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一向是藍綠各半的，媽媽這裡的家族偏綠、台北的家人偏藍，而我是在媽媽這裡的家族長大的。小時候一次大選，印象是2004年，爸爸從台北投完票後，趕回屏東和我們團聚。那次扁連大戰票數相近，屏東的家人們替民進黨險勝感到高興。那時我才小二，對政治局勢、國仇家恨、過往的歷史傷痕都不懂，可我也替勝選者開心，高興到叫了出來。
這時在電視旁的我媽，手比了食指放在雙唇前，然後指了一下樓上，示意要我安靜，爸爸在樓上。我當時不太理解，為什麼高興不能叫出來？自己期望的候選人當選了，難道不該開心嗎？這個問題，像是珠璧，被我櫝藏在記憶裡。
時間回到今天的大選結果，我確實開心，我心裡所期待的領導者勝選了。但我心裡，突然想到北部的家人們，他們自始至終，都忠於藍黨。我覺得應該放下勝利的激動，去望向與我立場不同的家人。
我爸下午投完票後搭了客運回屏東，跟2004那年選舉一樣。我打了通電話給我媽，她正要去載我爸。
「我在想要怎麼安慰爸爸。」我說。
「啊唷？你怎麼這麼關心你爸爸？」我媽笑著調侃我。
「我不知道，我覺得贏得很開心，可是心裡好像少了什麼⋯⋯我覺得，他應該很需要安慰。」
我媽問我為什麼，我也這樣問自己。細細同理，我為我爸定義了名為「憤怒」、「憂傷」的情緒。我在想，如果我是他那樣的出身背景，我會不會也跟他有一樣的憤怒？一樣的憂傷？我心裡絕對支持年金改革，當然我爸爸也知道這勢在必行。可，當真的改革了，要承擔這種「被國家背叛」的感覺的是他而不是我。但，我們能篤定說政府是壞人嗎？而甫退休又要重新適應新生活的我爸，又怎麼有時間讓自己調適呢？一切對他而言，都是猝不及防。
「可是兒子你知道嗎？如果你認為每個人都要記得回報你，太難了。當我們覺得自己應該被好好對待，什麼是好是壞，我們有把握解釋清楚嗎？」
我以為我媽又開啟牧師的主日證道模式，但她提出的問題，卻讓我加深明白我爸的感受。成為國軍大半輩子，官至上校，對著國家效忠、對著特定政黨心懷激情，可是，我若直接論斷他是藍黨的既得利益業者，也不會是公正公平的見解，因為他確實努力掙錢養活我們這一家，讓我有足夠的學費去念醫學院、不必擔心斷炊、忍受與所愛的人分隔南北⋯⋯他對特定政黨的忠心是事實、他撐起一個家的愛與責任也是事實，他是我的爸爸。
「我想你還是安慰你老公好了，不然我會擔心他想不開。」我也揶揄了一下我媽。
「你爸爸才沒這麼脆弱咧，不過你放心，我會看好他。」我媽在電話另一頭答應了。
忽然，我明白2004年總統大選的那晚我家客廳，我媽媽的手勢代表的意義。是惻隱，是對不同立場的人仍然保有愛，是明知道對方那樣選擇，卻仍顧念他背後所經歷的故事。
選舉結束了，但嘗試理解的道路卻沒有停歇。而我，仍會繼續瞭解這個國家，以及這片土地上的故事。
記得，回頭擁抱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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