!」
  「附、附近的漁、漁村,附近的村子……是他們要我來的!吉卡,還、還有沃德……是他們說要來……」
  「還有嗎?」
  「威爾……安多……」那個人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
  「放心好了,他們也要付出代價。」
  他的手指愈收愈緊,這隻手挽留不了瑪瑙逝去的溫度,此刻無比冰冷。
  「你們把瑪瑙的尾巴帶走了對吧?帶去哪了?」
  那個人沒有回答,他低下頭檢查,發現對方口吐白沫,已經沒有氣息。
  「嘖。」

  掐得太緊了。

  他把自己製造出的頭一具屍體拖到屋外,扔進海裡,恨不得它漂到外海,把那些依然無情歡笑的羅蕾萊嚇得花容失色。

  赫爾迪斯,你真是我認識過最溫柔的人。

  他不知道溫柔的人應該怎樣面對妻子遭到凌辱殺死的事實,只是把瑪瑙毫無腐壞的屍體裝進麻袋,背在身上,去向那男人提到的同夥尋仇,以及問出她下半身的去向。

  「告訴我,你分到的部分在哪裡?」
  「告訴我,你分到的部分在哪裡?」
  「告訴我,你分到的部分在哪裡?」
  「告訴我,你分到的部分在哪裡?」

  但他依然沒有找回瑪瑙的下半身,只好回到殘破依舊的家中,木然地聽著貝殼,幻想自己依舊活在一個瑪瑙仍歡笑的世界:在那裡,他工作時,瑪瑙在附近的海域玩耍,偶爾唱歌好吸引更多魚,從沒有誰想到要去欺侮那樣的她。

  那樣平靜如死的幻夢,在一個自稱「巡官」的男人某夜登門拜訪後,徹底結束了。







  三天前,安吉亞說要親自為國王獻歌,在那之後,他跟弟弟再也沒正眼看過對方。

  夏魯已經幾天都沒吹笛子,赫爾迪斯認為,這種沉默是他對哥哥的抗議。然而,因為那是夏魯唯一能表達心情的方式,因此這與其說是抗議,不如說是一種自殘。赫爾迪斯相信安吉亞不可能不明白,但他什麼也沒表示。這幾天,安吉亞吃完飯就立刻採血,也不管夏魯就在旁邊,逕自弄得整隻手血淋淋。不過,安吉亞心不在焉,血沒有確實流到斗篷上,順著指尖滴落在地,平白浪費許多。

  現在,安吉亞就連幫夏魯梳頭這件事都不做了。見哥哥不問自己「要睡了嗎?」,夏魯好像被拋棄的小狗,默默離開火邊,爬上棚車。赫爾迪斯到車上避風,發現夏魯沒把馬尾鬆開。他似乎不會自己綁頭髮,所以就連睡覺時也不敢解下髮帶,就這樣留著馬尾睡覺。

  即使如此,夏魯的髮帶還是慢慢鬆開。隔天早上,髮帶終於掉落,被正在生火的赫爾迪斯給撿到。

  「你的。小心點,被燒到就糟了。」

  赫爾迪斯交還那條黑色髮帶,看見夏魯把手伸到腦後,似乎是很想把頭髮綁起來。

  「我去借梳子,等我一下。」

  赫爾迪斯去找安吉亞借梳子,他拿出梳子的時候說「小心點」。聽見這句話,赫爾迪斯突然有種衝動想把梳子還回去,要安吉亞自己照顧自己的弟弟,但終究打消了念頭。夏魯試著梳頭髮,但不知怎地總是梳到打結,眼角帶淚地看著梳齒上的斷髮。赫爾迪斯一點忙也幫不上。瑪瑙的頭髮同樣很長,可是從不需要梳理,只消用手指順過幾下就光滑如初,所以赫爾迪斯不知道梳頭髮原來有這麼大的學問。

  能展現出梳子魔法的似乎只有安吉亞本人,在夏魯的手上,那把梳子比較像拔頭髮用的凶器。在赫爾迪斯看得到的時候,夏魯沒有求助過,而是垂著肩膀,一再試圖像哥哥以前為自己做的一樣,把頭髮漂亮地梳好,卻徒勞無功。赫爾迪斯不曉得安吉亞是否把弟弟的努力看在眼裡。

  或許是嫌頭髮礙事,或許是為了更進一步表達不滿,過了兩天,夏魯用自己隨身的小刀把長髮削短,原本長及背中的頭髮現在只及耳上,短得過分。

  「你應該等到春天以後才剪的,長髮至少可以保暖。」赫爾迪斯無法感嘆,只給出務實的意見。

  夏魯一語不發,張開手掌,有成年男人手臂那麼長的髮絲隨著風紛紛遠去。赫爾迪斯從沒有想過,在年紀那麼小的孩子臉上,能有那麼複雜的表情。

  那晚,赫爾迪斯頭一個吃完飯,比安吉亞還快。他放下空碗,視線在兄弟倆身上來回移動。

  「你們這樣我受不了。」
  「講得好像我們受得了你似的。」
  赫爾迪斯沒理會剛才那句挖苦,逕自繼續。「你們幹嘛誰也不理誰?你們不是兄弟嗎?」

  安吉亞沒說話,夏魯則是視線低垂,手上把玩著沒還回去的梳子──自從把梳子借給弟弟的那天起,注重儀表的安吉亞就沒再梳過頭髮──赫爾迪斯發現自己不知道接下來還能怎麼辦,終於不得不暗自承認,他欠缺擔任和事佬的才能。最後,夏魯又跟前幾個晚上一樣,拖著步伐回到棚車。赫爾迪斯抬起頭,看到清冷的下弦月像塊餅,它缺角的模樣像是誰咬了一口又嫌難吃,於是擱在旁邊。沒有瑪瑙的歌聲,也沒有夏魯的笛音,夜晚真是乾巴巴的。

  「你開始會做多餘的事情了。」安吉亞不知何時又拿出那件斗篷,壓在皮膚上的刀刃微微反光。
  「別忘了你把你弟弟託給我,他之後都是這態度的話,我可受不了。」
  「反正那時我也聽不到你抱怨了。」
  「你就這樣扔下你弟弟不管嗎?」
  「少來煩我。」
  「如果瑪瑙還活著,我不會像這樣不跟她說話,就算吵架也一樣。你跟你弟弟有什麼不能好好說的?」
  安吉亞笑了。「說?他能說什麼?夏魯只能聽我說,他除了接受還能怎麼辦?因為那樣我才不想談。」

