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初春，在太陽照耀之下，走在商圈的男孩那襲薄長袖T恤底下仍泛出了薄汗，他以中指推了推微幅下滑的鏡框，手中提著裝有高級巧克力的紙袋而有些猶豫。
關於本命巧克力的回禮，他老早就作好打算、並且在二月情人節過後僅一週便預購完成，今日只是來取貨，雖然自己的時程表讓他不得不在提前一週取回巧克力，讓他不免擔心巧克力的保鮮狀況，但在和店家再三確認只要冷藏妥當，最少兩個月內，巧克力從口味到外形都會完好如初，他便二話不說訂購了。
而如今讓他猶豫的──是那一份所謂的義理巧克力回禮。
理智上明白，面對義理巧克力回禮，他只要去找些店家推出的餅乾或棉花糖即可，但是……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不願如此敷衍，同時自己也有預感，只要他這回如此敷衍回禮，那些他所擔憂煩惱的可能性將會永遠離他遠去，慢慢地，即便未來的日子多少感受到些違和感，最終總會消失在他的生命。
但這也意味著──他這輩子就得妥協於這般無意中出現於生活的違和感、懵懵懂懂地過了，雖然不對他的人生造成什麼影響，但就是如刺在喉、不吐不快的鬱悶感罷了。
──那麼，自己又是怎麼想的呢……？
因為拿不定主意，所以男孩才會在商圈裡且看且走，直至額上的汗凝結成珠、由臉頰滑落，他這才垂首望著手中紙袋。
──罷了，到超市買些便宜的餅乾或巧克力充作回禮吧，要不這盒巧克力都要融了。
……或許，一輩子懷揣著突如其來的鬱悶感並不是壞事，畢竟他所失去的記憶，興許正是原來的自己極力想遺忘的，既是如此，又何以要將它尋回、自尋煩惱？
「唔……請問、你是石川智同學嗎？」
左前方走來一名看上去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蹙著眉、神色疑惑地向他搭話詢問，他並不認識這個男孩，卻仍點了點頭：「是的，請問你是……？」
聞言，對方似是鬆了口氣般，總算露出了笑容：「還好沒認錯人！抱歉，突然向你搭話，我是以前和你在同一間美術教室學畫畫的須藤，說是這麼說……你不認得我應該很正常。」
「美術、教室？」
聽見對方指出自己曾經參加過美術教室的經驗，石川智困惑地眉頭深鎖，男孩須藤見他如此，又接著說：「是啊，你忘了嗎？國小的時候，你可是報名了全年齡層、全階段班級的人耶，當時我媽聽說這件事，就說了與其說你是去學畫的，不如說你家的人可能把美術教室當安親班用吧，不過大概是因為你長時間泡在美術教室的關係，所以才能和佐藤老師那個安靜到讓人不知道該怎麼相處的女兒打好關係吧。」
為什麼自己沒有印象上過美術教室，而且對方提到的『佐藤老師』是……？
「佐藤、老師……佐藤老師……」
不自覺地將這個讓人感到莫名懷念的稱呼喃喃啣於唇邊，石川智不明何以，心頭竟湧上了一股富含暖意的酸楚，甚至──
「喂……你怎麼了？怎麼、怎麼哭了？」
「咦……？」
還沒釐清湧上心頭的情緒是何真面目，他的眼淚卻已早一步奪眶而出，須藤也露出了理解的苦笑道：「你這麼難過我可以理解……畢竟佐藤老師人真的很好，那件意外我也聽說過了，佐藤老師似乎是為了保護你而過世的吧？要你別放在心上應該不容易，但是事情過這麼久了，最希望我們開心的老師肯定也不願意你至今還為他感到內疚吧。」
──『同學們，悲傷、憤怒、沮喪這些情緒雖然讓我們對人生多了幾分消極，但是並不完全是壞事，試著用畫筆記錄下這些情緒，把它們全留在畫中，然後、繼續開開心心、笑著往前邁進吧！』
──『佐藤老師又在說些很難懂的話了啦──』
──『咦？很難懂嗎？抱歉、抱歉！總之，老師希望你們都能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好──今天就請大家畫出最能讓自己開心的事物吧！』
倏地，石川智的腦海內浮現出極為模糊的影像與聲音，腦袋因而發脹泛疼，他伸了手緊壓太陽穴，也因此泛出不少冷汗。
「石川同學，你不舒服嗎？」
「……還好，只是突然頭痛，抱歉，那個……須藤同學，你還記得美術教室的位置嗎？我不太記得了，今天這麼一聊，我想……找個時間回去看看。」
「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道那個地方還在不在，嗯……這樣吧，我們加個好友，我回去查到地址再傳給你。」
