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黎明之前 Life Goes On(五)
以夏季而言,今晚算是特別涼爽的日子,一掃前幾日的悶熱,讓人不自覺穿上薄外套。
晚餐的菜色是雜燴粥,蔬菜高湯中放入芋頭、碎肉、蝦米還有白飯燉煮,喝起來暖呼呼的,很適合這樣的天氣享用。
「雜燴粥真好吃。」我一邊沖洗手裡的碗盤,一邊稱讚身旁的蘭。
「嘿嘿~只是冰箱剩菜的簡單料理啦。」蘭側臉微微一笑,隨即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別過頭去。
「說起來,那孩子真厲害呢。」
「嗯?」
我拿起飯鍋在她面前晃了晃。這個比臉還大的不鏽鋼鍋,煮至八分滿的話,至少能讓我跟蘭吃上三餐。
但是,剛剛的雜燴粥卻用上一整鍋的白飯。蘭的食量本來就不多,我今天也沒特別餓,換句話說,語晴一個人便將數人份的料理吃個精光。
太誇張了。
有夠誇張的。
發覺這個可怕事實的我,嘴裡已經不知道說了幾次。
「人家還在發育嘛~沒問題的。」
喂,不太對吧?明明比電視節目還驚奇的事在眼前發生,真是的,這人怎能這麼悠哉啊?
「吃這麼多對身體不太好,我可不希望她年紀輕輕就有糖尿病。」
「秋雨對小孩子真溫柔呢~」
「才沒有勒,小鬼頭煩死人了,又吵又沒禮貌!」
「說謊~」蘭突然從身旁輕輕抱住我,隔著寬鬆的睡衣,纖細的觸感與暖意緩緩傳達過來。
唔哇啊啊啊——
面對她的奇襲,我像根木頭般僵在原地。雖然我們同居的時間也快一年了,日常互動不乏牽牽手或摸摸頭之類,卻還是被她大膽的舉動嚇了一跳。
黑色的髮絲像件大衣似的,依偎在我的胸膛,隱約能聞到洗髮精的香味。
「我並不討厭秋雨這一點唷~」她將身子挨了過來,似乎很開心的樣子。
「什、什麼跟什麼啦!」我慌慌張張地試圖掙脫。
怎麼辦怎麼辦,先把手裡的鍋子跟菜瓜布放下?為什麼要挑在這時候啦!讓語晴誤會就不好了,她如果回去亂講話,志就更不可能幫我那個忙了。
我往客廳的方向瞄了一眼。那孩子正在看綜藝節目,電視的聲音稍大了些,恰巧蓋過這場騷動發出的聲響。
「倒不如說很喜歡呢~你不坦率的樣子。」蘭抬起頭仰望著我,眼中帶點笑意,輕聲說著:「老實說出口嘛~」
她說的沒錯,我是個嘴硬的傢伙。說到底只是自尊心作祟罷了,自己也清楚這麼做沒有任何意義,卻還是死抓著那本該丟棄的東西。
然而,蘭每次都能輕而易舉地看穿我那試圖掩飾心意的謊言。
她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子。算的上是美女,但動作慢吞吞的,對許多事情都是一副不要緊的樣子,還常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不過,我卻無法觸及她內心深處的想法,或許連身為青梅竹馬的志也搞不懂。
「沒什麼好說的啦,趕快放手。」我用沾著泡沫的手戳了戳她的臉頰。
「不要~」
「都說我最討厭小孩子了嘛,不要越抓越緊啦。」
「不行~」
無論我怎麼說,蘭都沒有鬆開手的意思,消瘦的臉龐一直笑著。
看來這回不順著她,她是不打算罷手了。
於是,我決定投降。
「老實說,有時候還蠻可愛的啦,小孩子。」我低下頭對蘭說,語氣可能有些不耐煩,但她似乎沒放在心上。
蘭鬆開雙手,抹掉臉頰的泡沫,開心地點點頭,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很好很好~不誠實可不行唷。」
「笑什麼啦,真是的……」
「因為秋雨也在笑呀~雖然是有點奇怪的笑臉。」
「咦?有嗎?唔哇——!」我連忙用手摸了摸嘴角,卻忘了手上還有泡沫。
當我好不容易將雙手與臉沖乾淨時,蘭早就哼著歌溜回客廳了。
到頭來,我還是不明白她問這問題的用意。
我邊想著剛剛的事情,邊走回客廳。一個閃神,被放在沙發旁的黑色背包絆倒。情急之下,我用詭異的姿勢跳著小碎步試圖保持平衡,蘭和語晴看到我這副德行,全部笑出聲來。真是的,一點同情心都沒有耶。
「裡面到底裝了什麼啊?硬梆梆的。」
好不容易坐定後,我一邊喝茶一邊問語晴。
原本以為裡面只有放她今晚過夜用的換穿衣物,但那奇怪的觸感讓我有些好奇。
「很重要的東西。」
語晴雙眼直勾勾的盯著我,語氣分外認真。
有那麼一瞬間,我被那股氣勢震懾住。張著嘴硬是無法拼湊出想說的話。
好想知道裡面是什麼。人就是這樣的生物,越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越難壓抑內心的好奇。
「可以讓我看看嗎?」
我刻意放低姿態輕聲問她,一邊伸手拿取背包。
沒想到,這舉動像是一根丟入油桶中的火柴,剎那間點燃了語晴的情緒。
「喂!你做什麼啦!」
她隻手掐住我的手臂。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稱之為疼痛的麻痺感。
唔啊啊啊啊啊——!