  說這些話時,安吉亞看向手上不斷吸收血液、彷彿不知饜足的斗篷,手指勾著小刀的刀柄。赫爾迪斯以為他在垂淚,但事實不然,他就只是靜靜地望著。

  「──去唱的話你就會幸福嗎?」
  「我說了,少來煩我。」
  「我可沒跟你說過一句『少來煩我』,況且這也不是跟你弟弟有關的事情,我在問你是怎麼想的。」
  「你為什麼突然變得那麼纏人?」
  「一到斯坦格你就要死了。這輩子我們能說話的時間也就剩這些,我能怎麼辦?」

  安吉亞抬起頭,他望著赫爾迪斯的模樣,彷彿是從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看過來。

  「丟下別人去追求理想的是我。我沒有資格哭,也沒有資格笑。我從知道什麼是刺鳥的那天起,就明白了這點。我不指望誰去弄清楚這些,也不奢求有什麼好結果,我是夏魯的哥哥,但沒有善盡自己的責任,光憑這點我就沒立場要求什麼。」

  赫爾迪斯沒有兄弟姊妹,所以不瞭解安吉亞此刻的心情,沒辦法對他剛才的話發表什麼意見,只得繼續聽。

  「我知道你會認為我瘋了。但是我問你,如果你現在只要做到一件你可以做的事情,就能再見到瑪瑙,你會去做吧?」

  赫爾迪斯知道安吉亞想問什麼,所以他沒有回答。

  「我這七年來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情:只要我去做,就能得到我渴望了一輩子的東西。但只有現在,這件事情會有一點價值,因為我可以跟自己說,那是為了別人而做的。以後不可能再有同樣的機會,所以拜託你別再問我這件事,我只希望我的決定能比我以為的更有意義。」

  「即使你就這樣活著,你的人生也有意義。如果你一開始就為國王唱,我就不可能有機會帶瑪瑙出來。意義之類的事情,有時候自己不會知道。」

  赫爾迪斯見安吉亞沒有回答,以為他不認同,只好換個話題。

  「我只覺得你至少該跟你弟弟坦白,說你打算做什麼。不管他要生氣或是難過,那都是他的權利。」

  赫爾迪斯說完就回棚車去了。他說出自己的意見,但沒指望安吉亞聽進耳裡。

  然而,就在赫爾迪斯因為強迫自己入睡而一動不動、身體僵硬的時候,棚車門忽然敞開,冷風灌入車內。

  「夏魯。」

  他背後的夏魯顯然根本沒睡,因為門才剛打開,那孩子就好像嚇到似地抽搐了一下,不過沒有其他反應。

  「你不起來也可以,說完我就回去了。」

  可能是為了吞嚥口水,也可能是為了把話說得更好,安吉亞停頓一會兒,接著才繼續道。

  「我想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我聽過一首歌,直到現在都忘不了。如果我去追求它,就必須要離開你。我不會跟你說對不起,因為你不必原諒我。我知道我不是個好哥哥。」

  門關上了。

  就在赫爾迪斯終於想說點什麼的時候,夏魯的抽噎聲在車內響起,他假裝沒有聽到,兀自開口。

  「你哥說的對,你不用原諒他。」

  赫爾迪斯伸出手橫過瑪瑙的箱子,想著或許今天他能睡得好一點。

  「但我覺得,如果你現在去找他,讓他知道你其實不是在生氣,你應該就不會那麼想哭。」

  又過了好一段時間,棚車門才再次打開。這次吹進來的風很少,因為夏魯怕他受寒,只開了一條小縫就側身鑽出去。赫爾迪斯開始慶幸自己之後是要跟這孩子旅行,他實在比安吉亞要貼心得多。

  這晚,清泉般的旋律使乾巴巴的夜晚重獲生機。赫爾迪斯沒離開棚車,所以不曉得吹笛的是誰,但他在這笛聲當中沉入無夢的睡眠,頭一次發自內心地想道,這世上除了瑪瑙的歌以外,原來還有其他美麗的聲音。







  現在,安吉亞每天晚上練舞。他身披國王送的斗篷,沐浴著月光舞蹈,佐以夏魯的笛聲。在他的想像中,那景色宛如清澈的酒,漂著一片紅色花瓣。

  那晚夏魯跑出來找他,那時他正在採血。從前,他不會在夏魯面前做,但宣布自己要為國王唱歌後,為了讓弟弟習慣自己就要離開這件事,他吃完晚餐就會拿出斗篷跟小刀。但是,他的勇氣也只到這個程度,他不敢在採血的時候抬起頭,他害怕看到夏魯疑懼不解的眼神,他始終覺得弟弟不會瞭解刺鳥,也不會瞭解他跟國王的事情。

  但是那時,夏魯站在他面前,把梳子遞出來,像在說著「還你」。

  安吉亞接過梳子,而夏魯沒有走開,依然站在他面前,他只得抬起頭,幾天來第一次看著弟弟的眼睛。那對眼睛總讓他想到國王:那個不在乎他母親的死的人、那個在他身邊看荷花看了整個下午的人、那個告訴他「你有著刺鳥的血統」的人。他忘不了那個人說著「很美」時的笑容。

  「我以前沒跟你說過。」安吉亞沒有料到自己會開口,但那些話好像關不住似地逃了出來。「我們的媽媽會唱歌,她能唱得很好,比很好還要更好,但是她死了。我能跟她一樣唱,但後來我也會死。」

  夏魯握緊小小的拳頭,似乎在忍耐,他點點頭,讓哥哥繼續說下去。

  「我去唱的話,就能給赫爾迪斯換到一艘大船,讓他把瑪瑙帶到北海去──但是,那只是藉口。」安吉亞閉上眼睛,頭一次覺得自己的情緒鮮明到可稱為痛苦,他不習慣這點。「……我想唱,即使沒有任何獎賞,我也希望能唱。」

  去唱的話你就會幸福嗎?

