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許多人,會嘲笑一書作家,認為他們根本沒有資格被稱為「作家」。
至於我,或許連被稱為「一書作家」的資格都沒有,即便真的有出過書──但從不覺得,那是我的書。
那本書,從來不屬於我,而是屬於,已經不在人世的哥哥。
〈壹〉
會踏入文圈完全是個意外。
因為哥哥。
或許我的一切都源自於哥哥,只是不願承認。
一旦承認,我就不是獨立的,是只能依附於光的影。
不應該是影。不該是影。影子是沒有資格擁抱光的,只能永無止境地追逐。
然而,或許這個事實,就與影因光而生一樣牢不可破。
沒有光,就只有暗。純粹的暗,而非影。
(伸手試圖抓住觸不可及的光)
我很清楚自己為何身處於此,身處於這不屬於我的宇宙。
文字的宇宙。
因為哥哥邀請我這個妹妹,搭上太空船。
哥哥永遠是對的,他的微笑使我蕩漾,回過神來就上了船。
想從他那邊獲得更多美好。
從小他就會跟我說故事。說很多他想到的(而非只有念書上的童話),我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具體說過什麼故事大多不記得了,只知道通常很美好。
悲傷也是有的,但我不喜歡悲劇。當他見我流淚,他就輕輕搖頭,抱著我說「對不起」,細語輕聲。
好喜歡他溫暖的擁抱,為此還會狡猾地多哭一會(多麼狡猾)。
偷偷喜歡上他講悲傷的故事了,只是我不敢說。
他很有創作的才華,更正確地說他很有才華──並非無所不能,沒有誰無所不能。但他很夠了,光是擅長學習就夠了。
還創意無限。
人人欣羨的優等生,受人追捧的萬人迷。不想使用這些浮誇爛俗的形容句。若眾人是北斗七星,那他就是被北斗七星直指的北極星。北極星在繁星當中,不搶眼而亮眼。總是會有人尋覓其所在。
這就是他的魅力。
相形之下,我只能追逐星光。不是優等生、沒有才華、不擅長社交,缺乏自信而顯得黯淡。缺乏朋友,哥哥理所當然地獨佔我的宇宙。
只能追逐他的光,讓自己不會迷失方向,卻迷失了自我。
(我是誰?)
若沒有他,我是否就會消逝於黑暗,不著痕跡?
〈貳〉
為了證明自己可以發光,我嘗試不只是他身後的影。
比方想自己駕駛太空船。他既然可以駕駛太空船,或許我也可以,是他將我引入文學翰海,我想駕駛得比他還快,且遠。
只是我忘了,讓太空船行駛不只是需要駕駛,還需要動能。
我缺乏讓太空船前進的動能。
如此一來,無論如何努力,想要超越哥哥都是徒勞。
我沒有足夠的創作欲,沒有足夠的靈感,缺乏對文字的審美與敏感度(那到底是什麼?據說有沒有美感是天生的,簡直不可理喻),或許沒有那麼糟,但哥哥相較就是那麼糟。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
或許是我的世界過於狹隘,才會如此在意哥哥。自幼父母就忙於工作,早出晚歸,甚至出差,沒有多少與父母相處的機會。家裡往往只有我跟哥哥,我們一起分擔家務,為了證明自己有用,時常會跟他搶廚房做菜,練就自己勉強認可的手藝。
還自學泡茶。開始研究各種茶葉。研究過程中,發現光是茶葉不夠,有「花」的點綴更好,於是迷上了花茶。為了研究花茶,開始研究花的種類,發現花的美好,自此喜歡去花店,或是其它有花的地方──花海是再好不過的。
對花的迷戀,就連自己都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很喜歡看花含苞待放的過程,喜歡看花在風中搖曳,明明脆弱,卻屹立不搖,挺拔身姿。
喜歡看花盛開後凋零的過程。
不知何故。
有次,在泡玫瑰花茶時,哥哥問我(當然還是保持那招牌的溫柔微笑),最喜歡的是玫瑰嗎?我頓了一下,輕輕搖頭。
『那最喜歡什麼花?』
『……白雛菊吧。』
『為什麼?』
『……不知道。或許是因為……她像散發白光的太陽吧。』
『妳喜歡太陽?』
『也喜歡月亮。還有星星。』
『任何有光的東西嗎?』
『或許吧……』
『我也是。我也喜歡光,也很喜歡白雛菊。』哥哥淡然莞爾:
『其實看到妳喜歡泡花茶後,最近也開始研究了點花……包括花語。妳有研究花語嗎?』
『沒有。』
『那妳想知道,白雛菊的花語是什麼嗎?』他豎起食指:
『常聽說的有幾種:第一種是永遠的快樂。傳說森林中的妖精貝爾蒂絲,就是化身為雛菊,她是個活潑快樂的孩子;第二種是暗戀,深藏心底不敢表露的愛;第三種是──離別。』他神色難掩黯淡:
『其它常聽說的還有和平、希望、純潔、堅強等……無論如何,我都覺得她很襯妳。』
『為什麼?』
『因為妳喜歡她,這就夠了。』他又補充一句:
『而且,她不搶眼。但是,越仔細看,就越會發現她的美。』
溫柔絮語,聲聲入耳。
『那妳知道我最喜歡什麼花嗎?』
『什麼?』
『紫羅蘭。尤其是紫色的紫羅蘭。紫羅蘭有很多種顏色,但我最喜歡紫色。紫色紫羅蘭的花語是──』他深作呼吸,緩緩吐出:
『在夢境中的愛、對自身而言的永恆之美,以及──小心翼翼守護的愛。』他輕聲反問:
『不覺得很美嗎?』
一時半晌,無法透徹了解他話中的涵義。
『花啊……花真的是很美麗的事物,不只是因為外貌,還有人們所賦予的想像與涵義。也常與神話故事連結,是很好的文學題材。』他背過身:
『決定了。希望有天可以寫出以花語為題材的長篇作品。』
看不到眼神,語氣柔中帶剛。
〈參〉
十二歲。父母一起去海外出差,回國途中遭遇空難身亡了。
我們兄妹成為孤兒。即便與父母關係始終疏離,但真的天人永隔時,悲痛的情緒超乎預期。
真的與哥哥相依為命了(只有遠房親戚,他們只會給予生活上的必要援助)。
長我三歲的哥哥,更像是我的監護人(雖然一直都很像),但我不願接受他太多照顧,比起被照顧,更希望我能照顧他,能夠彼此扶持。就像家務始終堅持彼此分擔一樣。
但這樣並未讓我們關係更加緊密。
伴隨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渴望能夠擁有自己的價值,不希望活在哥哥的星光下,總有一天哥哥會展翅高飛,飛往彼端的宇宙,沒有星光照耀的我,將會是什麼?