手臂彷彿要被壓碎一般,實在是太痛了,我忍不住大聲哀號。只見語晴手向後一拉,我便失去重心,從矮凳摔落在地,臉頰和肩膀狠狠的遭受撞擊。
我竟然像個布偶被六歲的小女孩隨意擺布。
啊啊啊,痛苦的呻吟聲持續從喉嚨發出,非常的窩囊,太丟臉了。
不過,我越是掙扎,那隻纖細的手就抓的越緊。我抬起頭看她,稚嫩的雙眼同樣凝視著我,臉上盡是不悅的神情。
「好了~如果受傷就不好了唷,小晴。」
蘭這麼說。
「哼!」
語晴不情願的鬆開手,並拿起背包抱在懷中。
我站起身子戴好眼鏡、甩了甩手,心有餘悸地大口喘氣,手臂上有個清晰可見的掌印。若蘭沒出面阻止的話,骨頭絕對會被捏斷的。
真的是怪物耶,他們家的人。
不知怎的,一股悶氣從心底升起。尊嚴被徹底踐踏,加上下午那亂七八糟的態度,讓我沒辦法好聲好氣說些什麼。
「快滾去睡覺,臭小鬼。」
「……」
「這裡可不是妳家,誰教妳對大人這麼沒禮貌的啊,我會跟妳叔叔說的。」
「……」
說真的,太難看了。逞強而擠出的話語沒有絲毫重量,輕輕一吹就會徹底消失在空中。
逞口舌之快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感覺像個傻子似的。但是有些失去理智的我根本管不了那麼多。
當我要將更嚴厲的話語向語晴丟去時,蘭將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安靜。
「好了!秋雨,先安靜聽我說。小晴也是,妳的背包沒有收好隨意亂放,這樣很危險唷!」蘭微笑著說,雖然掛著笑容,眼裡卻沒有任何笑意。
光是凝視那對瞳孔,便會發現自己整個人似乎要被那抹深黑吞沒。
蘭只有生氣時才會露出這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莫名帶著威壓,讓人直冒冷汗。我如坐針氈,巴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接著就是一連串絮絮叨叨的說教,什麼尊重別人、不可以隨便動手等等的話語。沒一會,語晴的眼眶裡閃著淚光,抽抽噎噎地吸著鼻涕。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收起蠻橫態度的語晴,低聲呢喃。
「蘭姊知道,妳不是那麼粗魯的孩子。秋雨哥個性比較急,又很愛面子,肯定有什麼誤會。」蘭伸出手將語晴摟進懷中,輕柔地撫著那頭亞麻色長髮,輕聲說道:「所以啊,說句話吧,秋雨?」
她的視線如同迅疾的箭矢貫穿了我。
是命令。
是請求。
我因為這句話陷入沉默,呆立於原地。道個歉就好了嘛,又沒什麼大不了,死抓著那種帶刺的自尊心有夠蠢的。
啊啊,秋雨,你真是個笨拙到不行的傢伙耶。先做錯事的人是你。仗著年紀大一點都不尊重別人的混帳傢伙也是你啊。
總之,道歉。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頭低下去,誠心誠意的,向這個已經哭成淚人兒的女孩道歉吧。
「那個……是、是我不好,不該隨便動妳的東西。」我搔了搔臉頰,感覺微微發熱,真難為情。
不過,在蘭懷裡的語晴恰巧背對著我,無法得知她的表情。我一邊慶幸沒被她直盯著瞧,一邊納悶她會如何應對。
過了一會,語晴終於開口回應,或許是哭累了,聲音斷斷續續的,聽不太清楚。
「沒關係啦……」
「……」
「反正……那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啊?我的東西?
一頭霧水的我正要開口追問時。蘭卻再次比了個安靜的手勢,讓語晴靜靜地睡去。
*
碰碰碰——
「緒——開門——睡了嗎——?」
急促的敲門聲與明顯是酒醉的語調。
唉唷,晴姊不是睡了嗎?搞什麼啊?
穗希的故事講的正精采,不要在這種時候來攪局啦。
我本想裝作已經睡了,但穗希卻這麼說。
「阿緒,問問姊姊要做什麼吧。剛剛來你房間之前,她好像出門的樣子。」
拗不過穗希的請求,我有些不甘願探出被窩。
好冷喔。
我邊呢喃邊打開門。
「幹嘛啦。」
「呀——小倆口在房間裡面做什麼啊!」晴姊大剌剌的走了進來,將一袋冒著熱氣的食物遞給我,倚靠在床邊很開心地對我說:「南部的東西好好吃,而且便宜到不行耶!一不小心就把烤肉攤的肉串吃光了。」
「啊?」我從袋中拿出油亮亮的烤甜不辣,接著嘆了口氣:「穗希,妳要吃嗎?」
「不要。」
好歹留個肉串啊,只剩下不受歡迎的甜不辣是怎麼一回事啦?
我在心中暗發牢騷,一口咬下那塊又鹹又油的甜不辣。那口感硬到甚至讓人懷疑這是不是甜不辣,感覺就只是在磚塊外刷上一層醬汁而已。
「那麼晚了還不睡覺?」
「嗯,我跟阿緒在聊天。」
「聊天——哦——蓋著棉被聊天——」晴姊像是參透什麼似的,露出不懷好意的奸笑頻頻點頭。
「才不是妳想的那樣勒。」我坐在她身旁坦白的說。
「嘿嘿,不然是怎樣?」晴姊咯咯地笑,邊用手肘頂我的腰。
唉唷,真是有夠討厭的耶,快滾回去睡覺啦。
雖然很想澄清,卻受限於那燙嘴的甜不辣,遲遲開不了口。
「我們在聊以前的事情啦。」
穗希的臉頰微微泛紅,一副害臊的樣子。
狹窄的房間內,廉價的酒臭味、烤肉的煙燻味、清爽的洗髮精香味,我被各種味道弄得暈頭轉向。說起來,要澄清什麼啊?不就是單純的聊天嗎?