  他想著赫爾迪斯平靜地看著他問的那個問題,咽了口唾沫說:「我後來明白到,我最想要的事情,就是像那樣唱歌。這就是理由。」

  夏魯猛然抱住他,小小的手臂環著他的脖子,他這才想到,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自己就已經沒有抱過弟弟。他看過夏魯擁抱很多人,讓他們的眼淚慢慢止住,然而他弟弟的擁抱,卻反而令他鼻酸。他曾經發過誓,在這世上只有自己不能拋棄他,在抱著夏魯見證母親的死去後,他就強迫自己負起哥哥的責任。然而最終,他也不過是另一個丟下這孩子離開的自私的人,還把這稱為幸福。

  「和你在一起很快樂,沒有時候是不快樂的。如果不是那樣,我現在就不會想哭了。明明有你這樣的弟弟,還要丟下你去其他地方。我正在因為自己是個蠢貨而覺得想哭。」

  安吉亞伸手回抱因為啜泣而顫抖的夏魯,摸到他短短的頭髮。

  「你這頭髮真是剪得很差。我看到的時候就在想,原來你也會有做得不利索的事情。但想想就知道,那是當然的啊,你才多大……雖然你什麼都做得很好,但你明明還是個孩子……」

  最後,是夏魯先放開安吉亞。他看到弟弟拿出那把沉寂已久的笛子,將它湊到唇邊,然後比了比自己。之後,夏魯指向安吉亞,張開嘴巴,又指向自己的喉嚨,安吉亞想了很久,才知道那是表示「你唱歌」的意思。平常,可能是害怕讓安吉亞浪費時間去思考,夏魯很少像這樣比手畫腳,主動表示自己的想法。在夏魯的第一次嘗試面前,安吉亞露出不解的表情,因此夏魯反覆做了好幾次同樣的動作,最後終於成功傳達了自己的意思。

  「你要幫我伴奏?」

  夏魯吸了吸鼻水,臉上大大的笑容,就好像此刻高掛夜空的下弦月。

  荒漠在弦月的陪伴下,高唱著無邊無際的歌。在那樣的歌當中,他沒有一刻不感到自己的渺小,但那又如何,鳥也並不會因為牠的翅膀不比雲朵更輕盈,就不展翅高飛。

  隔天早上,看到安吉亞幫夏魯修頭髮,赫爾迪斯什麼都沒問,彷彿兄弟倆壓根沒冷戰過。修好頭髮以後,夏魯跑去赫爾迪斯面前轉了一圈,後者點點頭,說:「這樣很好看。」

  又過了三天,他們終於能夠眺望到斯坦格的輪廓。經過一年,他終於又要回到這座城市,在這裡,別人都只當他是奴隸,只有懂得欣賞歌的人,會說他是刺鳥。

  「那就是你說的斯坦格?」赫爾迪斯指著遠方的那片褐色。「那看起來不像城,比較像山。太大了。」

  「但那就是斯坦格。」安吉亞忍不住自豪的微笑,他有信心,全世界任何人類城市都不如斯坦格宏偉美麗。面對赫爾迪斯的評價,他單手操持韁繩,從左到右比了個大大的弧度。「那就是聖焰的心臟,是真龍傳人手下最重要的城市。看仔細點,那後面還有一點黑色,那才是山脈。」

  進城隊伍排得老長,他們好不容易可以接受入城檢查時,天都快黑了。金髮守衛拿著威嚇效果居多的矛,單手插腰,皺眉抬頭,似乎對安吉亞害他要仰望斯坦格人所鄙視的遠古先民這件事,感到相當不滿。他回給守衛一個傲慢的微笑,他喜歡斯坦格人厭惡他又拿他沒辦法的樣子。

  「你們的所屬在哪?」

  「我待會再跟你解釋。」安吉亞率先抬手制止赫爾迪斯開口詢問「所屬」的意思,然後掏出他行走天下所必需的那張任命狀。「我有陛下的許可,不需要所屬就可以入城。」

  守衛伸出手,手掌朝上。「給我,我要拿去給長官檢查。」

  安吉亞沒有照做,而是從鼻子哼了聲氣,毫不避諱地表現出明顯的輕視。「告訴你的長官,要看就自己挪動他的老屁股出來看,這東西我從不離身。」

  在斯坦格,安吉亞向來打起全副精神防備他人。他如果真的交出這張任命狀,它八成會直接被扔進火爐。

  「下一個。」

  守衛不再搭理他們,直接走到下一台車前面。

  「這樣算是過了?」赫爾迪斯說起話來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外地人。

  「沒。」安吉亞嘖了一聲,回過頭對守衛叫道:「你沒說『過了』,我們怎麼過去?沒等守衛放行就進去的話會被就地處決,你當我不知道?」

  「你什麼時候合作,我們就什麼時候放你過。野民以為撿到塊金牌就能跟咱們平起平坐,我沒打算讓你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弄髒咱們的地盤。」守衛頭都不回地吼完,就繼續和他面前的胖車夫說:「你這後面裝的是什麼?有沒有帶野民?」

  赫爾迪斯還來不及問「現在怎麼辦」,安吉亞就把韁繩交給他,叫他抓好,隨即跳下車。

  「梨子跟杏桃,行。沒有野──操!」

  安吉亞在守衛背後拔刀,那人看到胖車夫的表情,立刻甩矛旋身,但安吉亞的動作更快,他跳舞似地把武器換到左手,同時踩了對方的矛柄一下並將它奪過來,反而將守衛逼得貼在旁邊的馬車上。崗哨附近的其他守衛聽到騷動,立刻跑過來查看,見同伴受到安吉亞威脅,他們連忙舉起矛,只是忌憚安吉亞架在金髮守衛脖子旁的刀。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賭上自己跟同伴的爛命,去找兩個野民的麻煩。我敢跟你打包票,如果我們任何一個人在這裡受到傷害,整個南門的守衛全都要人頭落地。所以如果我是你,我就會把我們這群麻煩丟給其他人去操心。在你們跟一群豬似地只知道吃跟睡,還有用鼻子任意拱人的時候,真龍傳人正為無夢所苦。你們算什麼東西,居然敢阻止我完成國王交代的工作?」

  從遠方山脈吹來的風彷彿染著黑色,在那風中,頭髮飄揚的安吉亞對那些輕賤自己的人露出笑容。

  「別告訴我這裡沒人認得陛下的璽印。這裡可是斯坦格!」

  他們是城門關閉前最後一批通過檢查的人。安吉亞讓弟弟駕車,換到旁邊的座位,似乎是打算休息,不過他沒有把刀收起來,彷彿在說接下來還會遇到其他人找碴。不過,路上除了對他們露出嫌惡表情的人,以及揮著拳頭對赫爾迪斯大吼「讓你的野民穿好衣服」的人以外,倒是沒有其他阻礙。