父母不在了,卻尚未到達可以獨立的年紀,必須更加仰賴哥哥,不可能完全擺脫依賴、不可能完全無視,必須跟他負擔一切,過分的緊密使我逐漸喘不過氣來。
我的宇宙更加狹窄了,因為他的占據。
他壓縮到我的空間──我比過去更需要自己的空間,以前可以讓他占據我的全部,如今不能了。
也不得不。我的世界不能只有他。
拓展自我宇宙的渴望,比以往更加強烈。
太空船。希望自己的太空船,能夠比哥哥駕駛得更快更遠。過去選擇消極看待,認定自己才華不足,如此一來就能忍受。如今再也無法如此,無法安於現狀,無法再告訴自己「這樣是沒關係的」。
我必須擁有什麼。哥哥以外的。
我可以不是個優等生,可以不受歡迎,但至少,讓我有一樣哥哥比不上的才華吧。
寫作。我羨慕哥哥創作的能力,總是信手拈來一堆精彩的故事,我樂在其中,同時也深感羨慕,甚至是嫉妒。
這使我執著。日積月累所累積的執著。
就連這一點,都必須臣服於他的星輝之下嗎?
無論如何向他討教寫作技巧,如何刻苦練習,終究只能寫出劣質品。
──我是不是沒有才華?
提出這樣的質問,他總是否認,安慰我絕對不是這個問題。
──那是我不夠努力嗎?你否定我的努力嗎?
再三地反問,就像在刁難他,找他麻煩。即便並非有意,但內心的糾結與無助使我像壞掉的播放機不斷倒帶重播。
(電視機黑屏)
不知多久,哥哥終於反問我:
『那,如果說妳不是因為沒有才華,代表否定妳的努力,對妳是更大的羞辱,對嗎?』
不假思索地頷首應聲。
『那麼,妳說得沒錯,妳的確沒有才華。沒有寫作的才華。』
承認了。
終於承認了。
果然,哥哥認為我沒有才華。只不過這個事實過於殘酷,而且無解,才會選擇說出溫柔的謊言。直到我再三逼問,他才願意坦承。
真是太好了,找到問題所在了。
沒有才華。多麼簡單粗暴的答案,但心服口服。
承認了多輕鬆啊,不需要再懷揣無謂的期望了。
自己注定如此,就是個凡庸之人。人家是北極星,我只能是北斗七星的其中一個。
不需要再逐光了。
『我知道了,早點承認就好了啊。我早就明白,我沒有才華,任何事情都是。』
冷笑一聲,憤然離去。
他明明還可以再不客氣一點。
告訴我不是只有寫作沒有才華。
我不需要這種溫柔了。
再也,不需要。
此後,我再也沒有向他請教寫作問題了──更正確地說,是徹底與他疏遠了。
〈肆〉
十四歲。哥哥十七歲。他開始以筆名「楓羽」在網路上發表小說。想當然耳,佳評如潮,迅速開創一片天;我則是連筆名都沒取,隨便取個暱稱發表幾篇小說,想當然耳,乏人問津。
不單是因為我不擅長宣傳或社交(培養粉絲),或是寫非主流題材,最主要的,終究是作品質量的巨大差距。
兩年後,哥哥去讀了醫學院,眾望所歸。縱使父母不在了,但無論是遠房親戚,或是師長同學,人人都期望他去就讀醫學院,成為醫生。否則就是浪費了才能。
哥哥最喜歡的雖然(似乎)是寫作,但他的成績就讀一流醫學院綽綽有餘,也沒有人認為,他不適合當醫生。
像他那樣「溫柔的好人」,懸壺濟世再適合不過。
他不曾問過我的意見,我也不曾想過給他意見。我想不到比念醫學院更好的選擇,這樣的條件,還會選擇念其它科系,踏上其它道路,那絕對是笨蛋。
他的人生也跟我沒關係了。他上大學後,就會搬出去住,我再也不用跟他同在一個屋簷下了。
我自由了。
意識到自己沒有才華,無論如何都只能是他的影後,我就徹底疏離他,他一旦靠近我就會將他推開,跟他漸行漸遠。
這樣就夠了。他不需要我。他不需要我這個拖油瓶。他一定也覺得我是個跟屁蟲,如今不再追隨他、干擾他,他也解脫了。
漸漸地,他認清我的態度後,就開始跟我保持距離。除了必要的談話與合作(像是家事分攤,通常是我下廚,洗曬衣服,他作其它雜務及粗活,偶爾他很辛苦會泡花茶慰勞他),我們在家裡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們早已不再需要彼此(更正確地說他從來都不需要我)。
即便如此,他離家前還是很客套地對我說「接下來妳要自己生活了,要過得好好的」,當我不假思索地點頭,他就如此問我:
『還是說,我不在妳會過得更好?我一直給妳很大的負擔,對吧?』
當下我無言以對。無可反駁。
『我明白了。那真的是,對不起了,我不是個好哥哥。』
他轉身離去,那是他離家前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道別是多餘的。
〈伍〉
十九歲。換我上了大學,喜愛花卉的我,選擇就讀園藝系。
