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沉重的記憶。
Determination of outsider.
——無法展翅飛翔的籠中之鳥,真的只會覺得悲傷嗎?
若要我選出一生無法忘記的話語,大概就是這番出自國中鄰座的隨性一言。
那不過是烏雲密佈的夏日上午,作文課堂裡的小事一件。窗外景色雖然灰暗,卻是沒有一點風雨;公立學校並無安裝空調的奢侈,局促的氛圍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一切宛如在為刻在黑板上《籠中之鳥》給予靈感,沙沙的寫字聲充斥狹小的教室,每人都希望在鐘聲過後立刻交卷,逃離這個無比難受的囚牢。在我絞盡腦汁擠出字句時,坐在身邊的她輕聲嘆息,如斯細語。
我瞥了一眼,她笑了一聲。彼此再無回應一句。
在這之前,我對這位鄰座的印象,也許只有她那跟校裙一樣,儼如病態的白晳膚色。她不多說話,但非從不說話,因此我對她的突兀一句沒有多大驚訝。只是咬過一口淡然無味的麵包過後,腦海偶然浮現這個算是有趣的小事;我哼笑一聲,也就僅此如此。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了展示自身與眾不同,做出稍為背離主流價值的行為,在我們年紀也是人之常情對吧。
我對自己這番見解相當滿意。
「倘若你能改掉說出心裡話的壞毛病,或許你會對自己更加滿意呢。」
猛然回首所見之物,惟有她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的杏眼,以及一手無法掩飾的笑意。
我有一刻相信,這就是我一生人中最大的污點。
她沒有繼續揶揄,只是默默坐回我身旁的座位——就像剛剛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似的。然而仍然臉嫩的我難以裝作安然無恙,以往午後講桌上的催眠曲也不再管用,忐忑不安的心情讓我只好盯著上午的課本。她上她的課,我著我的急;好不諷刺,也是無奈。
最後的鐘聲如同佳人姍姍來遲,到來的一刻卻比以往來得興奮;在我一手提起背包正要離開時,她又是突如其來,語氣隨意。
「籠中之鳥,終於可以展翅飛翔了。」
我沒好氣回瞪一眼,她則莞爾向我招手。
「只是到底,為何鳥兒會囚於牢籠之中呢?」
我沒有回應,也沒法回應;只是一聲不噤的,快步逃出這個鬱結的鬼地方。
結果,當日天地依然灰濛,卻也風平浪靜。這對沒有攜帶任何傘具的我,算是唯一的幸運吧?
如此答案,有誰得知。
對漫長的人生來說,這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蠢事多不勝數;種種成長的痕跡互相堆疊,誰也沒法辨認河沙中的一顆塵埃。輕小說般的劇情並無在我們身上展開,我沉溺於漫無止境的書海;而她的名字則夾在玻璃瓶裡隨波逐流,不知所終。
然後是一個無星的夜晚。
凜冽的冬風帶著罕有的微雨,在這棟近乎杳無人跡的白色巨塔恣意橫行。我拿著沉重的文件,一邊心想乾脆把這堆老得發臭的檔案燒掉取暖,一邊走過無數再不熟悉的通行道。
咯吱作響的腳步迴盪四周,伴隨刺骨的颼颼颯颯,在綿綿不絕的呻吟聲下,構成一首毫不浪漫的冬日歌謠。這不是一個很好的比喻——至少我深信沒有何人想要成為可憐的聽眾。在搖頭揮去這般蠢得要命的聯想,輕笑一聲過後,我又是推開一道厚重的鐡門。
映入眼簾的,是有些陌生的她。
偌大的木床使得原本細小的她更顯瘦弱,搖曳的燈光在她蒼白的臉上添上蠟黃的淡妝,那雙紅彤的眼眸則是空洞無神。這樣的重逢令我相當愕然,一種難以言明的強烈情感貫通全身,雙腿仿佛鑲在木板地上,無法動彈。
直到子夜鐘聲響徹雲霄時,我才猛然想起,自己只是一名精神科醫生而已。
「好久不見呢,鳥兒先生。」
她的聲線脆如銀鈴,她的笑容調皮可愛。一切仿如當日般平常,深吸口氣的我卻是明白,一切已經無法回頭。
「妳不應該來到這裡的。」
「那麼,又有誰是該來到這個地方的呢。」她掩鼻一笑,冰冷的鎖鍊隨著她雙腕的移動響亮一聲。