「去年的事?」
「不是,妳看這個。」
穗希說著遞出相片。
晴姊疑惑地接過相片查看。
沉默不語。
然後看著我的臉。
又轉頭看了趴在床上的穗希。
「哦、嗯,噗哈哈哈!是那時候的東西嘛!」晴姊突然笑得合不攏嘴。
「啊?妳知道些什麼嗎?」
「當然囉,你小時候啊,就是那種吵個沒完的死小孩。吃東西也好、出去玩也好,什麼事都得湊個一腳才甘願。那時候我好像小學要畢業旅行吧,整理行李的時候被你看見,你又哭又鬧的叫我帶你去。當然不可能啦,所以我把你揍了一頓,開開心心出門玩了。」
用不著揍人嘛,為什麼要揍我啊?雖然我也沒期待過晴姊有更好的解決方式就是了。
「阿緒以前就這麼煩人啊。」
「什麼嘛,小孩子不都這樣嗎?」
「說到這個,志超疼你的,看你哭得那麼慘,還請假帶你出門玩耶。」
晴姊聳聳肩,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妳的良心都不會痛嗎?
「好像是去跨海大橋那邊的沙灘玩吧,秋雨哥的照片不管看幾次都覺得很美。」
他真是多才多藝呢,晴姊凝視著照片一遍又一遍重複地說。
「不過,笨蛋緒把我們小時候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穗希嘟起嘴抱怨。
「原諒他吧,自從他跳橋後,一堆事情都想不起來。有這麼一個笨弟弟真受不了耶。」
「……」
我在懊惱之餘,又拿出一串甜不辣使勁咬了下去。
唉,好燙,而且好痛喔。
不只是嘴巴,連胸口的某處也是。
我在這兩個女人面前根本抬不起頭來,只能跟難吃的甜不辣繼續苦戰。
「秋雨哥某方面說起來跟阿緒一樣笨呢。」
「嗯?」
「對蘭姊扭扭捏捏的,明明心事全寫在臉上,還硬說沒有。」
「父親從來不跟母親回嘴的啊?」穗希疑惑的問。
「因為結婚了嘛,沒必要隱藏自己的心情呀。」晴姊邊說邊靠在我的肩膀上,酒臭味跟壓迫感緩緩襲來。
穗希似乎在沉思些什麼,雙眼直盯著我瞧。
好一會兒,就這麼沉默不語。
當我好不容易將那塊甜不辣嚥下時,我問她。
「怎麼了?」
只見穗希搖搖頭,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姊姊,多說一些關於他們年輕時的故事吧。」
「討厭啦,再說下去感覺自己都老了呢。」
「拜託了。」
大概是拗不過穗希的請求,亦或者本來就想說。
應該是酒精作祟的關係吧。晴姊顯得有些興奮,連嗓門都變得格外響亮。
「真拿你們沒辦法!從我回到鎮上說起好了。那時候啊,志因為每天都要工作的關係,就讓我去陪獨自在家休養的蘭姊。她很溫柔,安撫了老媽不在我身邊的那種苦悶。所以,我就想有沒有什麼方式能感謝她。」
妳只會幫倒忙吧?給我有點自覺啊,笨蛋姊姊。當然,這些話是沒能夠說出口的。
「巧合就是這麼回事吧,蘭姊恰巧向志提出一個請求。志則對那個請求猶豫許久,遲遲沒辦法做出決定……」
「什麼請求?」
晴姊閉上雙眼,用格外清澈的聲音回應穗希。
「她想向秋雨求婚。」
啊——?
欸、咦?慢著慢著慢著,什麼跟什麼啦!
「妳在說笑吧?」「姊姊是認真的嗎?」
我跟穗希幾乎是同時發出聲音。
啪!
我的頭被晴姊狠狠拍了一下。唉唷,幹嘛打人啦。
「啊,抱歉抱歉。」她吐了吐舌頭。
「好像哪裡怪怪的耶。」穗希單手托住臉頰,滿臉不解地問晴姊。
「那時我也不懂求婚是什麼,既然蘭姊需要幫忙,拖拖拉拉的很不夠意思嘛,於是我主動跟志說一定要幫這個忙。」
「結果呢?」
「如你所見。」晴姊用手指了指穗希,咧嘴一笑。
我看著穗希愣了一下。穗希皺起臉來,彷彿在說「問這什麼白癡問題啊你」。
我連忙解釋。
「不是啦,求婚的話,具體來說是怎麼一回事?」
「哦,這可說來話長了。這輩子應該沒機會再看到這麼胡來的求婚吧,仔細想想還有些膽戰心驚呢。」
語畢,晴姊露出微妙的笑容,仰頭望著天花板。
*
轟隆隆隆——
緊踩油門,全力衝刺,壓根沒想過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引擎發出低吼,正確來說比較像是呻吟這類的聲音。時速七十公里,以老舊的貨車來說,這已經是極限了。整台車搖搖晃晃的,彷彿要解體一樣。
因為午後那場雨的關係,空氣與雲層清澈許多。從車窗向外望去,點點的繁星與月亮正高掛於天際。
已經快到鎮上了,來往的車輛稀稀疏疏。雖然平常就是這副模樣,卻莫名覺得有些寂寞。
我看了下收音機上的時間,恰好停在九點。
到鎮上需要快兩個小時,算上回程還得增加一倍的時間。
不太妙,來得及嗎?