  「他們為什麼說你們沒穿好衣服?還有,為什麼有人說你們是我的?」赫爾迪斯被第三個人罵過之後,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這些人搞什麼?」

  「在斯坦格,野民必須穿斗篷,戴上兜帽,遮住自己的臉。對這座城市來說,我們沒有資格宣告存在。」

  「那你跟你弟弟為什麼不用?」

  「我不想戴就可以不用戴。在他們眼中,我跟夏魯都是野民,這件事我不能否認,但他們休想為了這件事情指使我們。我說過,我只向國王以及他的親屬負責。」

  赫爾迪斯雙手抱胸,發出思考的聲音,然後說:「剛才門口那事肯定不是第一次,對吧?」

  安吉亞露齒而笑,撫過刀背,這趟沒遇上強盜,它肯定覺得了無生趣。「雖然我喜歡看到自以為了不起的人夾著尾巴逃跑,但有時我會想,來個腦子不好的繼續找我麻煩也不錯。」

  「你剛才的意思是說,即使你在這裡殺了斯坦格人,國王也會原諒你?」
  安吉亞篤定地回答:「因為我的命比這些自視甚高的人要來得更有價值。」
  「可是國王沒有跟他們說你不是野民,所以你們每次都被刁難。」赫爾迪斯說:「他也當你是奴隸嗎?」
  「我想是吧。」
  「為什麼要去給他做奴隸?」
  「在那個人面前,被束縛的是心也好,是肉體也罷,都沒有什麼差別。」安吉亞收起刀。

  抵達王宮時,晚餐時間剛過。這裡的守衛比門口那邊的識相許多,看到安吉亞亮出任命狀,就直接讓他們連人帶馬車一起通過。他用赫爾迪斯會形容為「作威作福」的態度,到廚房給他們三人要了一頓飯,有肉有麵包,有水果有酒,稱得上是頓大餐。赫爾迪斯一聽到吃完不必付錢,吃起來毫無顧慮,夏魯吃得倒是沒有平常多,安吉亞自己則是只喝酒。晚上抵達是絕佳時機,國王肯定會要他直接給公主唱晚安曲。

  他就要死了。他原以為自己不會在乎這件事,但看著弟弟吃飯時,他卻忽然感覺那景象正在遠去。

  「巡官大人,陛下在刺鳥廳等您。」

  夏魯終於停下叉子時,一個侍從出現在他們身後。安吉亞二話不說起身,半杯酒留在桌上。他轉過去看了赫爾迪斯跟弟弟一眼。夏魯深呼吸好幾次,然後掏出他從不離身的拉塔木笛,對安吉亞做了個手勢。他對弟弟微笑,這才回頭。

  「讓我換套能見陛下的衣服。這兩位是我的同伴,讓他們一塊到刺鳥廳去,那個箱子也要帶過去。」
  侍從馬上回應:「閒雜人等不得進入刺鳥廳。」
  「陛下要問,你就告訴他,這是安吉亞死前的要求。」安吉亞不等侍從答覆,逕自走出廚房。

  「刺鳥廳」其實應該是「謁見廳」,在他母親死去以後,那裡就改名了。據說,刺鳥之歌在他母親死後一年都迴盪不歇,在那裡,就算是長年失眠的國王也能閉眼小憩,公主當然更能睡得像個嬰兒。如今,那裡已不再有繚繞的歌聲,但今天它即將再次見證又一隻刺鳥的獻身。

  冰冷的石製地板冒著寒氣,安吉亞赤著踝圈銀鈴的腳,身穿深綠色的舞衣,外披那件染得血紅的銀斗篷。

  在如同穹頂般高遠的王座上,國王如他所想的那樣等待著,那個人穿著白衣,懷抱等待搖籃曲的失眠公主,從地上看去,身影宛如晴朗的白晝。安吉亞又看向站在門邊,被兩柄交錯的長矛擋在後面的赫爾迪斯與夏魯,揮了揮手。

  「你終於願意唱了。」闊別多時,永別之際,那個人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安吉亞行了最敬禮,那是王族謁見父親時才會做的動作。「願真龍傳人在夢中展翅高飛。」

  就像春天落下的第一滴雨,拉塔木奏出溫潤的音色。

  安吉亞開始舞動。如果說他練習時的舞,是花瓣漂浮在酒上,那這時的舞就是花瓣在迎風翻飛。儘管舞蹈並不是國王想要的,但這對他的歌而言不可或缺,就像他母親當年那樣,他跳著。

  隨著一道急促的旋律,安吉亞魔法般變出小刀,毫不猶豫地切開自己的喉嚨。

  十二年後,刺鳥之歌再次於此響起。

  斗篷上的紅色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消退,在這鮮紅完全消失的剎那,他就會迎來結束。

  這不是一首可以像瑪瑙那樣寧靜地哼唱的歌,是必須尖聲高唱的熱烈耀眼的歌。那首歌會吞噬他的氣勢,因此必須加以征服──安吉亞更加高亢地唱出聲音,否則聲音就會被噴湧的生命給淹沒。血花在他腳邊綻放,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但能夠感覺到,有什麼打開了他的胸腔,緊握著其中鮮紅色的心。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鳥,名叫刺鳥。
  牠窮盡一生尋找最尖最長的樹枝,找到以後,就讓它刺入自己的胸口。
  劇痛會化作力量,讓牠唱出沒有生物聽過的嘹亮歌聲。
  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聲音。







  母親的歌聲猶如幻夢織就的布帛,鋪展在他的腦海。歌聲結束的時候,傷口變成了深紅色的她再也沒有起身。從頭到尾,那個人只是在高台上看著,沒有為她的死掉下一滴淚。他終究沒有得知那個人真正的感情,或許那是因為他們根本不屬於同一個世界。

  他十七歲的時候,那個人召喚他,他以為自己的音樂才能終於讓他謀到一個樂師的位置,還幻想著自己終於可以擁有一個房間,讓弟弟可以不用窩在爐邊睡覺。

  然而,國王只是像要一杯酒那樣,毫不鄭重地對他說:「我想你還記得你的母親。」

  他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沒有露出訝異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國王會突然提到已經過世多年的愛人。

