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嵌在沙地上的玻璃瓶，曳出一地星辰。千百年來，沙漠裡聖城人流絡繹不絕，靈魂輝光勝過皓月當空，激論的唾沫、跋涉的汗滴，比那籠罩整面蒼穹的白銀紗幕還要輕盈璀璨。將遍地砂礫悉數盛裝的，是那寬厚的城牆，像慈母的羽翼溫柔包容所有稜角。磚瓦外層丹青褪盡，僅餘點點紋彩，昭示著命運之輪無數次滾動的轍跡。
大地的血液，日以繼夜在名為城市的臟器流竄——輸入、輸出，呼吸般地吞吐——不曾間斷直至永劫。從最高的丘陵遙望，這些發亮細碎之物彷彿就在腳跟前，只要彎腰便能掬起一把。要是真能這麼做，把灑散的晶瑩收為己有，裝到另一處去，想必能成為全世界最富有的人吧？可惜若把星辰裝袋了，便再也感受不到那些奪目的絢麗；金屬失去動態便不會光澤，脈搏停滯則生命遠離。
然而，就算無人攪擾，城市每分每秒都在毀傷，每時每刻都在新生。破損不見得伴隨修補，茂盛不必然與萎靡比鄰。總有段時間人們選擇離開，而後一段時間選擇歸來；或者又過陣子，增添了新的唾沫與汗滴，使路面的水銀流再次寬大。
巨大臟器向外擴張，一圈一圈增長著年輪，蛻去多少舊皮，翻新多少容顏。從泥土枯草的矮牆，逐漸垛積齊整高聳的要塞；從鮮明的圖騰、素樸的染布，換成意象繁複的徽章與鑲邊織錦。湖泊變作草場，草場變作荒漠，而荒漠復為綠地。人們總說天空變幻無常，但大地的善變亦不惶多讓。臟器淘選砂礫，卻也受砂礫打磨、塑形：今日還是朝陽的勇士，明天或許化為永夜的信徒。
無數次的堆砌、弭平，無數次細胞的生生滅滅，無數次流向的改變，街坊巷弄在補補丁丁中換上新的妝點，營寨在坑坑巴巴中填入新的利刃。驀然回首，大地星子已然成了巨大發光的獸；牠呼吸，牠蟄伏，牠盈滿，牠虧缺，靜靜等待下一次咆嘯，抑或遙不可及的終結。
但瓶子裡砂礫依舊流動，恣意閃爍。他們固執地相信，只要名字沒變，聖城還是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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