好不容易把王叔灌醉,偷偷開走貨車的這件事絕對不能穿幫,絕對要趕在明天早上回去。
順帶一提,自己可是無照駕駛,雖然有拿王叔錢包內的駕照備用,但照片的那顆大光頭根本行不通,只要被警察攔下的話就玩完了。
當個爛好人也該有個限度吧?志,他們真的值得你去冒險嗎?
思考不下百次的問題仍縈繞在心頭。
讓我真正下定決心的,是語晴那童稚的話語。
前幾天我去蘭家接她時,語晴在路上回頭望著站在門口的蘭與秋雨。
已經走出一段距離,聽不見他們說話的內容。秋雨的臉上似乎沾了些什麼,蘭正拿著手帕幫他擦拭,兩人都開心的笑著。
「他們好像老爸跟老媽喔。」
大概是被那感情融洽的氛圍影響吧,語晴喃喃自語。
「是嗎?」
「很像嘛。」
是嗎……?
我問自己,同時低下頭去。
腳邊有朵純白的野花,正含苞待放。那細長的影子恰巧穿過又舊又髒的運動鞋。
終於,小鎮入口那破舊的告示牌映入眼簾。
沿著漁港,接著穿過商店街,來到熟悉的三樓透天民宅。
我將車子停妥,緩緩走到門前。
懷著忐忑的心情,我輕按電鈴。
是啊,已經沒辦法回頭。我、秋雨還有蘭,都要向著更遠更遠的地方前行了。
「誰啊——咦?!」
來應門的是秋雨,他見到我的瞬間,嚇了一跳向後退了幾步。
「晚安啊,趕快把東西整理好,要出門了。」
面對我的突然來訪,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出門?這麼晚了要去哪?再說你不是明天才會回來嗎?」
「之後再跟你解釋啦,我們去隔壁的漁村吧,你不是想帶蘭去那裡走走?」
「現在嗎?」他再次確認。
「蘭根本沒辦法吹風淋雨不是嗎?所以我好不容易才弄來一台貨車,只有今晚喔。」我邊說邊把他推回客廳內。
他沒有多說什麼,急急忙忙跑上樓去。
「啊,笨蛋叔叔,你來的太晚了啦。」
語晴似乎有些愛睏的樣子,揉著雙眼從沙發探出頭來。
「東西呢?」
「這裡。」我接過她手裡的黑色袋子,背在肩上。
趁著秋雨不在的空檔,我對語晴身旁的蘭說。
「抱歉啊,我來晚了。」
「謝謝。」她笑了,那是個完美無缺的笑容。
我如今還牢牢記得她所說的「因為你是個溫柔的人」,以及那根棒冰棒的滋味。
該說謝謝的是我才對吧?
*
「嘿嘿~終於把小晴哄睡了。」
「時間差不多了。」
我摸了摸口袋內的車鑰匙,深吸一口氣。
「出發吧。」
秋雨穿著格紋襯衫與長褲,不知為何變成發號施令的角色。話說回來,今晚可是很重要的場合耶,能不能注意一下穿著啊?雖然很想這麼提醒他,但我必須守口如瓶。
至於蘭,則是在連身睡衣外穿了一件秋雨的外套,外套的尺寸大了些,嬌小的身軀彷彿要被壓垮似的。
唉,算了吧……
「是說,你會開車?」秋雨好奇的問我。
「勉勉強強吧,不管離合器的話,其實很像賽車遊戲。」
「啊?」他一臉狐疑的看著我,補了這麼一句話:「那……駕照呢?」
「才沒有那種東西勒。」
說實話,我也很不安啊。光是警察就夠讓我頭疼,更別提烏漆抹黑的沿海公路了,一個不小心可會筆直地衝進海裡耶。
「我、那個……哈哈……為什麼不是機車啊……」
秋雨臉上逐漸轉為尷尬的表情。太瞧不起人了吧,雖然我也很怕,但好歹相信一下我嘛。
儘管我試著證明駕駛技術「大致上」沒有問題,更再三保證我會慢慢開,秋雨仍是一臉嫌棄的樣子。
算了啦,他彷彿呢喃般地說。
但是,蘭可不願意就此作罷。用力扯住秋雨的手,半推半拉的把他趕上貨車,碰的一聲關上車門。
「沒事的~只是出去走走嘛~」
在狹窄的車上,蘭不斷說服被夾在中間的秋雨。
隔著手煞車,我好像能聽見秋雨那劇烈鼓動的心跳聲。真是的,冷靜點啦。
插入鑰匙輕輕轉動,發動引擎後,那高亢的聲響瞬間劃破寧靜的夜晚。
沒事的。
我暗自在心中低語著。
*
夜裡的小鎮像死去般寂靜無聲。唯一發出聲響的,就只有嘈雜的引擎聲。
我們在車燈與銀白色月光的引導下緩緩前行,許多的景物映入我們的眼簾,長年未經修剪的行道樹;不停閃爍的交通號誌燈;搖搖欲墜的殘破路標,許多被棄置的平房,靜靜的矗立在道路旁——
小鎮沒落了。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小鎮的人口這幾年不斷流失著。即使有開發計畫,最後卻因前景不樂觀而告吹。王叔是這麼說的,再過兩年依舊沒什麼起色的話,他準備將雜貨店收起來,到其他城鎮發展。
我們擁有許多回憶,開心也好、難過也罷,不管哪個都是無可取代的。
或許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個逐漸衰敗凋零的小鎮前往遠方。
或許有一天,我們都變成與自己理想不同的大人。
或許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不復存在。
我希望這些回憶,能永不褪色——
回過神來,正好駛過一個急彎,我輕踩煞車減速。車身猛地晃了一下,發出吱嘎的尖銳聲響。
「唔哇啊啊啊——!」臉色鐵青的秋雨放聲大叫。
「小聲點啦!不是你說要來的嗎?」我有些不耐煩的說。
「我、我我我說的是騎機車來啊!不行了,放我下車啦!」
感覺他都快哭出來了。無可奈何之下,我向蘭使了個眼色。