  「記得,陛下。」
  「她說她的歌是『刺鳥之歌』,繼承了她的血統的人,能夠像那樣唱歌。」
  「她說的沒錯,陛下。」雖然母親沒有教過他,但如何像她那樣唱歌,對他而言是不用學習的。
  「我的女兒也會失眠,她需要歌。你唱給她聽。」
  國王看向他,好像給予他這樣一瞥,就足以當作要求他獻上生命的報償。
  「你也能唱出那樣美麗的歌,因為你流著刺鳥的血。」

  那句話,成了他一生的幸福與詛咒。

  「唱。」國王視線低垂,輕聲重複道:「我的女兒需要安睡。」
  他相信自己是整個國家裡面唯一能說出這種話的野民。「我能拒絕嗎,陛下?」
  「你可以拒絕,但最終你依然會如我所願。龍之智慧洞悉未來,沒有人可以違背自己的命運。」
  「您命令夜鶯歌唱時也這樣冷淡嗎,陛下?」
  「我擁有無數夜鶯,我不需要請求任何一隻為我高歌。」
  「您知道我母親後來怎麼樣了嗎,陛下?」
  「她唱盡了自己的生命。那支歌的旋律整年不絕,所以我才將那音色繚繞的場所命名為『刺鳥廳』。」
  「所以您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一生只能唱一次的歌,陛下。對我們來說,那首歌意味著死亡。」
  「只能聽一年也沒關係,聖焰不愁沒有美妙的歌。我會再命人尋找新的。」
  「您命令病鳥歌唱時也這樣絕情嗎,陛下?」
  「為真龍傳人獻出生命是一種榮譽,凡聖焰子民都該感激接受。」
  「那麼,我會為您找來歌。」他給了那個人另一個選擇。「我還想活久一點,陛下。」
  夏魯才五歲,他不能丟下那孩子。就算是他的母親,至少也等到了他十二歲。
  「回答我,如果我說要殺掉你,你是否就願意立刻唱歌。」
  「因為陛下的意志而死,我甘之如飴。」
  「你的弟弟沒有做刺鳥的價值,但他會是個很好的人質。」
  他把指甲刺進自己的掌心,咬牙回答:「我們兄弟倆的血跟命都是您給的,您要留要奪,我們無從置喙。」
  「如果你不願意馬上唱,那就像你說的,去找其他歌代替。我會給你一紙巡官的任命狀。」
  不知何故,國王乾脆地准了他的提案。後來,安吉亞想到,國王可能是認為或預見他會改變主意,所以不打算強迫他就範,反正時間多的是。
  這時,他問了一個多年來藏在心中的問題。「您當時為什麼愛我的母親,陛下?」
  「她給了我她全部的美好。」
  「那又是什麼讓您不再愛她?」
  「因為她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國王賜給他一件銀色的斗篷,說明那是刺鳥所不可或缺的表演道具。他收下斗篷,疊得整整齊齊。

  他打開門之前,那個人又叫住他,說了一句話。

  「這個世界很大。但別忘了,這裡有人在等你。」

  他帶著躲在馬車上而臨時加入旅途的弟弟,看著斯坦格在視野中慢慢變小,沒有任何人或聲音對他說「請留下來」。對那個人來說,他在或不在並不重要,唯一有價值的就是刺鳥的歌。有節奏的馬蹄聲很快踩碎僅剩的幻想,他用手掩住自己的臉,不願意讓風聽見自己的嗚咽。







  在那高高的地方,國王俯視著他的舞。在這樣的時刻,安吉亞想起了自己和那個人曾共度的時間。在曾愛過他母親的這個男人身邊,他感受到和母親相似的悸動。不該是這樣的,可是他沒有辦法。

  國王說,這個世界很遼闊,叫他別忘了自己出發的目的。可是對安吉亞來說,這個世界不夠大,因為不管他去哪裡,他都逃不開夢裡的身影和話語,而且發現夢會扭曲他的願望,使他看見自己不可告人的、可恥的姿態。他沒有那樣幻想過,可是夢中的景象彷彿在嘲笑他,就跟羅蕾萊的嘲笑一樣:「你為什麼要對這個人抱有感情呢?」

  第一次從那樣的夢醒來時,他哭了。

  在離您很遠的地方,我卻覺得自己離您很近。只要看不見的話,我能自由地想像,我在您身邊曾經多麼地喜悅──但最後我依然回來了這裡。

  這是他一輩子說不出口的話。

  知道什麼才是自己真正的幸福之後,他決定來到這裡,來到太陽的耳邊。

  這已經是太陽鳥的極限。

  噴濺鮮血的視野中,有什麼在動著──白晝在移動,國王正抱著甫入睡的公主走下高台。這時,安吉亞還本能地想行禮迎接,卻發現自己早就倒在地上,連手指都動不了。

  「……陛下。」

  那個人站著,低頭望向仰躺在地、鮮血淹過耳際的他。

  「唱之前你說過,你想把你的朋友跟你的弟弟送到北海,這個願望我准了。」

  安吉亞擠出最後的聲音,卻說不出最重要的話。

  「我……」
  
  這是太陽鳥無法說完那句話的世界,是任何生物都會被高熱熔化而死的世界。

  在這裡,刺鳥能夠得到的最大報償,並不是歸宿。

  那是他早就瞭然於心的事實。

  然而,國王看出了安吉亞最後的渴望,於是點頭說道:「很美。」

  他的微笑,在安吉亞紅色的雙眼烙下了永遠的痕跡。

  國王離開安吉亞的屍體後,赫爾迪斯推開擋在眼前的長矛,讓夏魯直直跑向哥哥身邊。那時,國王早已離開那具冷得可怕的遺體,回到了高台。安吉亞沒有闔上眼睛,就像捨不得,而笑意凝結在他的嘴角。

  夏魯很討厭自己的聲音,所以難過時一向咬住嘴唇垂著頭,然後吹起笛子。而此刻,他把笛子摔在地上,好像那就是害死他哥哥的魔物。但是,他立刻又撿起笛子,低頭檢查是否有受損,然後將它緊抱在胸。

  在變成了紅色的安吉亞身邊,夏魯扯開喉嚨,放聲號泣。







  他們最多只能帶上安吉亞的骨灰。赫爾迪斯曾想過將他埋在北方,可是隨他而行的士兵說,他們不管再怎麼快馬加鞭,抵達北海岸邊的時候,安吉亞早就腐爛,而他們決不會想帶著一塊爛肉旅行。