讀園藝系似乎不是那麼「實際」的選擇,我也可以選擇讀商類,或者法律。但我毫無興趣,對花卉情有獨鍾,還喜歡自己種。事實上,自從哥哥離家後,泡花茶的時間少了,心力逐漸轉移到園藝上。其中最喜歡種的是白雛菊;至於紫羅蘭,雖然很想種,但因環境不適合,只能作罷。
自己種的花是有限的。因此還是會花很多時間去逛花店、花市、花田甚至是花展,過過乾癮。
讓花占據我的宇宙,沉浸於花海之中。
花可以陶冶心靈,種花、賞花變成排遣心情的最好方式。
與此同時,對於寫作的執著也逐漸轉淡,培育花卉變成最大的成就感來源。
然而,寫作也成為一種習慣,除了偶爾有靈感會寫點隨筆外,也會寫園藝日記,記錄培育花卉的過程。
僅此而已。
寫作再也不是證明自己的事物了。只是一個小小的工具。
逐漸找到自我價值,有了明確的生活重心。終於打造一艘自己的太空船,於漫漫銀河航行,遠走高飛。
直至畢業。進入花店工作。哥哥成為實習醫生,仍是互不交錯的平行線。
但兩條平行線,就在哥哥醫學院畢業後,交錯了。
他聯繫我,說要一起討論他要投稿的長篇小說,說要當面討論。書名是《白雛菊與紫羅蘭》。
『我曾說過『希望有天可以寫出以花語為題材的長篇作品』,記得嗎?』
當然沒有忘記。也不可能忘記。
『這部作品,我希望能跟妳一起完成。我是因為妳的啟發,才會想創作這部作品。妳喜歡白雛菊,不是嗎?所以我需要妳。拜託了。』
不要這種時候才需要我。
我早已不需要你了。
但是……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被哥哥需要,這是前所未有的機會,或許在找到自我價值的同時,又能一雪前恥的話,這種機會,還不該把握嗎?
即便自己沒有寫作才能,但若給哥哥一些「建議」,似乎也不壞。
不會再像從前,單方面接受他的「指教」了。
〈陸〉
在下午茶餐廳見面後(久違見面,距離上次見面都不知過了多久),哥哥打開筆電,給我看文件,娓娓道來《白雛菊與紫羅蘭》的大綱(依舊從容而不疾不徐):
女主角出身魔法師家族,但因沒有繼承魔法血脈,無須繼承家業,只是再平凡不過的少女。她家花園有一株紫色的紫羅蘭,不知何故永不凋謝,自己也對其莫名著迷,甚至憐惜。
後來為了得知這株紫羅蘭的秘密,進行一番調查,得知了真相──紫羅蘭的前身是過去深愛的少年,她的青梅竹馬。當初由於深愛對方,卻因自己是魔法師家族的繼承人,為了傳宗接代,無法與非出身魔法師家族的青梅竹馬結合。為了擺脫這個宿命,她使用禁忌的黑魔法,以實現夙願──讓自己喪失魔法血脈,如此一來就不是家族繼承人,可以與青梅竹馬結合了。但由於黑魔法難以駕馭,非但沒有實現心願,還被黑魔法反噬身亡。
青梅竹馬得知後,悲痛欲絕,認為自己是害死愛人的罪人。為了贖罪,不會魔法的他,只能不惜一切,找上了惡魔,與惡魔締結契約,來實現救活愛人的心願──但奇蹟當然需要代價,少年為此化為愛人花園中的紫羅蘭,在愛人死去之前,永不凋謝,只能在花園癡情守望,永遠無法跟愛人交流。愛人也會忘記他的一切,記憶全被改寫。
這是極端殘忍的酷刑。比一命換一命,直接死去還痛苦──少女是這麼想的。
為何會是這種犧牲方式?而非「一命換一命」這種直觀的等價交換?少女所得到的訊息是:
──我想讓她徹底遠離魔法,無須再受魔法束縛──即便我要被詛咒終生也無所謂,她能不被魔法束縛、不為魔法犧牲,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是青梅竹馬在化為紫羅蘭前,最後的遺言。
這就是他真正的心願,抹消少女曾是「魔法師家族繼承人」這個歷史事實,以徹底重生。這也是為何魔法血脈會消失,記憶會被改寫的根本原因。
少年的心願根本,是解除愛人身上的宿命,亦即解除詛咒,魔法血脈不見得是上天的贈禮,可能更像詛咒。唯有解除詛咒方能遠離不幸──與之相對的,自己就必須化身為守護之花,代替對方背負詛咒。這是唯一不讓詛咒回溯愛人身上的方法,若自己死去,詛咒就沒有憑依的對象了。
少年必須活著,煎熬地活著。
為何是化身紫羅蘭?少女想不明白。
更無可奈何的是,即便付出這般慘痛的代價,仍無法改變出身於魔法師家族的事實。因果的扭轉依舊是有限的。
這就是惡魔的交易。付出再多,惡魔也不是萬能。
少女痛悔不已,一切都是當初想打破身世束縛的後果,是自己,才會讓青梅竹馬可能生不如死。
如今知曉了真相,少女該怎麼做?
