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人慢慢融入隕石裡的時候，唐納還是無法動彈。
大約過了七、八個小時，他才站起來，把芙莉妲的屍體帶回太空船。奇怪的是，他一踏進船艙，這龐然大物馬上恢復動力，啟動導航，朝著目的地平穩前進。透過側邊小窗，唐納望著漸漸遠去的黑石，噩夢般的敵人已經不在，但是漆黑嶙峋的表面彷彿在說：一切都是註定。
繼續航行兩個多星期，終於到達奧丁主星。
一列軍隊用正式禮節迎接唐納，以及二十六個失能大人。皇帝看到倖存者是這麼小的男孩時有點吃驚，又有點佩服。他曾下達密令，要哥達上校拿到蟲子之後殺光所有人，想不到那忠心的部下自己卻死了。
嚴格說來，皇帝是愛國愛民的君主，但邊境行星的難民時常把傳染病帶到奧丁主星，很多病原是當代科技仍然檢測不出的未知細菌，潛伏期又極長。百般考慮之下，他決定將包含葛利斯581c在內的地方設為不管地帶，任其自生自滅。想不到有人在那裏發現幻影蟲。
皇帝親自檢視太空船上的狀況，在淋浴間的綠色屍體前露出微笑──毒液是高明的辦法。最後，他看到被搬到房間裡的小女孩，頭上插著一根金屬釘而死，感到有點難以理解，但也沒有再追問，只覺得腐爛的筋肉很噁心。
雖然約定當作貢品的蟲子被咬爛，唐納還是成為合法居民。機器替他體檢的時候，發現不尋常的藍色血液，看到裡面蠕動的小蟲。一開始皇帝擔心那是某種寄生蟲傳染病，但是研究發現，此幼蟲對身體無害，無法在其他人類體內生存，只跟隨特定宿主。檢測員報告說，這種情況並不是首例，它們顏色特殊，或許跟幻影蟲有關。
皇帝親自接見男孩，問他關於自身的許多問題。唐納從他的問題知道，原來雷伊的另外七個徒弟也都在奧丁主星，但是他們都沒有詳細交代神秘血液的來源，於是唐納也跟著裝傻。或許是因為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什麼，所以不敢把底牌都掀出來吧！
先進的生活像新篇章揭開，唐納進入學校，貼著難民標籤被同學欺負，時間久了也漸漸習慣。二十六個要死不活的大人被丟到梅莉瑟斯療養院，由國家照顧。
唐納以為，奧丁主星富裕的生活可以讓人抱著善意對待彼此，但是透過觀察和體驗便可以發現，人在生活中總是欺壓著另一些人。有時是為了保障自身，更多時候是為了剝削利益，或是讓自己顏面增光、得到優越感。已經具備生存優勢的人類，居然還得靠傷害別人來活下去……人在這裡用另一種方式「吃人」。
原來，他還沒有真正逃出葛利斯581c。
把芙莉妲的屍體抱回太空船時，唐納覺得很抱歉，連最後一個夥伴都無法保護好。但若撇開內疚不談，從現實面來看，他已經離開蠻夷之地，救世主般的女孩不再有利用價值。想不到此時此刻，他清楚知道自己還需要她。不，應該說，全人類都需要她！
兩年後，人的痛苦和仇恨化成怪物出現，數量以等比級數增加。有次災情傳出時，雷伊的徒弟使用空間裂斬殺死怪物。皇帝從此知道這些血裡有蟲的人究竟有何用處，他們的力量於是受到管制。
唐納到愛普機器人公司訂做人偶，接待他的是業務經理瑪格麗特。她看到男孩帶著棺材般的箱子，心裡疑惑，等到箱子打開，幾乎嚇得花容失色──裡面裝著女孩屍體，儘管做了簡單防腐，樣貌仍然恐怖。
「這人過世的時候十歲，請妳幫我做出她十二歲的容貌。」唐納說。
「電腦只能模擬出大概的樣子。」瑪格麗特顫抖。
「沒關係，我都能接受。另外，我要能夠腦波操控的。」唐納說。
＊
許多事物撲朔迷離、難以捉摸，並不是因為人類愚笨，而是從他們的處境很難理解全面。自從葛利斯581c的難民住進瓦爾哈啦市，又過了十三年，有位鍥而不捨的人，終於把事情搞清楚了。
皇家科學院研究室裡，滿頭白髮的胡思風博士興奮地向皇帝報告。「陛下，我終於知道了！那樣的東西不能裝在同一個人格裡！」
皇帝趕緊揮揮手。「慢著，你得從頭說起，我才聽得懂阿。」他和胡思風合作多年，知道對方雖是天才，但是思緒跳躍，必須讓他先冷靜下來，把所有線索用條列式表達。