  安吉亞在焰色中逐漸化為灰燼時,夏魯獨自坐在火前,吹了一天一夜的笛子。途中,那孩子曾因為饑渴和疲勞而昏迷,赫爾迪斯餵他水跟蜂蜜,然後把笛子遞給他,讓他繼續吹奏獻給刺鳥的輓歌。安吉亞說過,「歸來之樹」拉塔木所做的笛子,可以引導死者的魂魄安然抵達彼世,赫爾迪斯看著黑色的煙,想著魂魄之類的東西,是不是混在煙裡面飄走了。

  安吉亞剩餘的部分,只能裝滿一個玻璃罐。赫爾迪斯把原本裝貝殼的皮袋借給夏魯,讓他把哥哥的骨灰掛在胸口。重要的東西必須隨身帶著,這是赫爾迪斯如今的信條。國王對安吉亞的死沒有反應,但很尊重他的遺願,既沒有問箱子裡裝的是什麼,也沒有讓底下任何人去碰,只命令總管為赫爾迪斯與夏魯二人安排前往北方港口的車隊,以及到時要乘坐的船隻。如安吉亞所說,那個人給了他全副武裝的士兵,上船以後,還會有許多槳手,船艙裡塞滿水果、燻肉與麵粉。

  哥哥過世後,夏魯變得比沉默更沉默,連笛子都不吹了。看著那孩子,赫爾迪斯想起幾個月前,自己剛失去瑪瑙時的樣子。當時,安吉亞告訴他,把他和瑪瑙的事情說出來,會好受一些,事實證明安吉亞說的沒錯。然而,夏魯沒辦法跟他說安吉亞的故事,那想必很寂寞。赫爾迪斯不像安吉亞那樣自顧自說話來填滿空寂,他和夏魯並肩坐在馬車的駕駛座上,輪流駕駛。輪到夏魯駕車時,赫爾迪斯偶爾會指著遠方的天空,說:「你哥應該會說,那個顏色很漂亮。」

  往北方的路上,夏魯偶爾會在半夜哭著醒過來,因為止不住聲音,他用手摀著自己的嘴巴。赫爾迪斯拍著他的背,反覆說著「沒關係」。吃飯時,看得出來夏魯胃口變得很小,一碗湯往往只喝得下一半。赫爾迪斯反而吃得比較多了,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直到抵達為止的開支都是國王負責,一方面是他需要充分的體力。安吉亞把弟弟託付給他,他隨時都要能應對緊急狀況。

  「去那邊以後,我會繼續過以前的生活。」

  有一天,赫爾迪斯在睡前這樣跟夏魯說,那孩子沒有回答,但赫爾迪斯知道他有在聽,於是繼續道。

  「你想做什麼都可以。如果你也想做個漁夫,我可以教你怎麼捕魚。如果你想做其他事情,或是去城鎮生活,我會幫你籌錢買個房間。你想要什麼,就指給我看,或是帶我過去看。我不有錢,但我不覺得你會要一些我買不起的東西。」

  夏魯還是很安靜,連轉過身來對他微笑也沒有。

  「我沒辦法保證我會陪你去任何地方。但我不喜歡搬家,所以你只要知道我住在哪,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只要你幫我烤魚就好,瑪瑙如果吃得到你烤的魚,一定會拜託你跟我們住在一起。」

  抵達北方後,他們很快上了船。這艘船以國王的名義航行,從船長到船員都是正派可靠的人物──或者說,至少看在錢的面子上,他們十分正派可靠──赫爾迪斯不到處亂晃,以免妨礙船員做事,只交代他們不要靠近瑪瑙的箱子。

  北海沒有羅蕾萊的存在,赫爾迪斯和船員說,東海有一種會歌唱來迷惑人類,弄翻大船,吸取船員氣息的美貌生物,他們全都顯得不可置信。不過,有些單身漢倒是興致勃勃地說,要是能跟羅蕾萊一親芳澤,就算會沒命也不虧。

  他和夏魯整天待在船尾看風景,在陸地終於消失在眼前的瞬間,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一個當初無法想像的遙遠地方。如果瑪瑙在這裡,她會說什麼呢?如果安吉亞在這裡,又會說什麼呢?思及此,他轉過頭看向同樣攀在邊緣眺望的夏魯,那孩子的眼神有點迷濛,彷彿也在想著同樣的問題。

  「你好像不會暈船。」
  聞言,夏魯點點頭。
  「你哥應該也不會暈船吧。」
  夏魯從皮口袋拿出裝了骨灰的玻璃罐,搖動幾下,又點點頭。
  
  離開大船的那天,國王對安吉亞的承諾就兌現完畢了。赫爾迪斯和夏魯再次恢復為吃飯要看菜單、上市場要帶錢包的普通人。他們唯一擁有的只剩下裝著行李的棚車,以及瑪瑙沉睡其中的箱子。

  赫爾迪斯沿著海灘旁邊的路駕駛馬車,試圖找到一個跟故鄉的海灣很相似的地方,最後,他停在一個有著破爛碼頭的海灘旁邊。夏魯下車以後,拿出小刀,比了比旁邊的白樺林,又做出吃飯的動作,赫爾迪斯知道他是要去收集晚餐的材料,於是點點頭讓他離開。

  他在那個小碼頭旁邊,重新打開瑪瑙的箱子,而他震驚地發現,瑪瑙的下半身消失了。他確信沒有他以外的人接觸過箱子,不管是做什麼、在哪裡,他從沒有離開箱子超過一步的距離。苦思許久,他才想到瑪瑙說過,羅蕾萊之所以能擁有魚尾,是因為龍后菲阿死後散發出的力量所致。北海距離菲阿的身體太遠,所以羅蕾萊的尾巴也隨之消失。

  最後,他只好把妻子剩下一半的身體放在海水裡,脫掉鞋子,跟著在海邊坐下。時值隆冬,雖然他穿了國王賞賜的冬衣,但赤腳泡水還是教人凍得牙齒打顫。

  「瑪瑙,這裡是北海。」赫爾迪斯看著海浪拂過自己的赤足以及瑪瑙的腰際,抖著嘴唇。「他們說北方很冷,這是真的。這裡好冷……」

  瑪瑙的雙手交疊在胸前。此刻的她,比不能言語也不吹笛的夏魯還要更安靜。

  赫爾迪斯忽然一陣鼻酸。他不知道忍耐有什麼用,不管用什麼表情去面對,這件事都不會改變:瑪瑙是全世界第一個觸及北海的羅蕾萊,可是,她自己卻不知道。

  「瑪瑙……這裡是北方,是妳說過的北方,很冷、很安靜……」

  一種他無法描述的感受從胸口蔓延到全身,一點一滴,接著湧上眼眶,滿溢而出。至今為止,他都克制著不要落淚,如果哭的話,就代表他承認自己被剝奪、被打敗,除了坐在原地以外,什麼都辦不到。他沒有跟夏魯說過,自己其實偷偷地期望著,或許在北方,能夠出現什麼奇蹟。但這個世界是一如既往的殘忍,沒有給他奇蹟,反而連瑪瑙生前沒能保住的尾巴都再次奪走。

