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之八:間隙】
強勁的力道不斷重擊城門,面對相差數倍以上的敵軍,門內僅存的六百守軍顫抖不已,在他們眼前昇起的不是朝陽、而是近乎深沉的黑暗。
撞擊聲持續迴盪,面對眼下絕望的情況,拉薩爾笑了,而且還是發自內心的大笑。
眾人被他的舉動嚇到,一致認為他被恐懼給壓垮了。
就在大家垂下眉梢,準備迎接殘酷結局時,歌聲從拉薩爾口中傳了出來。
「漫天的雪花,隨風飛舞~」
人們紛紛抬起頭,聆聽熟悉的旋律。
「敵人在踐踏,我們的家園~」
那是基烏魯創國前就流傳的英雄之歌,內容敘述北境的人民們,以百人力抗數千名外族的入侵,最後贏得勝利。
「升起吧冰牆,阻止黑夜降臨!作戰吧兄弟,給予敵寇痛擊!」
率先附和的是嵐影,隨即諾基與伊娜卡也一同歌唱。
「「不要畏懼那刀鋒、不要害怕那烈火,誓死戰鬥直到奪回天空!」」
點燃的勇氣驅趕了畏懼,所有人都跟著開口歌唱。
「「「升起吧冰牆,阻止黑夜降臨!作戰吧兄弟,給予敵寇痛擊!」」」
一度低迷的士氣逐漸回升,拉薩爾解開左臂的布,抽出新佩的劍,在城門被突破的同時舉劍奔向前。
「為了正義!」
「衝啊,別落後了!」
兩軍在內城廣場交鋒,激昂的士氣相互碰撞形成混戰。
守軍猛烈抵抗,阻擋敵軍湧進內城,領頭的拉薩爾、嵐影、空三人奮勇殺敵,再三激勵士氣。
尤其是拉薩爾,即使負傷狀態,揮出的斬擊依舊流利且致命,此時他早已凌駕痛楚之上,每個動作都流暢無比,氣勢高昂彷彿自己才是進攻的那一方。
──正因如此,他才看漏了那一箭。
「拉薩爾!」
待他回過神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背影對他屈膝跪地。
「老爺子!喂、老爺子!」
拉薩爾向諾基伸手,在碰到之前,諾基就已經無力地倒下。
「可惡,你們這些混蛋!」
被憤怒沖昏頭的拉薩爾舉劍嘶吼,打算替諾基報仇,眼前卻襲來一把銀白色的鐵鎚。
「呃呃呃──!」
格擋承受不住衝擊的拉薩爾往後震開,滑了五步的距離。
「終於見面了,紅髮小子。」
雙手持鎚的巴德夫咧嘴而笑,與年邁的容貌相比,體格精悍健壯,眼神也炯炯有神充滿鬥志。
這是這場攻防戰以來,雙方大將初次當面對峙。
「皇國的走狗,你的出現將成為你的敗筆。」
沒錯,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不必再等什麼狗屁援軍,只要在這裡斬殺敵方大將,這場仗就等於勝利了。
「皇國的走狗嗎?老夫不否認,但是第二點恐怕你說錯了。」
「廢話少說,納命來!」
拉薩爾一個箭步上前,瞄準頭顱精準地揮劍。
「老夫可沒老到會輸給毛頭小鬼!」
巴德夫一個橫擊,將拉薩爾給打了回去。
(好快、而且好沉!)