故事目前停在這裡,後續情節還未確定,這也是見面討論的主要目的,關於後續情節如何發展,及如何收尾。
對於這個大綱,有種說不出的震撼──或許不是很創新,也沒看到詳盡的情節描述,甚至就連大綱還只是半成品,在此種情況下,尚且無法論斷好壞,但可以肯定的是,目前的大綱異常地吸引我。
不知何故。
『妳希望結局是喜劇還是悲劇?』
哥哥啜飲一口玫瑰花茶,如是問我。
『……那你希望哪個?』
『看妳呀。一切由妳決定。』
『一切由我?』
『對。剩下的故事,都給妳處理都沒關係。妳可以提出任何意見,甚至不喜歡這個大綱的話,全部打掉重來也沒關係。』
『但是,這樣不就變成我的故事了嗎?這不是你要寫的故事嗎?而且還要投稿不是嗎?』
『是啊,但無所謂。大不了,我寫新的故事就好了。』
我赫然。
(手邊的玫瑰花茶都忘了動)
這是有靈感的人的奢侈發言。因為有才華,靈感總是信手拈來,才有資格這麼想吧。
之後,他傳給我雲端網址,無論是設定集、作品大綱,應有盡有。也有開放編輯,隨時都可以去調整。
『還有其它問題嗎?』
臨走前,他最後一次向我確認。我欲言又止,總覺得想說點什麼,卻說不出口。
(不知從何說起)
當彼此喝完最後一口玫瑰花茶,就道別了。他搶先一步付帳單後,就離開了,頭也不回。
下次見面會是何時呢?還會再一起討論嗎?
殊不知,根本不該去想──這種機會,前所未有,也不會再有。
〈柒〉
哥哥落軌身亡了。那天討論完,他回程路上發生的。
在捷運即將進站時,忽然落軌,一切都是來得如此突然。
有懷疑是自殺,但找不到遺書,歷經一番調查後一無所獲,最後以意外偵結。
但真的是意外嗎?我不認為。尤其在初次討論作品後就落軌,這怎麼看都不是偶然。但確實調查不出所以然來,也莫可奈何。
即便大概想過一些可能,但似乎會下意識地迴避而沒有持續想下去。
作為他唯一的至親,我包辦了他的後事,無論是整理遺物,還是舉行喪禮,幾乎是我一人完成的。
父母早已不在了。只剩早已不再資助我們的遠房親戚,跟他們關係也很疏遠。如今哥哥也不在人世,沒有什麼親朋好友的我,真的孤身一人了。
但我不孤獨。早已習慣了。
在失去父母,與哥哥疏遠後,一直以來都是獨自活過來的。
只有花會不離不棄,在凋零以前。
我既不喜歡,也不擅長社交。一直都是。伴隨年齡增長,出了社會,雖然學會待人處世的基本技巧,但僅止於此,始終沒有任何人可以真的踏入我的心房。
浩瀚銀河,滿天繁星,卻始終沒有圍繞自己的星球。
已經無所謂了。
哥哥的離去,似乎沒有想像中痛苦。原以為雖然關係早已疏遠,但念在是唯一至親的份上,至少要流幾滴淚;但沒有,就是在喪禮上,我也滴淚未流。
媒體記者、警察在訪問我時,我也始終保持平靜。他們總說我堅強,但沒有,並沒有。
都感受不到強烈的悲傷了,何須堅強之有?
並非毫無感覺,驚愕、難以置信,都是有的。悵然若失?若有似無,就如想攫住半空的花瓣,卻只有握到虛空一般。
花瓣總是在手心的縫隙悄悄流逝。
何其虛無縹緲。
一切的一切。
一切都。
縱使如此,也必須努力獨自活下去。
為自己而活。
雖然這麼想,但始終無法忘懷,他所遺留的大鋼──《白雛菊與紫羅蘭》的大綱。當他向我分享故事,甚至說這作品全權給我處理也沒關係後,我更難不在意。
他也說過──
──大不了,我寫新的故事就好了。
他似乎真的不介意將那部作品留給我,但他說大不了寫新的作品……真的是笨蛋。
明明再也沒有機會了,是刻意這麼跟我說的嗎?
真的有那麼「戲劇性的意外」嗎?
一股難以名狀的感受,竄流通透全身──旋即用力搖頭,將這份強烈的感受收束,壓抑心底。
埋入心田的土壤中。不能讓它萌芽。
即便如此,也要順從自己的心意──撇開哥哥真正的死因,至少我完成那部作品。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自己。
為了自己,必須代替他完成。
問題是該如何完成?