  「我已經完成答應妳的事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

  他只是想再看一次瑪瑙笑的樣子。

  即使橫笛蘊藏千變萬化的曲調,那也必須要有人去演奏,會說「來首上路歌」的安吉亞已經不在了,在那之後,夏魯沒有再吹過笛。赫爾迪斯知道,他們可以來到這裡,必須感謝安吉亞,他不應該流淚悔恨,否則對不起放手讓哥哥離開的夏魯,但他依舊低垂著頭,泣不成聲。

  有人將赫爾迪斯擁入懷中,拍著他發抖的肩膀。他不知道夏魯是何時過來的,但他很高興這時能和誰相互安慰,於是他沒有掙脫,淚流不止。

  「沒事了哦。」

  他吸了吸鼻子,點點頭。才想說話,卻忽然發覺情況不對。

  ──夏魯怎麼可能會說話?

  赫爾迪斯用力抬起頭,看見瑪瑙澄綠色的大眼睛瞪得溜圓,似乎被他嚇了一跳。

  「這是怎麼……」

  是夢嗎?

  「我不是說過嗎?赫爾迪斯一點也不適合哭鼻子的表情。」瑪瑙把他的頭抱在胸前,指尖戳了戳他紅腫的鼻頭。「為什麼哭得像個小寶寶一樣?怎麼了?」

  他緊抱住她的腰,懷中的溫暖令他回想起夢醒後的冰冷,不由得手足無措地痛哭起來。

  如果這也是遲早會結束的夢,他該如何是好?

  貝殼也沒有了,笛聲也沒有了,這安靜而荒涼的景色裡面,還有什麼能聊以安慰?

  「怎麼了?」瑪瑙讓他伏在她的腿上,一邊撫著他的頭,一邊用輕微的鼻音問道:「不管是什麼煩惱,我們都可以一起想辦法呀。」

  這果然是夢,因為瑪瑙的下半身早就不見了。

  「不要走,不要……不要離開我……」他第一次發出這樣的懇求,不禁感到很丟臉。

  但是,夢裡的瑪瑙沒有笑他。「不會的,我不會丟下赫爾迪斯。別突然說這麼可憐的話嘛。做惡夢了嗎?」

  赫爾迪斯搖搖頭,離開瑪瑙的腿,擦乾淚水。算了,既然是夢的話,就好好待著吧。他離開瑪瑙的懷抱,和她說,他們現在在北方。她是第一隻來到北海的羅蕾萊。

  「這裡是北海?是北方?真的嗎!」

  瑪瑙掩嘴驚呼,立刻跑到海裡,伸直身體潛入水中。沒多久,她就竄出水面,對岸邊的他高聲呼喚。

  「真的!這裡的水好冰!而且……總覺得,跟東海不太一樣,沒有大家的氣息……赫爾迪斯,我們是怎麼到這裡的?為什麼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睡著了?我睡了很久嗎?」

  「妳都忘了嗎?」他把手放在嘴巴旁邊大聲說話,好讓離他有一段距離的瑪瑙聽得更清楚。「妳睡著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妳還記得嗎?」

  「我只記得我跟你說再見,然後就開始玩貝殼。我是不是玩著玩著就睡著了……」

  「沒關係,那種事情忘了也無所謂!瑪瑙,這裡是北海,是羅蕾萊夢想中的樂園。」儘管不曉得瑪瑙為何遺忘自己慘死前的經歷,但這反而是更加理想的結果,對此深感滿意的他繼續大喊:「去游看看,這裡的魚一定都不認識妳,牠們都會愛妳,因為妳是第一個來到這裡的羅蕾萊!」

  「嗯!」

  瑪瑙揮手表示道別,裸露的肩頭與宛如朝霞的髮絲旋即消失在海面。她離開的時間久到讓赫爾迪斯以為剛才那段對話是幻覺的時候,她又突然出現了。

  「真的!赫爾迪斯,大家都游到我這裡,一直親我的手指!牠們都和我打招呼,說希望我常常去找牠們玩!我喜歡這裡,我們可以待在這邊久一點嗎?可以嗎?」

  「一輩子!」

  「什麼?」

  「我說,一輩子!我們一生都住在這裡,再也不搬家,一輩子都在這裡生活!答應我,瑪瑙,答應我!」

  瑪瑙沒有回答,而是立刻游來岸邊,離開海裡,一路跑到撲進他懷中。淚流滿面的他緊擁著她,感覺自己彷彿正環抱整個世界。如果人可以選擇死在夢裡,他希望能夠在這一刻獲得解脫。

  「──啊,赫爾迪斯,你看!那裡有人,是個小孩子!」

  赫爾迪斯撐起身子,轉過頭,發現夏魯兩手各抓著一隻肥松鼠,呆立在他們身後幾步的地方。

  「夏魯?」這是赫爾迪斯下意識叫出的第一句話。

  「夏魯?」這則是瑪瑙好奇地重複那個名字的聲音,她爬起身,跑到夏魯的身邊。

  「你好,你認識赫爾迪斯嗎?以前我好像看過你呢。」

  他一瞬間沒能動彈。這是夢嗎?夏魯也在的話,就不應該是夢才對。可是,瑪瑙活了過來,而且下半身也重新出現了,不僅如此,她一上岸尾巴就會變成人腿,進到海裡腿又會化為魚尾。這一切都太……

  「赫爾迪斯,夏魯好厲害,他在這種天氣抓到松鼠!你看!」

  他爬起身,邁開腳步,跑到瑪瑙面前將她一把抱起。

  「哇──怎麼了?突然……」

  不是夢。夢是依照所見所聞創造出的景色,但是從剛才到現在,赫爾迪斯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全新的。瑪瑙在北海重獲新生,而且把自己曾遭遇過的慘劇給忘了,對他們來說,沒有比這要更加理想的結果。他緊抱住她,嘴上不住說著「太好了」,瑪瑙被他弄得迷糊,但沒有抗拒,也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說:「這裡很好呢。謝謝你帶我來這裡,赫爾迪斯。」