蘭笑著對秋雨說。
「來~伸出右手。」
「啊?」
大概要玩在手心寫三次「車」然後吞下去的小孩子把戲吧?很像蘭會做的事情呢,無所謂,別讓秋雨大吼大叫吵到我開車就好。
然而,我猜對結果,卻沒有猜對過程。
「首先是我的名字——蘭,寫好了!再來換秋雨。」
「這能做什麼?」
「讓你安心的小咒語唷~」
認真的嗎?秋雨用這樣的表情嘀咕著,邊寫上自己的名字。
「很好很好~再來是志,既然你在忙,那就由我代筆囉。」
我攤了攤手表示隨便。
於是,秋雨的手上又添上我的名字,雖然什麼也看不到就是了。
「接著呢~」
蘭邊說,邊拉起秋雨的手,輕輕放在他的胸膛。
「嗯?」
秋雨雖然一頭霧水的樣子,不過卻沒有拒絕蘭的意思。換作是我,肯定會覺得難為情而收手吧。
「沒問題的。」
「什麼啊?」
「感到不安或難過時,只要想想我們一起度過的難關,就能打起精神繼續堅持下去呢。」
「……」
「所以啊,要加油喔。不管是現在,還是好久以後……」
我斜眼瞥向秋雨。或許是在咀嚼蘭的那些話吧,他一言不發,緊皺著眉頭。
「加油啊。」
我這麼對他說。
沉默持續著,即使我加快速度,秋雨也無動於衷。直到看見漁村的入口,我開口問他。
「是這裡嗎?」
「停在去年來的空地吧。」
我緩緩駛進村中,沿著道路找到他口中所說的地方。那是約莫一個籃球場大小的空地,其上零散停著幾輛車與一些用帆布覆蓋的膠筏。
雖然會開車,但是停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左轉右轉、後退前進,費了一番功夫才將略長的貨車停好。
我搖下車窗,同時關閉引擎。
聒噪的引擎停止運轉後,取而代之的是清澈的浪潮聲。
毫無路燈的空地緊鄰著一小片樹林,看上去伸手不見五指,稍稍走近似乎會被那黑暗吞噬殆盡。
樹林的漆黑與銀白的月光形成強烈對比。
「是這裡嗎……?」蘭喃喃自語邊走下車去,好奇的環視空地。
趁著蘭不在車上的間隙,我將黑色背包遞給秋雨。
「把你的東西拿好。」
「嗯?我的?」
我用手指了指背包示意他打開。隨後,他因為錯愕而張大嘴巴。
「這、這這這不是?!」
「你清楚這東西的價值吧?」
「怎麼可能不清楚啊!這台相機為什麼會在你手上。」
這傢伙果然毫不知情。我嘆了口氣,對他說出事情的真相。
「蘭在年初接了好幾份工作,那是連我都覺得勉強的份量,我勸她要量力而為,她卻笑著說想準備這份禮物給你。再說,僅憑那點微薄的薪水想買這麼昂貴的東西,根本是天方夜譚,應該沒幾天就會打退堂鼓吧?可是呢,蘭卻努力工作,省吃儉用,一次又一次忽視身體的狀況……只為了買下這台對你而言意義重大的相機。」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
「因為是你啊。」
說出口時,我的心情很複雜,還有些想哭。可惡,我真的好羨慕你這傢伙,畢竟我跟蘭只能止步於近似家人的情感。
不過,既然已經決定成全他們,就好好堅持到底吧。
「我留在這休息,那個笨蛋就麻煩你了。」
「交給我吧……」
語畢,秋雨拎著背包推開車門。
直到兩人逐漸走遠,我才用顫抖的雙手拭去滑落臉龐的淚水。
志,謝謝你。
浪潮聲中,我彷彿聽見他的呢喃。
*
「走吧。」
「要去哪?」
我指向那漆黑的樹林,並對蘭伸出手。
她毫不猶豫地握住我的手。
「妳不害怕嗎?」我問她。
深沉的黑暗在前方等待。連我都感到些許不安。
「不會。」
她面帶笑容,一邊搖頭。
是啊,拋下所有的顧慮,帶著她前行吧。
我們手牽著手邁開步伐。依循去年的記憶,我們找到那條隱密的小徑,崎嶇不平的地面遍布雜草、石塊,稍不留神便會摔跤。我讓蘭挨著肩膀,堅定地踏出每一步。
在這片黑暗中,能辨識方向的,僅剩那道始終吹向我們的海風。我感受著風的流向,持續往前走。
沒過多久,前方出現微光。
我們撥開擋在前頭的枝葉,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沙灘。沙灘並不大,只比停車的空地大那麼一些而已。沙灘在月光照耀下反射出銀白色的光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的景色。
我們在沙灘的中央停下腳步。
「就是這裡。」
蘭環視四周後,拉著我坐下。
「好美喔。」
「嗯。」
眼前廣闊的世界與渺小的我們。
好一段時間裡,我們倆都沉默不語。兀自凝視著眼前的大海與其上密布的星辰。沐浴在皎潔月光下,簡直快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
「秋雨。」終於,蘭開口說。
「嗯?」
「我大概會受到懲罰吧。」
「懲罰,為什麼……?」
沒頭沒尾的胡說些什麼啊,我暗想。
「好開心,像在做夢一樣。」
「那也沒必要受到懲罰啊?再說誰會懲罰妳?」
那時,蘭露出迷惘的神情,總覺得有些悲傷。我對此感到疑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你不是說過這麼一句話嗎?『幸與不幸是一比一的』,所以……我……」