打開他留下的文件,一言一字映入眼簾,加深替他(為己)完成的意志,以自己的雙手。
我想看到故事的結局。
──妳希望結局是喜劇還是悲劇?
哥哥的問題,如今我能回答了嗎?
我該如何讓故事延續下去?
幾經一番思考,不知何故,想到這種發展:
少女為了贖罪,不想再讓青梅竹馬為她受苦,決定不擇手段,也要解除青梅竹馬身上的詛咒──但因為不會魔法了,能夠實現願望的,只有惡魔了。她只好像青梅竹馬一樣,找惡魔交易。
她詢問惡魔讓青梅竹馬恢復人身的方法,惡魔告訴她,唯有立場對換,才能辦到──將青梅竹馬的詛咒轉移到自己身上,換自己化為花朵,青梅竹馬便得以恢復人身,並喪失對她的記憶。
這是詛咒的輪迴──沒有彼此都獲得救贖的方法,一定必須犧牲自己,作為「等價」交換。少女雖然願意犧牲自己,但問題是,這樣真的可以解決問題嗎?要是哪天青梅竹馬發現了真相,就像現在的她,那是不是又要再輪迴一次了?
明明是不惜一切,只為救贖對方,但因為這是變相否定對方的願望,距離救贖之路反而越來越遙遠。
這就是詛咒──無須惡魔多言,少女已經深刻體悟到,他們早已墜入惡魔的陷阱了。
──來吧,別無他法了。跟我簽訂契約,實現妳的心願吧──
惡魔聲聲低語,少女緊咬牙關。
──別猶豫了。他不會發現的。他不像妳出身於魔法師家族,有天生的敏感,可以察覺真相。只要妳肯簽訂契約,他就解脫了──
惡魔再次誘惑少女,少女俯首陷入尋思。當她抬臉,與惡魔四目相交,留意到惡魔邪魅的眼神,她的眼神轉為鋒利──
──果然你在騙人。剛才就想到,我們早就掉入你的陷阱了。看到你的眼神我就更加確信,這只是玩弄人的圈套,若厄運真的到此為止,你就不會再被我們需要了。之所以會讓我有發現真相的可能,就是為了讓我來找你許願,讓這個悲劇輪迴持續下去吧?
惡魔連忙否定少女,但少女逕自說了下去──
──願望實現的形式,終究是由惡魔決定的。心願是否會被察覺,也是惡魔決定的。因為改寫因果的是你,不是我們。我們只能在條約都寫不清楚的合約書上簽名,根本沒有任何保障。
惡魔一時啞口無語。
──你真心想玩弄我們的話,絕對還是會留條後路,讓他得知真相的。他一旦得知真相,可能就又重蹈覆轍了。我無法信任你,你可以玩弄我們一次,就可以玩弄第二次。
──你沒有道理為善。如果有,你也不會是你。我們也不需要付出這麼慘痛的代價。你能顛覆的因果是有限的,要顛覆一個小小的因果,都需要用相對應的代價去交換了。正因能力如此有限,那不如去享受人們的「犧牲」,而非實現「心願」本身。畢竟心願太容易實現的話,自己就會乏人問津,為了讓自己的漫長生命中有點樂子,便將重點放在「犧牲」身上了吧,而且還是反覆地犧牲。
少女走上前。
──不過,我可以用其它方式來實現心願。既然我變成花他變回人,他可能會遲早察覺真相的話,那麼──我也變成花怎麼樣呢?變成可以與他相伴、心意相通的花。
──既然我們都無法一起當人,一人一花也無法心意相通,那都是花的話,或許就可以了吧?
惡魔瞪大目瞳。
──可以實現的話,我該付出什麼代價呢?
少女的問話,惡魔如此答道:
──妳會失去最珍貴的東西──那就是與他的記憶。妳跟他必須重新開始。不只是妳,他也會失憶,你們要重新認識彼此。所謂的『代價』就是要喪失最重要的事物,也就是詛咒。
──表面上實現了心願,但無法一勞永逸。像是祈求對方幸福,對方可能終究會因為因果的收束,無法讓幸福永恆。不僅如此,自己所付出的代價,終有一日會反噬自己的願望。就像他為了妳變成紫羅蘭那樣。
──他讓妳失憶,忘卻跟他有關的所有記憶,這就是他慘痛的代價。只是妳又想起來了,而且還想反噬他的心願。
──但那是只有他變成花的結果。若妳要跟他一起變成花,那你們就得一起失憶,一起失去對彼此而言,最重要的寶物。
少女回以莞爾。
──沒關係。這樣就夠了。這一回,我應該能相信你了,或許你也沒那麼壞,至少還願意告訴我這些。對嗎?