「好，謝謝你，麻煩了。」
原本，從他人口中聽見自己曾經與佐藤靜關係親密的事，也彷彿只是聽著別人的故事般事不關己。
但隨著生活中意外出現的違和感接踵而來，他感覺自己對佐藤靜這個『陌生人』似乎越感親切且懷念，甚至──偶爾會有股錯覺，其實他們之間熟悉得讓現如今的他迷失了方向。
……已經到了無法對她置之不理、視而不見的地步。
與須藤道別後，站在超市門外的石川智望著入口的自動門深吸一口氣，最後仍選擇轉身離去。
他走著回頭路，無論是在商圈的足跡，亦或是人生的足跡。
同時他也明白，踏出這一步也就意味著──
再見了，安穩而懵懂的日常。
放課鐘響，女孩換好了鞋、在往校門口方向前進時，口袋內的手機稀罕地震著，現在會撥電話進她手機的，多半是行銷或詐騙電話，但她仍取出手機，看著螢幕上並未在聯絡人名單上的陌生號碼──總之，接聽以後直接向對方道歉就掛電話吧。
「喂，你好，不好意思……」
『是、佐藤同學嗎……？』
聽見話筒傳來的嗓音，她停下了步伐、連呼吸都不由得摒息，此時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完全不清楚該如何應對。
『咦？喂、請問是佐藤同學的手機嗎？』
輕顫著唇瓣，她深吸了口氣才作回應：「是……」
『太好了，我還以為打錯電話，很抱歉突然撥了電話給妳，那個……現在方便佔用妳一點時間嗎？我有東西想交給妳。』
今天是白色情人節的前一日，雖說明天依然要上課，如果是要送情人節回禮大可等到明日的，但是時機點有些敏感，再加上今日他──石川智只上了半天的課，便以身體不適為由早退。
──不……對象是他的話，無論如何，自己都無法平靜的吧。
但是，不能動搖，佐藤靜的想法與立場沒有改變，她不願介入石川智如今看上去平靜安穩的生活，自己與父親的事都已經是過去式，若是再讓他因此陷入悲傷的漩渦之中，那她又該當何罪？
所以她緊抓著裙襬開口：「如果、如果是情人節回禮的話，不用這麼麻煩也不要緊的，又或者明天請白石同學或鈴……阿哲轉交給我都可以的。」
『……讓妳感到困擾，我很抱歉，但是這件事我並不想讓他們兩個知曉。』
這樣的說法讓佐藤靜完全猜不透石川智的意圖，不過無論是基於何種原因，私底下與他獨處似乎都有欠妥當──畢竟對他的情感還存在，並不能說是完全的坦蕩吧。
「這樣似乎……」
『關於過去的事……！佐藤老師的事……』
由石川智口中聽見了關於父親佐藤和也的事，讓佐藤靜的心漏跳了一拍，心底的警鐘也因而作響，不能讓他想起來，絕對不行！
「正如你所言，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所以請你……」
明白佐藤靜打算回絕，石川智便搶白道：『如果不好好釐清，我沒有辦法如老師所言向前邁進！所以拜託了……佐藤同學，請和我見一面，好嗎？』
──他想起了什麼嗎……？為什麼突然提及了，父親常說的話？
不過，無法向前邁進的人又何止他一人呢？
被困在那個悲傷的夜晚的人，並不僅有石川智一人。
她垂首緊抓著胸口的制服、抿著唇思忖了好些時候，在彼此的話筒僅能聽得見對方絲微的呼息，此刻心跳的加速並非被囚於過往的那份戀愛情感，而是恐懼。
男孩面對的是對過往無知的恐懼。
女孩心懷的是對未來未知的恐懼。
兩人心底都明白，若想要向前邁進──勇於面對或許是必要的。
即便這一輩子背負著那些未知走到盡頭，一直都是個更加聰明的選項，因為向前邁進的這一步，等待在前方的或許只有無底深淵。
「……約在、什麼地方呢？」
『──謝謝妳，小靜。』
一聲令女孩過分懷念的稱呼，她伸手拭去一不小心滑落的淚珠。
結束了通話，男孩將手機擱於書桌，連自己也感到訝異。
彷彿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習慣般，脫口而出的親暱稱呼──
過去的自己和那個女孩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他望著擱在桌上的那盒白色巧克力、修長的食指輕觸撫過盒邊。
將這盒巧克力送出以後，是不是會有什麼因此改變了呢？
一向稱職地扮演各種角色的他──這次，不再是另一個女孩稱職的男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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