「出來走走而已,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下次有機會還能再來啊。」
反駁她的同時,我如往常那樣輕拍她的頭。
「妳單純是太久沒出門,悶壞了。」
「是這樣嗎……?」她低聲呢喃。
「一定是這樣沒錯。」
「總覺得很不真實呢……」
蘭的語氣顯得有氣無力。雖然她平常就是這個樣子,但我還是姑且一問。
「妳是不是累了?」
畢竟今天從早到現在都沒有休息,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況是身體虛弱的她。
「才沒有呢~我精神好的很。」
意料之中的反應,可我早就想好對策。既然這裡四下無人,是時候展現一下男子氣概了。
我伸出手,輕輕將蘭摟入懷中。
貼著我胸膛的她,比想像中嬌小多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
「嘿嘿,讓你擔心了。」
那頭柔亮滑順的黑色長髮隨風搖曳,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我是個貼心的男人啊。」
「沒錯~而且很可靠呢~」她抬起頭看著我說。
「別提了啦……」
是的,貼心這點倒沒什麼問題,可靠的話還是算了。
生死都掌握在別人手裡時,還能嘻嘻哈哈的傢伙才不正常吧。
某方面說起來真是慘兮兮。回去後大概會被志笑上好一陣子吧。只要一想到他笑到流淚的模樣,就莫名地感到屈辱。
即便如此,我還是很感謝他。也只有不按牌理出牌的他能想到這種出遊方式。
「要早點好起來喔。」拙於表達的我試著為她打氣。
「不要緊~」她這麼一說完便挽住我的手臂,然後輕輕揉捏:「倒不如說這樣才能向你撒嬌呀?」
「沒生病也可以啦,笨蛋。」我再次拍了拍她的頭,柔順的髮絲從指間滑過。
「真的?」
「當然囉!」我故意說得很大聲。
那是理所當然的,再怎麼說我們都同居一段時間了,處於曖昧不清的關係。這點小要求又算什麼?
嘿嘿,蘭笑了起來。她真是個單純的女孩,為什麼能為了些小事開心個沒完呢?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看著那傻呼呼的笑容,答案似乎不再那麼重要了。
說也奇怪,心底深處覺得暖洋洋的,這感覺該稱之為幸福嗎?或許是吧,我也不清楚。
如果能將這樣的情緒傳達給她就好了。
就在我腦中剛浮現些許詞彙時,蘭打斷了我。她趁我不注意時偷偷將我身後的背包拉了過來。
「這個,可以拿出來囉。」她閉上雙眼輕聲地說。
「啊、好。」
我從背包拿出相機袋。那是個約莫四十公分長的黑色袋子,布質表面滿是新舊不一的磨痕,還起了毛邊,背帶也鬆垮垮的,畢竟長達六年的時間都背著它,會這麼破舊也是理所當然的。在離開照相館的時候,我非常捨不得將它交給下一個孩子。這一年裡,我總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但又說不上來。
唉,沒想到會用這種方式再次相見。
一打開袋子,裡面正是那台閃耀黑色光澤的相機。雖然剛才在車上已經知道了,我還是難掩內心的激動。
「這個……」
我其實很開心,但又對蘭勉強自己工作的事情耿耿於懷。表情也因此維持在不上不下的樣子。
蘭察覺到我不太對勁的地方,她開口問我。
「嗯~不喜歡嗎?」
「也不是啦……該怎麼說才好?」
猶豫片刻後,我決定老實說出內心的擔憂。
「志都跟我說了,妳為了這台相機而病倒的事情。」我將相機收進袋中,以格外認真的語氣說。
「唔——!志這個笨蛋笨蛋!明明說會幫我保密的!」
沒想到,蘭嘟著嘴,鬧彆扭似的大聲嚷嚷。
我對於她傷害自己感到悲傷,可能還有些焦躁,一時之間便衝著她發洩出來。
「別再這麼做了,我們都很心疼妳。而且啊,這樣收到禮物的人是不會開心的。」
蘭臉色稍微一沉。
「是嗎……?」
「嗯……」
話說回來,可以等結束再說嘛,為什麼非得挑在這種時候?但是,什麼也不說就不像我了。
「你說的對……」她邊說邊把臉埋進環抱的雙膝之間,聲音與背部都在顫抖著,就像個犯錯挨罵的孩子般。
意識到事情不妙的當下,我緊張的全身僵硬,便急忙向她解釋。
「我沒有怪妳的意思,所以、那個、對、對不起啦。」
講完後,我愣愣的看著蘭。講出正經八百道理的人是我,最後慌張道歉的人也是我。可惡,到底在搞什麼啊,今天已經是第二次了耶。把女孩子弄哭一點也不有趣吧?秋雨?
搞砸了,想讓她放鬆心情的計畫徹底失敗。
但,我萬萬沒想到——
蘭以泫然欲泣的語調低聲對我說。
「原諒你吧,但要答應我一件事。」
「啊?」
「道歉總要拿出點誠意。」
我雖然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但也只能先答應她。
「啊、嗯,好吧。」
「真的?」
蘭抬起頭,面露微笑看著我。
天真的我此時還無所知覺,連連點頭。
「不能反悔喔。」
「我是那種人嗎?」
她臉上仍掛著笑容。只不過,似乎有些不懷好意。仔細一看臉頰還紅紅的,是不是著涼了呢?