  終於冷靜下來以後,赫爾迪斯介紹瑪瑙認識夏魯,瑪瑙這才說她想起來自己曾在哪裡見過他。

  以前瑪瑙曾看到過,東海的船上有某個英俊的青年與他的弟弟,那名青年不受羅蕾萊的魅惑,這可把她的同伴給氣得說不出話。知道夏魯是那名青年的弟弟,瑪瑙說:「你的哥哥是個很會唱歌的人。他唱過一首歌,我是從海鷗那裡聽到的,那首歌很好聽。」接著,瑪瑙唱了那首描述煙上歌女的搖籃曲。才唱到一半,夏魯就因為羅蕾萊的魔力而昏昏睡去。瑪瑙讓夏魯睡在自己的腿上,告訴赫爾迪斯,說這首歌太長,海鷗分工合作,找來整整六名同伴,這才把歌給完整記下來。赫爾迪斯趁著夏魯熟睡時,簡短地跟瑪瑙說了安吉亞的故事,她垂著眉毛,說這果然是一首悲傷的歌。

  醒來以後,夏魯抱著瑪瑙,哭得說不出話。她摸著他的頭,說:「因為你的哥哥,我才能到北方,謝謝。然後對不起,我沒辦法像你哥哥那樣唱歌,但是如果你願意,我每天都可以唱這首歌給你聽。」
  
  之後,瑪瑙可以自由自在地幻化魚尾或人腿,只是泡在水中的時候,她的腿就會浮起琉璃色的鱗片。來到北方後,她纖細的腿常沾滿沙子。夏魯果然因為很會烤魚,而被瑪瑙千託萬求留了下來,但赫爾迪斯覺得,夏魯看起來並不討厭這件事。春天到來後,他們在沙灘旁重新造了間小屋,赫爾迪斯接著又花了整個夏天造小船,讓瑪瑙跟夏魯製作漁網。秋季期間,他們準備了過於足夠的存糧,又暖又飽地度過一個充滿歌聲與音樂的冬天。

  瑪瑙和赫爾迪斯把夏魯當作兒子和弟弟那樣扶養長大。瑪瑙雖然也只能和夏魯比手畫腳,可是她理解他的速度比安吉亞或赫爾迪斯都要更快,有時,他們倆還會交換秘密眼神,赫爾迪斯偶爾還會有點吃味。此外,瑪瑙時常給夏魯唱歌,他經常幫瑪瑙伴奏,赫爾迪斯沒有音樂天分,但他也樂得當瑪瑙指定的專屬聽眾。

  海灘附近有個城鎮。因為先前的經驗,赫爾迪斯起初防備心很重,雖然帶著瑪瑙跟夏魯同行,卻不讓他們跟陌生人說話,對成年男人特別兇惡不說,還曾經不小心把路過的小孩弄哭。幾次行動都很順利之後,他終於放心讓瑪瑙跟夏魯與鎮民接觸,他倆可愛又好親近,鎮民一下就接納他們。每次三人一起去市場採買,或是到匠人街找工具,兩人往往會捧著滿手的蔬菜跟點心回家。

  在東海那裡,赫爾迪斯沒有特別信仰的神祇,不過北海這裡的人似乎信仰冰雪女神與極光女神,鎮外還有個神殿。瑪瑙本身就是非人類的存在,卻對「宗教」這種人類想像未知而創造的產物很感興趣。知道有神殿的存在後,她拉著赫爾迪斯去看那裡的壁畫、和祭司討論神的事情,以及和神殿收養的孤兒玩。或許是由於種族的差別,赫爾迪斯跟瑪瑙沒能孕育子嗣,作為替代,他們在神殿領養了好幾個孩子。令人意外的是,瑪瑙的歌聲對安撫嬰兒沒有幫助,赫爾迪斯當然也表裡如一地不擅長哄寶寶,三人中只有夏魯擅長照顧孩子,結果弟妹全都很黏他。

  十三年過去,夏魯成長為沉默俊秀的青年。他決定離開的那天,赫爾迪斯、瑪瑙以及孩子們,全都依依不捨。

  雖然已經沒有哥哥會為身有殘缺又內向的他出頭、出氣,夏魯還是決定自己踏上旅行。不過,赫爾迪斯目送他慢慢遠去時,歸來之樹的樹枝所做成的笛子,奏出了像在說著「後會有期」的柔和旋律。







End.

結尾的方式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因為時間跨度也不算短,所以赫爾迪斯跟夏魯抵達北方以後的生活,應該適當地說明,因此最後花了一點篇幅敘述這些。原本,我只寫了「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後來想說不要寫得那麼老套,於是加了一兩句後日談,最後索性寫得完整一點,就變成了現在這樣。雖然可能會有點像是流水帳,但是我個人很喜歡這個結尾。現在想想,可以想像成電影結束後配合 BGM 出現的後日談畫面,嗯,想到這裡就覺得即使真的有流水帳的感覺,也一點都不討厭了,我覺得赫爾迪斯、瑪瑙與夏魯後來的生活,是很適合用這種方式呈現的。仔細想想,我好像還沒有寫過「之後他們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And they lived happily ever sfter.) 這樣的結尾,在這裡可以這樣寫,我覺得也是好的。

這篇故事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赫爾迪斯和瑪瑙的部分非常易懂,安吉亞的部分可能很難懂,但是,我很喜歡自己呈現這兩種感情的方式。原定的結局是赫爾迪斯將瑪瑙的骨灰灑進北海,後來決定改寫成 HE 之後,瑪瑙的身體才沒被燒成灰帶著走,可喜可賀。至於為什麼要改成 HE,因為我突然想到「羅蕾萊到了北方就成功得到自由變化魚尾跟人腿的能力」這樣的設定跟之前似乎沒衝突,所以秉持著「可以寫 HE 就不要故意弄成 BE」的原則改了結局。總之,赫爾迪斯和瑪瑙的結局大概是我家最純正的 HE 了,看到的人麻煩心存感激(咦)

最近星露谷 1.4 更新,我的遊戲時間堂堂增加了 16 小時(從 75 小時變成 91 小時),不多說了我要去除草,冬天好不容易漂漂亮亮開墾好的地,到了春天馬上亂七八糟,我發誓明年不要在冬末整地了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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