「這把碎岩,可是有足足六十斤。」
拉薩爾試著繞到側邊展開攻擊,結果一樣遭到鐵鎚逼退。
「聽說你擊敗了牛鬼,老夫跟他也有點交情,不認為你有那個能耐。」
「囉嗦。」
不肯放棄的拉薩爾,這一次動作異常緩慢。
「露出破綻了──就讓老夫送你上路!」
巴德夫雙手高舉碎岩,全力往下一砸。
擊碎的卻只有大片地面,拉薩爾往後閃避,接著再往前一跳,踩著鎚頭揮出劍刃,可惜只劃傷巴德夫的鬍子。
「危險危險,年紀大了,分析局勢的能力也不行啦。」
拉開距離的巴德夫再度發起進攻,揮擊、前突、轉身迴旋,一連串熟練的動作,擊碎了拉薩爾的劍。
拉薩爾立刻穩住步伐,握著斷劍重新架好姿勢,眼神依舊堅毅無比。
就在巴德夫準備進一步收拾拉薩爾時,一名斥侯奔至巴德夫身後呼喊:
「將軍!一支不明的部隊突破了外圍防線,正向我方營地疾馳而來!」
「數量呢!?」
「粗估一千,仍在增加中。」
(難怪叛軍會死守不出,原來還留了一手。)
巴德夫皺眉,果斷地下令:
「全軍撤退!至北北西帕諾城重新集結。」
渾身是傷的拉薩爾握著斷劍,不肯示弱的上前。
「你想逃嗎!?」
「別著急,紅髮小子,我們會再見面的。」
「何況,老夫不是那種鋌而走險,陷部下於危險之中的人。」
拉薩爾被戳中痛處感到憤怒不已,但他連站著都很吃力了,更別說揮出任何一劍。
巴德夫縱身上馬,率領部隊離開內城,留下滿目瘡痍的起義軍。
諾斯拉城外,庫萊因的隊伍於清晨及時趕到,一抵達就朝對方的大本營展開突擊。
「保持陣型,重點在衝散敵軍,不要戀戰!」
「庫萊因先生,城內的敵軍開始撤出了,要準備迎擊嗎?」
「不,那個態勢看上去是要撤退,一隊人馬跟我進城確認狀況,其餘的人繼續攪亂,等候進一步的指示。」
攻陷外城的巴德夫軍已從北門撤出,庫萊因則由東門進城。
進到諾斯拉城的庫萊因等人,目睹了一片焦土,士兵們紛紛咒罵:
「該死的皇國狗!」
「這根本是惡魔的行徑!」
(不,這不是會是敵人做的,僅僅被戰火波及或採取火攻,不可能會燒得這麼徹底。)
──拉薩爾。
庫萊因憶起屈城的火刑,此處的光景比當時更接近煉獄。
他緊咬著牙,策馬往內城的方向奔去。
追擊?這個詞彙在拉薩爾腦中一閃而過,
他很清楚,此處的我軍已經沒有餘力做任何事情了。
明明擊退敵軍了,卻沒有人喝采。
明明援軍抵達了,卻沒有人歡呼。
一定是因為,大家都死了的緣故。
面容憔悴的拉薩爾就這麼呆站在原地,站在降下細雪、滿是屍體的內城。
他眼神空泛的環視四周,注意到地上有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興高采烈替拉薩爾掌旗的少年,他直到最後都沒有鬆開燃燒劍盾的旗幟。
因為自己冥頑不靈的決定,他的性命被奪走了。
「……拉薩爾,你沒事吧?」
嵐影箭步上前,支撐住滿身瘡痍、腳步搖晃的拉薩爾,當然他自己的傷勢也沒好到哪去。
門口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兩人立刻提高警覺。
闖入煉獄深處的,是兩人許久未見的參謀庫萊因,他一見到內城的情況,沒有片刻遲疑,立即吩咐隨行的士兵:
「儘速救治傷患,通知外頭的部隊全數進城幫忙。」
「庫萊因,你終於來了!」
見到庫萊因到來,精疲力盡的嵐影這才放鬆繃緊的神經,露出疲憊的笑容。
庫萊因在兩人前方下馬,詢問此地的戰況。
「知不知道對方領軍的是誰?」
「是鐵壁軍團的巴德夫。」
「不破將軍嗎,我知道了。另外就是……」
他神色一變,面對著拉薩爾質問:
「城內的火是你們放的嗎?」
拉薩爾沉默不語,從剛才開始他就沒有正眼看過庫萊因。
深知庫萊因反對這種作法的嵐影,急忙替拉薩爾解釋:
「這也是不得已的,倘若沒有這把火──」
「倘若沒有這把火,我們早就死了!」
忍無可忍的拉薩爾,終於破口大罵:
「你憑什麼責難我們!?我們在浴血奮戰的時候你人在哪裡?」
「我在統整外圍區,訓練後備部隊。」
「說得好聽,不就只是躲在安全的後方,把危險的差事都交給我們!?」
「若是按照原定計畫,這場戰鬥是可以避免的,你們沒有打開我留下的兩條計策嗎?」
庫萊因將目光投向嵐影,那銳利的眼神比起責備,更像在追問真相。
「看是看了……」
就連拉薩爾也無法否定那兩條計策的效用,如果當初逃跑的話,死傷也不至於如此慘重。