「……至少,我記憶中的妳和這種地方,應該扯不上任何關係。」
一個曾經揶揄同袍的少女,不過如此,命不該此。
「那麼,這份記憶又是從何而來呢。」她凝視著我,淡然一問:「你我不過只有當日一次交雜,你不曾明白甚麼,我也不曾知道甚麼。不是嗎?」
我無力辯駁。
「那麼,這份情感又是為何存在呢。」她的目光倏忽凌厲,語氣卻是無比溫柔。「你做你應該做的,我則接受應該接受的。其他的一切,就隨遇而安去吧。」
「若妳真是如此覺得,那……很好。」我關好鐡門,熟稔地翻閱文件,按照讓人生厭的規條,整理出將要使用的無數用具。在目光再次放在她身上時,即使她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她仍是笑而不言,似是毫不緊張。
就像失去飛翔美夢的籠中之鳥一樣。
「難道我應該覺得悲傷嗎?」她闔上雙目,面容輕鬆。
——你我,不過身處於不同的牢籠之中而已。
身穿純白無瑕的囚服的她,披著沾滿髒物的掛袍的我。的確,如出一轍。
翻過一頁工作日程,我又創造了一個悲傷的記憶。
假若要我疏理身邊所發生的一切,那還是直接判我死刑比較爽快。
最初只是幾名瘋子的自言自語,轉眼之間悲劇就如傳染病般快速擴散。也許這個世界殘酷無比,也許這個城市早已無藥可救;只要心懷希望,努力奮鬥,幸福終會降臨於我們身上——雖然笨得可以,但也是正常不過的想法。曾經的我,亦是如此相信。
一切,都是因為這個所謂的「希望」。
因為苦澀的現實並不存有任何希望,疲累的身軀最終墮入夢鄉。
因為絢麗的夢境能夠實現任何願望,脆弱的心靈最終沉淪幻想。
為了獲得永恆的幸福,因而捨棄了無趣的現實。
最後,懷抱這個荒唐的「希望」,踏上無盡的旅途,一去不返。
我無法理解這個糖衣毒藥的真相,然而面對如此【真理】我們確實束手無策。即使如何宣導生存的美好,即使如何展示活著的魅力;在所謂【真理】的面前,一切道理不過以卵擊石。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阻礙【真理】的行進,再是積極堅強的人們也會淪為同頪——我們早已無能為力。
她的事情,也是如此。
偶然從夢境醒來的患者,我們對之施行不計其數方式的救治。美夢的甘甜卻是仿佛刻入心靈,所有的措施最終只是徒勞無功。
她的夢境,我亦自然無法明白。
「好想……再遇到他。」再次打開鐡門的時候,雙手抱膝的她只是如此喃喃自語。
在這每數晝夜,她仍在期盼那個熟悉窩心的關切;相對於我這個陌生的人物,自然只會覺得無比憋屈。
——是否,只要我成為那個「他」,就能拯救到她呢。
為了讓這個幻想降臨現實,我又該作出甚麼相應的犧牲?望向那些熟悉不過的醫療用具,我拿出一顆雪白的糖果。
也許,惟有相互理解,故事才能油然而生。
然而,我否定了這個結局。
即使世界如何崩壞,即使我們的未來已經支離破碎;相比成為沉醉籠中景色的幼鳥,我還是選擇翱翔於這個醜陋灰暗的天空。
狹小的世界變得廣闊,停駐的時間再次流逝;枷鎖燒成灰燼,鐵柱消散無影——窗外自然不會有任何曙光,實現夢想的機會也不復存在;我輕輕挽著妳的雙手,邁向無際的遠方未來。
若問為何我要如此決定,恐怕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也許,自己不過想要再看到那雙有神的明眸而已。
——終於……可以見面了。
那怕此生無法從她口中聽見這句話語,我仍會決意迎向蒼穹。
——那是牢籠之中,無法呈現的風景嗎。
神明啊。假使祢真的存在的話,祢又是否能夠,救贖這個可笑不堪的世界?
我僅以此身成為故事,向祢衷心祈願。
願生於往後時代的人們,能夠擁有真正的【希望】。
「所以,我不會讓這個悲劇再次出現。」
在晝夜夢裡中尋求,人生緣由。假使沒有解答心中所有,所得之物仍然能夠驅動雙腿繼續行走。
世人稱其為「破籠鳥」。引證在那天空的盡頭,定必存在無數星光的笨蛋傢伙。
這,也不過是一個童話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