稍稍緩過神來,我問她。
「妳要我答應什麼事啊?」
蘭定定地凝視著我,緩緩開口。
下一秒鐘她所說的話語。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
「讓我嫁給你吧。」
蘭用前所未見的認真神情對我說。
啊?
這句話帶來的衝擊,大概比幾年前被小混混的球棒痛毆還強上幾百倍吧?幸運的是這次我沒有當場昏厥過去。
她看著我呆滯的臉,又大聲說了一遍。
「讓.我.嫁.給.你——!」
我像個白癡一樣重複那些詞句。
「嫁、嫁給你?」
我在那瞬間喪失了對文字的理解力。彷彿被扔進一團瘋狂翻攪的狂暴漩渦中,死命伸出手想攀住些什麼。
好不容易,終於攀住些什麼,能夠開口說話了。
「啊——!妳、妳妳妳在說什麼啦——!」
我使盡全力扯著嗓門大喊。整個漁村——不,或許連海的彼端也聽得見我的聲音吧?
「你明明說了不會反悔的。」
「不不不是啦,問題不是這個吧。」
「秋雨是不守信用的騙子囉?」
「哪、哪有人這樣的啊?!」
她不斷把身子朝我靠過來,對話莫名其妙陷入一個迴圈當中。搞什麼啊,為什麼突然要我答應這麼不得了的事。光是說出口就夠讓人不好意思了。
「慢著慢著,先讓我釐清一下。」我輕輕推開快貼到我臉上的蘭。
「釐清完還是得答應唷。」
啊啊!這女人有完沒完啊!
「妳是認真的嗎?」
「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如果我拒絕妳呢……?」
我不敢直視蘭的雙眼,昧著良心說話果然很難受。
「不會的。」她理所當然地說著,然後溫柔地笑了,用手輕撫我的頭。
那過於溫柔的笑容讓我難以招架。真是的,為什麼要用參透一切的方式回答我呢?
「我……」
正當我要開口時,頭被輕輕敲了一下。
啪。
我以為是蘭做的,不過她也嚇了一跳的樣子。
瀏覽四周,身旁不知何時多了幾塊比拇指稍大的小石塊,暗沉的顏色在潔白的沙子上格外顯眼。
有人朝我扔石頭……?我轉頭看向身後的樹林,黑暗之中悄無聲息。是志嗎?不,應該不可能,再說志如果有急事要說的話,他大可直接喊一聲,用不著丟石頭,也就是說……
意識到哪裡不太對勁後,我直冒冷汗,低下頭在心中默念。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一定是我想太多了。
此時,蘭將嬌小的身軀靠在我的手臂上,輕聲地說。
「秋雨,你看天上。」
「嗯?」
我疑惑地抬起頭。
剎那間,一道銀白的光芒劃過天際,接著隱沒在那漆黑的夜空中。不一會,又有幾道光芒閃過。
「是流星雨呢。」
「好美喔。」
我發自內心讚嘆,這輩子還沒見過如此美麗的景色,連繁星都為之失墜。
「那顆小石頭會不會是流星啊?」蘭好奇的問。
「怎麼可能。」
「不是可以向流星許願嗎?或許奇蹟就這麼發生了呢。」
「是這樣就好了……」
我寧可相信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完全不想承認那毛骨悚然的事情。
老實說,我早就有與她共組家庭的想法。只不過,確認心意實在太讓人難為情,而且兩人的年紀談這個實在是太早了些,所以遲遲開不了口。
我想,我還需要一點時間……向過去的自己、懦弱的自己還有不坦率的自己道別。
既然如此,好好地說出口吧,好好的讓她知道你的心意。
「咳咳,那個……明年妳生日後,借我一點時間吧。」我感到臉頰發熱。
蘭雖然反應慢了些,但她還是注意到我微妙的表達方式。
「請多多指教囉……老公。」她靦腆的笑了,眼角閃著剔透的淚光。
這下子,反而是我覺得害臊起來了。為了蒙混過去,我這麼問她。
「為什麼今天特別機靈啊?」
「你是認真的,我非常清楚喔。」
有別於平常軟綿綿的語調,格外慎重的一句話。與那稚嫩且滿是笑容的臉龐非常不相襯,也多虧了這句話,讓我徹底明白。她不是在說謊或開玩笑,而是全心全意相信著我。
心底頓時竄過一股暖流,原本空蕩蕩的地方逐漸被某些事物填滿。
是啊,的確不需要什麼理由呢。即使天涯海角、世界的任何角落。我們都要一起前行。
「我會努力的。」
「嗯。」
「不會再讓妳擔心了。」
「嗯。」
我一開口,蘭便跟著回應。
海灘上迴盪著我們交談的聲音。身後的樹林與眼前的大海皆是一片無盡延伸的深沉黑暗。我凝視著那片黑暗,腦海中突然浮現以前與蘭經歷過的許多傻事。
她將餐費全拿去買零食結果一個禮拜沒便當吃,不小心睡過頭帶錯課本被老師臭罵一頓,還有想摸路邊的野狗卻被追著跑。
諸如此類還有許多。這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只不過是兩個小鬼頭普通又無趣的回憶罷了。如同輕輕一吹便會隨風消逝的煙塵般,但是,我與蘭的確是在這些說不完的小事中走到今天。
初次相遇時,還是國中生的她,穿著稍嫌寬鬆的制服,滿臉笑容向我搭話。