惡魔瞠目咋舌,似乎展現前所未有的動搖。
這般反應讓少女安心點頭。
──那麼,請實現我的願望吧。
少女將手放在胸前,流露了無遺憾的笑容。
最終,少女化為了白雛菊,與化為紫羅蘭的少年為伴。
──總覺得,有種懷念的感覺,說不定我們前世有什麼姻緣呢……
在某個不知名的未來,他們齊聲笑道──
〈捌〉
完稿後,我以哥哥的新筆名「羽夢」(在他的雲端文件發現的,或許是想以新筆名出道)投稿到數家出版社,在以為都石沉大海之際,終於有一家出版社過稿了,順利出版。
獲得的反響也超乎預期,雖然說不上是暢銷書,但至少不會滯銷,尤其以這類作品而言,已經很不可思議了。不但是文學書,題材也不大眾,還是處女作,能有這般反響,已經是個奇蹟。
只是,這些成就都不屬於我。
那是源自哥哥的構思。沒有哥哥的大綱,我根本不可能完成這部作品,更不可能出道。縱使故事後續是我構思的,但沒有一開始的構想,根本不會有今天。
沒有開端,就沒有然後。
這使我不踏實,獲得的越多,越不踏實。大家稱讚的是「羽夢」而不是我。
我沒有資格繼承「羽夢」這個名字。之所以會用這個名字,是因為我認為這部作品是屬於哥哥的。
我不該擁有那些,我不該擁有。
這種虛名使我備感壓力,加上出版社希望我出新書,但我畢竟不是羽夢,實在沒有能力再寫新作了──尤其是背負期望的情況下。
沒辦法了,再也沒辦法了。
因為我沒有才華。
這是哥哥認證過的。
三年過去,始終出不了新書,我也逐漸被讀者遺忘,或許真的成為他們眼中的「一書作家」了吧──但我連被稱為一書作家的資格都沒有。
我到底,憑什麼擁有?為什麼他要這麼突然地,留下我一個人,永遠地離開?
〈玖〉
我做了一場夢。
有關於哥哥的夢。詳細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是在一片花海裡,我這一側開滿了白雛菊,他那一側開滿了紫羅蘭。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這是我見到他的第一句話。
──妳明知故問呢。
他微微勾起唇角,向我柔聲絮語:
『我想告訴妳,妳要相信妳自己,這片花田是因妳而盛開的。不是因為任何人。』
『你在說什麼?』
『或許有人先播撒了種子。但沒有人灌溉的話,也不會發芽茁壯,花田之所以是花田,是因為有人灌溉它,而非有人播種。』他淡然莞爾:
『能有這美麗的一切,是因為妳。是因為妳的努力,才擁有的。』
我啞然,捧住胸口。
(為什麼……)
『所以,請好好肯定自己,好嗎?這片花田,是屬於妳的。我也很謝謝妳願意讓我進來。真的,很謝謝妳,念潔。』
他終於喚了我的名。
多久、多久沒聽到了。
『我相信妳可以更有勇氣地活著,抬頭挺胸地活著,活得毫無遺憾,我相信妳。』
在我回話之前,他就隨風消逝,連同紫羅蘭的花瓣。
消逝前的最後一瞥,他露出了前所未見的,不帶一絲虛假的,心滿意足的笑容。
然後我就離開了那片花海,無法流連。
回歸了清冷黯淡的現實。
為什麼會做那種夢?為什麼?
是偶然?還是哥哥託夢──
不禁嘲笑如此想的自己。
不知多久沒夢到哥哥了,或許在他死去後,就不再夢過……即便有,也幾乎不記得了。唯獨這次記得分外清晰,不知何故。
要我有自信,說花田是我灌溉的,莫非是指……
……這真的是偶然嗎?若真的是託夢,他到底想表達什麼?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我理當知道的?
(哥哥……)
內心不自覺地呼喚,不等我思考,手腳已經不自覺動了起來,下了床。
──我相信妳可以更有勇氣地活著,抬頭挺胸地活著,活得毫無遺憾,我相信妳。
哥哥這番話,使我在房間四處尋覓,似乎想尋覓什麼。
真的嗎?我可以更有勇氣地活著,抬頭挺胸立足天地,活得毫無遺憾嗎?
那我該如何辦到?
答案似乎若隱若現,但直覺性地行動,淹沒了思考,等到回過神來,已經翻箱倒櫃,翻出了一本破舊的紫羅蘭花樣筆記本。
以前幫他整理遺物時,似乎有看到這本,但我沒翻開,似乎是下意識地忽視了,就這樣藏到了深處。
裡面究竟會寫什麼?
懷揣這樣的疑問,膽戰心驚地打開──是日記。
不是天天寫的日記。
清麗的字跡,映入眼簾。
我想好好記錄自己,哪怕不是每天,至少我想將重要的心情記錄下來,這樣哪天我走了,也不是一無所有。
雖然這樣似乎是留下證據,但我想也無妨,我不想背棄想用紙筆,一筆一劃記錄自己的心情。
這是日記本的第一頁。
讀醫學院並不輕鬆。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實際讀起來,難以負荷的程度依舊遠遠超乎預期。雖然我過去就有當醫生的夢想,初衷是希望能夠拯救更多的人,尤其是家人。但當我失去父母時,就意識到許多時候,是連父母都拯救不了的。那如果可以的話,至少可以拯救妹妹──我最重要的妹妹。
即便未曾告訴過她,但促使我讀醫學院的關鍵之一是,希望能在妹妹需要時救治她。雖然我根本沒有把握,能不能有這個機會。
我怔然。
(翻了幾頁)
不知不覺醫學院已經讀四年了,生活忙碌得疲憊。回想起來,雖然我有讀醫學院的動機,像是「救更多人」這樣遠大的想法,但不得不承認,還有個比較陰暗的理由──那就是不想辜負眾人的期望。因為大家都認為我該當醫生,說我這樣的人再適合從醫不過。我無法推拒他們,不希望做出其它選擇後被指指點點,於是就用「我想從醫救人」這樣的想法灌輸自己,逼迫自己下定決心學醫。
從小到大,旁人給予我太多太多期望,使我逐漸喘不過氣來,但無法掙脫,更無所遁逃。無處可逃,徹底地無處可逃,無論何處都是死胡同。
或許我可以向下沉淪,如此一來就能遠離眾人的目光,但我辦不到。我沒有勇氣,不願為了這個目的而付出這種代價。或許世俗的「光環」,早已化為枷鎖桎梏了我吧。
所以我深深羨慕,不受世俗目光約束,勇於追求自己夢想的人。
像是我的妹妹。
她今年選擇就讀園藝系,因為喜歡花卉。就這麼單純的理由,因為喜歡花卉。
她好耀眼。勇敢做自己的人都無比耀眼。
她也可以選擇其他,但她卻選擇遵從自己所愛,這就是我辦不到的。
我的雙手開始發顫。
(翻了幾頁)
或許我不適合做醫生,在很多層面上。我沒有足夠堅韌的心智,對於醫學沒有足夠的熱忱。在成為實習醫生後,更加確信了這一點。
這樣的我該成為醫生嗎?我很迷惘。但這種心情,沒有誰可以傾訴,沒有人。
大家總認為我辦得到,因此我得假裝自己辦得到。
必須像平常一樣保持笑容。
從容自在、不疾不徐的笑容。
我真的要做醫生嗎?