心領神會的庫萊因,明白這是拉薩爾的意氣用事,卻又無法接受為此犧牲的大量人命。
拉薩爾視線低垂,一臉不屑的咕噥:
「……憑那幾個爛字能改變什麼,那不過是你單方面的臆測。」
「臆測又如何,勢如破竹的你們,首先會面臨到的肯定是陌生的魔法,只要克服這點,剩下的難題便是遇到精銳部隊或被包圍,陷入進退兩難的局面。」
庫萊因接著說道:
「我軍的實力尚未穩固,只能避實擊虛,硬碰硬絕對沒有勝算,哪怕是落荒而逃,只要『活著』肯定會有希望。」
「不需要你來告誡我。」
怒目的拉薩爾一個激動沒站穩腳步,身體大幅晃動。嵐影攙扶住他的同時勸解道:
「庫萊因,現在不是起爭執的時候,大家都累了。」
「……也罷,這件事就先放在一旁,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你們先去休息吧。」
「那就拜託你了……」
庫萊因望著拉薩爾離去的背影,回憶他剛才憎惡的眼神,久久不能忘懷。
當天夜晚,諾斯拉內城城牆上,庫萊因和嵐影兩人一面敘舊,一面交換至今為止的情報。
巴德夫退往附近的帕諾城後,就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封鎖南方通路的部隊一哄而散,這才讓全城上下放鬆了警戒。
「抱歉,我當初應該相信你,盡可能勸阻拉薩爾才對。」
「事已至此,再去追究責任也沒有意義,何況拉薩爾的選擇也不是沒道理,突圍要是失敗的話,最壞的情況將導致全軍覆沒。」
「庫萊因……」
庫萊因一改正經的態度,用開玩笑的語氣問道:
「不說這個了,你猜猜我在外圍區的深山裡發現了什麼?」
「別吊我胃口了。」
「我找到了一條蛇。」
「蛇……該不會是?」
嵐影睜大雙眼,喜出望外地拉高了語氣問道:
「你是指父親的手下大將──這有可能嗎!?」
「他和倖存的白丘軍待在外圍區邊境的山中,等待時機東山再起,現在已經納入我軍麾下了。」
「他有跟你過來嗎?」
「我擔心沛諾太有什麼動作,所以讓他跟帕斯留在外圍區。」
「這樣啊,沒關係,知道他安然無恙我就放心了。」
庫萊因注意到不遠處飄揚的旗幟,上面描繪著象徵革命的燃燒劍盾圖案。
自己不在的這段期間,拉薩爾帶著這面旗幟度過了多少難關呢?庫萊因無從得知,他只知道自己有義務讓這面代表正義的旗幟繼續飄揚。
感慨萬分的庫萊因,帶著瞭然於心的笑容說道:
「不錯的旗幟呢。」
「是啊。」
隔天上午,拉薩爾下令讓城內軍民收拾行李,準備離開諾斯拉城,未獲通知的庫萊因趕至廣場,見到正在指揮車馬的嵐影,急忙上前詢問:
「嵐影,這是在做什麼!?」
「你不知道嗎?拉薩爾決定前往都洛。」
「與都洛交涉的籌碼仍未充足,現在不是時候。」
「──我會說服他們的。」
右手包紮的拉薩爾,從退開的人群中走出,空和甘特兩人跟在他左右。
「拉薩爾,你打算怎麼說服?帶著這群老弱婦孺博取同情嗎?」
「我自有辦法,倒是你除了管理我打下來的地方外,稍微也做點事如何?例如攻下沛諾太,僅僅是牽制也會對我們的戰況有所幫助的。」
庫萊因對這番話感到十分詫異,一時作不出反應。
(這不是我所認識的拉薩爾,肯定有人在替他出主意。)
拉薩爾見庫萊因沒有反駁,認定他默許後接著說:
「庫萊因,希望下次見面,是在庫坦伐克。」
作為參謀的意見不被重視,庫萊因明白自己失去了輔佐拉薩爾的資格,但仍對這個倉卒決定不放心,於是以不容推辭的語氣答道:
「至少讓我撥點的人馬給你,就當是為了保護百姓。」
「……隨你高興。」
「拉薩爾,切記無論如何,都不要被憤怒沖昏頭了。」
「…………」
拉薩爾沒有回應,與庫萊因擦肩而過,跟在後頭的甘特與庫萊因眼神對上時,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彷彿在說拉薩爾不需要兩位參謀。
在那之後,拉薩爾率領千餘名軍民離開諾斯拉城,庫萊因等人則準備返回屈城,出城門後一名隨從問道:
「庫萊因先生,諾斯拉城就這麼放著不管?」
庫萊因回首這座滿目瘡痍的大城,露出惆悵的神情哀傷地回答:
「誰想要就給他吧,這裡已經不是人待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