「好的，好的，跟著我來。」老博士連敬語都忘了用，興奮地轉頭走到透明牆壁面前。裡面有三張傾斜的鐵板，其中兩張板子上綁了人，他們全身赤裸，身體條狀的傷口滴著血。
胡思風笑著說。「你看看，我把他刮成這樣了，還有將近兩趴的生存意識，不管怎樣都無法低於1.97這個臨界值。」
皇帝看了看儀表板上的數字，點點頭，慢悠悠地說道。「生存意識就是身體的保衛機制，我們碰到火的時候會把手抽回來，也害怕進行太嚴重的自殘。造物主的本意是想讓生物都能自發性地保護自己，但是當傷害無法遠離的時候，卻成為痛苦來源。老鼠被貓施虐，卻永遠期待那隻掠食動物玩膩了，大發慈悲放過自己。」
「殺了我吧……」有氣無力的聲音，從斜板上那顆掛滿探測器的頭顱嘴裡吐出。
胡思風完全不理他，只是轉過頭和掌權者交談。「沒錯，陛下。你看，他想死，但是生存意識卻跑到1.99，完全是自然反應。以前我認為，用科學的力量沒有辦法把這個數值再往下降了。」
「那現在呢？」皇帝挑起眼部上方的肌肉，本來應該是眉毛的位置，只剩油油亮亮的一片金黃。
「現在，咳咳……我認為，理論上，只要能夠把人格一分為二，所有的道德操守，自我保護意識都留在其中一個人格，另一個人格就可以讓數值降到1.97以下，甚至跑到零。」
「如果生存意識跑到零，會發生什麼事？」
「那人就會傾向於自我毀滅──當老鼠樂意摧毀自己，從此不害怕貓。」
「像絕望黨那些瘋子一樣？」
胡思風點點頭。「要做到其實不是不可能，只用長期用腦波操縱人偶，真心相信那個人偶活著，長期下來，就會分裂成兩個人格。一個留在體內，另一個活在人偶裡。」
皇帝摸摸下巴，陷入沉思。
人偶訂製在科技發達的奧丁主星早就司空見慣，很多人訂做明星的人偶。
早在西元二十世紀左右，就已經出現過製作真人玩偶的潮流，那時用空氣填充內裡，稱作充氣娃娃，之後又改用TPE或矽膠更逼真地模仿人類皮膚。隨著科技進步，醫療等級的人工皮開始投入市場。到了天朝元年，有科學家使用合成蛋白來製作皮膚，裡面包含了油脂腺和血管，再加上電子溫控系統，就算是近距離接觸，也無法分辨玩偶和真人的區別。
法令上，唯獨不能把人偶做成智慧機器人，因為皇帝規定，智慧型機器人和人類要有所區隔，不可具備人類外貌。可能是害怕被取代吧，機器人被做成一眼就可辨別的金屬或塑膠產物。
人偶如果要仿造真人樣貌，頂多讓它發出設定好的語音，或是由使用者即時操控。使用腦波操控的系統有距離限制，基本上不能超過五公尺，但是如果腦波很強的人，或許有更大的使用範圍。
皇帝忽然有問題。「你的意思是說，那麼多瘋子都訂做了人偶？」
「不，他們受到其他人影響。當人的生存意識降到零，徹底絕望，腦波便會異常增大，不自覺影響別人，使其達到和自己相同頻率。我剛從聚會回來的時候，連睡覺都會看到那張戴耳環的女人臉……」
皇帝倒抽一口氣。「不管我殺她幾次，只要那些傢伙繼續叫出人偶，就沒完沒了。」
「值得慶幸的是，我不認為操縱者是一大群人，具體來說，應該只有一個人在操縱人偶。」老科學家露出睿智的目光。
「哦，你怎麼會這麼想？」
「領導者神聖的形象，只要實際參與過聚會便可以知道。那時我就在推敲，主謀為何不自己現身，難道只是為了避人耳目？但不知為何，我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或許這女人對他來說有特別意義。」胡思風頓了頓。「搞不好名為芙莉妲的女子曾經存在過，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過世了，後繼者不得已，只好用人偶來代替她。」
皇帝下巴抬高，沉吟了一會兒便露出笑容。「這樣說就清楚明白，我知道是誰在搞鬼了，是當年倖存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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