或許比起做醫生,把握點時間心力去寫作,才是我更渴望的。自從我讀醫學院後,時間心力幾乎都被榨乾了。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創作。
重點是要寫什麼?寫很久以前就希望寫的「以花語為題材」的長篇小說怎麼樣?
原來就是從那時,開始打算的嗎?
(持續翻頁)
醫學院畢業後,生活依舊忙碌,但還是盡可能抽空寫作,最近《白雛菊與紫羅蘭》的設定與大綱有了不少進展,雖然距離完成還很遙遠,但內心卻有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感覺沒有太多留戀了。
只要完成到一個段落,就是交給她,讓她去完成就好了。
希望她喜歡這個故事。
「她」是指我?這些都是在說我嗎?
(緊咬牙根,手抖到差點翻不了頁)
這或許是最後一篇日記了。(更正確地說是隨筆札記)
明天我就要跟許久未見的妹妹見面,我會將作品設定跟大綱交給她,相信她不需要我也可以獨自完成。可以的話,這是我獻給她的故事,但剩下的需要由她自己補足。我想給予的不是一整份禮物,而是更多。
我相信她有寫作的才華。雖然很久以前,曾跟她說「妳沒有寫作才華」,但那是為了不要否定她的努力。當時她的逼問,讓我不得不說出這善意的謊言。諷刺的是,明明是希望她好過點,她卻像是死了心般,自此徹底疏遠了我。
我發現再怎麼做都是徒然,只能尊重她的意願,與她保持距離。
或許我重重傷了她。可能一直都在傷害她,我大概知道原因。從她想跟我學一些事情,卻露出受挫的神情,我就明白了。想必我一直都是她痛苦的存在。正因為意識到這點,很早之前就在想,她沒有我就好了。
她沒有我似乎會過得更加快樂。
在我離家後,能幹的她也過得很好,越來越獨立。果然她真的不需要我,從過去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開始各過各的活,就逐漸明白。
只是我變得更加無足輕重而已。
甚至多餘。
她上大學後,也有更明確的目標,應該是找到了自己的價值了。但或許,她還是認為我是礙眼的存在,既然她如此疏離我,想必是很恨我吧。
我不是一個好哥哥,我不是。
這樣的我該活下去嗎?除了她以外,我也沒什麼眷戀的人事物,也不願積極去接觸任何人。我不明白為什麼,總覺得這世上沒什麼人真誠待我,我也沒有資格接近他人。
我理當最珍惜的是妹妹,可我卻無法把握住她。就連至親都無法把握的我,究竟還有什麼資格,去做他人的靠山,做真正的「好人」?
我根本,不是個溫柔的好人,也不會是溫柔的好醫生。
這樣的我該如何幫助人?
唯一能做的是贖罪。
明天將那些交給她以後,我就能夠,安心地去了。
至於是什麼方法……誰知道呢?能不被發現是自殺是最好的吧。
或許了無遺憾的
思純
最後還署了名。
筆記本咚一聲地滑落地板。
為什麼……事情的真相,真的是……
明明可以早點發現,但我卻下意識迴避,直到現在才發現真相?
我到底在幹什麼?