啊啊,那就是一切的開端啊。我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當時在夕陽餘暉中微笑的少女。
那幅景象,與如今身旁的暖意,驅使著我。
我張開雙手,將蘭摟進懷中,緊緊抱住那嬌小的身軀。
好溫暖。
今後我將守護著她活下去。
我真是這個世上最幸運的人啊。
絕對會讓她幸福的。
我抬起頭,向劃過天際的流星許下誓言。
*
「真是有夠胡來的。」
晴姊一邊抱怨似的重複這句話,一邊抹了抹眼角。
真的還假的啊?先不管晴姊到底說對了幾分,從邏輯說來根本就行不通嘛,少拿別人的回憶開玩笑啦。
「妳當時不是在穗希家睡覺嗎?怎麼知道求婚的過程啊?」
我不客氣的點出問題。
晴姊聽我這麼一問,臉色馬上沉了下來。
「緒,跟我講話是這種態度嗎?皮在癢了?」
不妙,又要被揍了。我下意識伸出手擋在面前,窩囊的求饒。
「不是啦,真的很奇怪嘛。他們不是把妳哄睡後才出門嗎?可是妳講的就像全程都在現場一樣耶。」
她緊鎖著眉頭,雙眼幾乎瞇成一條線,用瞧不起人的語氣這麼問我。
「志開的是什麼車?」
「貨車……咦、啊!該不會?」
「沒救了,笨成這樣。」晴姊乾脆地說,接著啪啪啪猛拍我的腦袋:「有那麼好玩的行程,我怎麼可能乖乖待在家睡覺,當然是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爬上車啊。」
「妳又沒說!」
「腦袋正常都猜的到吧?」
仔細回想,她確實從頭到尾都沒說過偷溜上車的事情。
「他們還有說什麼嗎?」
穗希突然丟出疑問。
「嗯……我也記不太清楚。當時秋雨哥扭扭捏捏的樣子讓我看了很不爽,朝他扔完石頭後,沒一會我就跑回車上睡覺了。」晴姊笑說,隨即像是想到什麼反問:「你們該不會想去那裡重溫老人家的浪漫吧?」
「啊,沒有啦。只是阿緒曾經跟我提過而已。」穗希羞赧的笑了笑,頭一歪對我說:「對吧?」
我記得這個笑容。
在那瞬間,整個世界彷彿被黑暗所壟罩。耳邊傳來寧靜的浪潮聲,如細雪般白淨的沙灘,在月光照耀下顯得格外耀眼。是盛夏的夜晚。
我與穗希並肩而坐,沐浴著光芒。
十六歲的我,明明什麼也不懂。用粗糙的計畫瞞過晴姊,騎著修借我的機車,與她一同前往充滿許多回憶的海灘。
薑汁牛奶的氣味,還有那生澀的初吻……
一回神,十八歲的穗希正在眼前微笑。
哈哈……
十八歲的我也笑了。
「的確是沒去過呢。」
我配合她撒了謊,畢竟那是屬於我們的秘密。在晴姊面前說出來實在很不好意思。
晴姊茫然的望著笑個不停的我們。過了一會,可能察覺到些什麼了吧?她識趣的說。
「你們兩個還真無趣耶。呼啊——小希要跟我一起睡嗎?」
穗希搖搖頭。
「這樣啊,要早點睡唷。腰還會痛的話再跟我說。」晴姊只能尊重她的意願,臨走前還不忘調侃我一番:「你這傢伙可別對人家亂來唷。」
「才不會勒!」
在晴姊離開房間後,我盥洗完重新鑽回被窩。
穗希尚未入睡,不知為何一言不發直盯著我。我被這沉默弄得有些不自在。
話說回來,意識到自己跟她父親所做的事如此雷同後。總覺得有些話想對穗希傳達,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僅僅是一時興起罷了。不過,該怎麼說才好呢……?
這時,一個想法突然閃過。是啊,沒什麼好猶豫的,直接跟她說就行了呀。
「那個……」
「嗯?」
有點緊張呢,心臟噗通噗通的聲音似乎都被聽見了。
「等天氣暖和些,我們再去大橋那邊走走吧?」
我故作輕鬆地說。
「好啊。」
「到時,借我一點時間吧?」
「咦?」穗希的臉稍稍泛紅,愣了一會才回應:「只要一點點嗎?」
「妳願意的話就足夠了。」
「……」
她用認真的眼神凝視著我。
「代價可是很高的喔?」
「太小看我了吧。」
「阿緒這個大笨蛋……」
「什麼嘛。」
我開心的笑了,一邊抱住她,細細感受懷裡的呼吸與脈動。
即使未來模糊不清,即使要捨棄所有的一切,即使和她在一起只有吃不完的苦頭,我還是想和她一起活下去。我對於自己所做出的選擇……對於不得不做出的選擇感到十分珍惜。
是啊,我們要像這樣子活下去,懷抱著各種不同的回憶活下去,不帶有一絲後悔。就只有這樣,才是我所希望的生活。
等待盛夏到來,盡情享受湛藍的大海及天空,還能去山上出遊,欣賞滿山遍野綻放的野百合。和穗希手牽著手,去許多的地方玩耍。幾年後,在鎮上開間小小的店吧,就選在靠近海邊的地方好了,她肯定會喜歡的。我要和穗希享受這樣的生活,以及之後的每一天。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傷腦筋。
該如何讓穗希坦率地說出口呢?
我一邊思索,一邊將臉湊近她。
「所以啊,要加油喔。不管是現在,還是好久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