這就是他的遺書啊,他的遺書一直留在這裡,卻始終沒有發現……或許他就是不想被人發現,但都記錄下來了,要是當初願意勇敢面對,就也不會拖到現在,才知道他真實的想法吧。
過去早就想過可能不是意外,但居然是為了這種原因自盡,真的始料未及……
「……哥哥,沒想到你真的是為了我,才會……笨蛋……我根本沒有那個價值啊,我沒有那麼恨你啊,我只是、我只是……」我哽咽,雙膝跪地:
「我覺得自己沒有才華,不應該繼續追隨你,不應該當你的拖油瓶,我才會疏離你的啊……你一定一直覺得纏著你問問題的我很煩啊,而且還怎麼學都學不會,是貨真價實的笨蛋啊……這樣的我,怎麼能夠,一直依附光明的你的身邊……」
聲淚俱下,淚流不止,再也無法壓抑。
淚水摻雜的不只是悲傷,更多的是愧疚與罪惡感。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疏離你的錯……讓你以為,我討厭你、我恨你,讓你以為……自己是多餘的,讓你覺得,只要時機成熟了……就可以將作品交給我,然後自己……離開……說什麼了無遺憾……你這個超級大笨蛋!」
聲嘶力竭地哭喊,看似痛罵著他,其實痛罵的是我自己。
「為什麼要這樣擅自這樣認定?為什麼要這樣……妄自菲薄……即便我們必然……踏上不同的道路,但也不是這樣……擅自認定自己不被需要的啊!」
這些話,不只是說給他聽,也說給自己聽的。
一直以為自己早已不需要哥哥,他死去時也滴淚未掉,以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這些,但其實是因為……自己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對真相,即便早已隱隱覺得案情絕不單純,但始終不敢將矛頭指向自己……
一旦發現真相,發現自己真的害死了哥哥,就再也無法忍受了。
淚水潰堤世界,世界化為汪洋。
在此其中載浮載沉,浮沉的是分解的身心。
「這樣留下了我,我該怎麼辦?你離開之後,我沒有更快樂,還更加寂寞。就算我自認不怕寂寞……我為了你,完成了《白雛菊與紫羅蘭》,這應當屬於你的作品……說什麼……獻給我……才不用獻給我這種人……還說什麼說我沒才華是……善意的謊言……你真的是……」哭得語無倫次:
「那部作品……就算替你完成了……出版了……所獲得的名利,終究覺得不屬於我……就算……你再怎麼肯定我……就算那片花田,是你的託夢……我也……」
泣不成聲。
我不能承認,那部作品是我的成就。一旦承認了,等於是把成功踏在他人的鮮血上吧──
然而……這是否又是辜負對方的好意?如今我明白,那都是哥哥的善意,是他贈予的訣別禮。這種矛盾的心情,不斷天人交戰。
「我到底……該怎麼做?該怎麼做才是……讓你了無遺憾的方式?」
即便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活著,是害死哥哥的罪人,就像《白雛菊與紫羅蘭》中,女主角認為自己是讓男主角活受罪的罪人那樣。她為了贖罪,曾想自己化為花朵,讓愛人恢復人身。但明白這可能是為彼此犧牲的無限輪迴後,她選擇其它方式,長伴愛人身邊──即便彼此必須喪失記憶。
問題是,這裡是沒有魔法的世界,哥哥也已經死去,到底是該以死謝罪?還是……
會不會筆記本還有什麼線索?會不會還有寫什麼內容?
我不假思索拿起筆記本,四處翻找,翻到最後一篇日記的末頁,看到下方──
追記:
曾想過要不要把這本銷毀,但不知何故怎樣都下不了手。就想若有被發現的可能的話,不如留下一些話吧。
若有天這本真被念潔看到,我希望妳不要感到罪惡感,這不是妳的錯,這是我個人的決定。是我自己覺得任務完成了,可以了無遺憾地離去了,才會這麼做。
所以,無論妳看到這些內容的心情是什麼,我都希望──妳要好好地活下去。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妳自己,為了妳這條無比自由,散發光輝的生命活下去。妳一定會比我活得燦爛,相信我。
就算不是最燦爛的那個,也會是有自己的芬芳──就像白雛菊那樣。
可以的話,請妳好好綻放妳的芬芳吧。
始終不是好哥哥的
思純
「哥……哥……」
筆記本再度滑下,我放聲掩面痛哭,再度無法自已……
〈拾〉
我該做的是什麼?
在得知哥哥死去的真相後,即便曾想過以死謝罪,但想到哥哥最後留給我的遺言,就決定,還是要繼續努力活下去──至少在綻放我渴望的燦爛之前。
不是為了哥哥──或為了哥哥也罷,哥哥都能為了我死,那我為了哥哥而活,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若還在世,一定會希望我繼續創作下去。我自己也不喜歡「一書作家」(偽)的稱號,若要擺脫,唯一的方法是繼續創作,獨自從頭到尾完成一部作品。
即便不是為了哥哥,也要對得起自己。
就在今天,編輯跟我說過稿了,距離出「真正的處女作」已經不遠了。
是用新筆名「予夢」,羽改成予。之所以只改一個字,而且同音,是為了紀念哥哥。雖說如此,筆名意思已經大為不同了。
不是北極星沒關係,至少希望活得像白雛菊。
就像哥哥說的那樣。
唇角微勾,走向陽台,欣賞自己種的白雛菊,含苞待放,就快盛開了。
若有紫羅蘭作伴就更好了。
但無妨,在其它地方可以看到紫羅蘭,包括自己工作的花店──紫羅蘭並沒有那麼難找。
白雛菊即便不能與紫羅蘭相伴,也不是見不到面。
在我出新書後,一定會帶著新書,作為你的供品的,哥哥。
約好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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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久違的「原創短篇」回來了,本作篇幅又遠遠超乎預期,而且是超乎預期到非常誇張的那種,居然超過一萬四千字,原本想不要太長,一般的四、五千字最多六千字的短篇差不多,結果不斷又不斷地加碼……因為有些橋段不斷加料,結果就變成這種結果了ORZZZZZ
二、雖然想過這麼長是否要分篇,但還是希望一氣呵成,所以就決定還是不分篇了(印象中過去也一次發這麼長的篇幅過
四、 總覺得這篇沒想像中悲情,好像比想像中手下留情了,原本想可能是BE之類的,感覺這個結局還好
大抵如此,就先不說太多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