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渺的黑暗裡，她勉強找回了自身的存在，與意識。
是怎麼來到這的？這裡又是什麼地方？是夢境，抑或是幻象，又或者是——真實？銀白雙眼眨了眨，一遍又一遍，那雙能看盡世界萬物的眼此刻竟無法望透任何事物，舉目所及盡是無止盡的黑，沒有任何問題得到答案。
彷彿回到了一切都尚未開始的最初，初生之前使人最為放鬆的闃黑。
但她已經好久沒有觸碰到那些了，此時面對眼前未知的黝暗，莫名地竟有細微的不安感正抽芽增生。
她得做些什麼。
抬起手，黑暗徐徐流淌，如鷗鳥翅羽輕柔撥開水面，漆黑漣漪晃盪漾開，蹭過指尖又掠過面頰，剝下黑暗的色彩，將有些眼熟的繽紛光景重新展露眼前。
她猜想自己大抵是在做夢，以記憶為藍本重新編織的虛幻，唯有這等夢境才會出現如此怪誕又讓人在意的發展。
那麼，今天的夢又是什麼？她已經很久沒夢過以往的事，不論是來到地上之前、或是抵達那個國家之後。很久，太久了，久到她幾乎要忘卻曾發生過這些。
然而記憶不會被真正忘卻，它們不過是缺失了用以開啟的鑰匙。
「……啊。」
她在夢裡低呼一聲，望向自己伸出的雙手。
平時被黑衣包覆的白皙手臂，此刻已被淡銀的臂鎧覆蓋。上頭有她熟悉的，與一頭展翼飛龍相似的紋路。
真正的夢方拉開序幕。黯淡色彩褪落之後，色塊與線條交織，彼此與彼此拼湊成一幕栩栩如生的畫面，一片寧靜祥和的村莊，歡悅笑語彷彿隔著一段遙遙距離都能輕易聽清，即使她的記憶裡不存在有關那些話語的痕跡。
早在聽清前便覆滅了一切。
那是她所經歷過，如今正依照劇本重演的過往。本該被遺棄至記憶之洋深處再不見天日的，最為深邃的夢魘之一。
在抵達阿斯嘉特之前，她曾在某個國度駐留良久，留下無數回憶，好與壞參半。眼前的是其中最糟的之一，也是促使她離開的契機。
如今展露眼前的與先前並無二致，一樣的場景、註定的結局，唯一的差異是，被鎖在軀殼中的靈魂，並不是當初的騎士。
——並不是那名，將指令奉為神諭的影之銀騎。
深黑的浪潮自腳下蔓延，把騎士的影子拉長、擴散成湖般的朦朧輪廓，朝眼前的安寧淌流。
本該是她能輕易執掌的事物，此刻卻全然不受思維控制，肆無忌憚地，它們開始攀附、淹沒所見的一切，將本該平穩的景致扭曲成惡質的夢魘。
天際好似也因異變而黯淡了下來，望著眼前重演的、令人作嘔的回憶，她僅是默然以對，甚至連一句希冀終止的話語都無從吐露。
現在的她若是能說出那種話，大概連她自己都會嘲笑自己吧。
這場面可是當年她毫不猶豫遵行的指令所鑄成。
陰影通常會使她感到安心，她在其中成形、自裡頭被孕育，生命對於己身誕生之處總會倍感親切，她也不例外。
但此時此刻，那片陰影只讓人驚懼。
對於早已發生的事，她無力阻止，或許潛意識中的某一塊也不想對此做出任何回應。淡銀色眼眸裡甚至沒浮出半點較複雜的情緒，她還能說些什麼？全是自己做過的事，想辯駁都無從下手。
世人常稱騎士為英雄象徵，但受人操使而做出這些行為的，能有這份殊榮嗎？
她彷彿能聽見墜落深淵的人們垂死掙扎，尖聲咒罵，最終徹底淪入淵藪底部，再也無法逃離。
直至生機泯滅殆盡。
她能透過影子感知、掌握所有有生物體的存在，隨著深淵的裂口咧得愈發龐大，那些生命的痕跡便漸漸淡去、減少，從漫天繁星似的密集轉為稀疏，而後全數消散。
然而陰影絕不會止步於此。
難以言喻的情感揮發在意識裡，熏得人想斷絕視野再也不去窺看。這不僅是她帶給他人的深淵，更是自己留給自己的深淵風景。
也許這就是落入深淵的她得一再回憶觀看的景象吧。
她明白自己沒有終結夢魘的權力。是否會就這麼永遠被囚禁在惡夢之中？她不曉得。倘若一切真是照著過去發展延伸，那麼在一切都為時已晚之前，她還能等到一個阻止這一切的人。
加害者反過來期盼救贖的結局著實可悲。
溫暖、柔和，不屬於夢魘的色彩與觸感滲入，延伸而出的陰影劇烈顫動，如同潮水般褪去。
「夠了。」
聲線與記憶中如出一轍，成了將徹底淪入深淵的意識拉扯拖曳出的繩索。臉孔是模糊的輪廓，再怎麼睜大雙眼都瞧不清，唯有那溫暖的感觸與一色銀白深刻烙印於心。
和煦柔光閃爍，好似引領前路的明燈。她眨了眨眼。
「……抱歉。」
這句話似乎也不該對著他說。
「為什麼道歉？」對方反問。他們離得很近，近到她能在夢裡感受到話語吐露的聲息。銀白髮絲從他肩頭垂落，拉開一抹明亮光輝，「那不是妳的錯，只是必然的發展罷了。」
「即使不是妳來，他們的結局也是一樣的。」停頓片刻，「所以，別把這當成自己的罪行。」
「……」
對於那番已聽聞一次的勸慰，她沉默。
沒有拒絕指令的她，又何來資格說自己沒有錯呢？沒有留下半點退路的她，確實無可反駁犯下的罪。
即使那以正義為名執行。
然而，夢境沒有留給她說完話的時間。回憶收至尾稍，眼前人本就不甚清晰的面容變得更加模糊不清，最終色彩剝落，連帶構成夢境的畫面也如同被敲碎的玻璃一般綻裂，崩落後成為一片虛無的黑。
意識浮上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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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還好嗎？」
從夢境中醒轉，入眼的是神情帶著擔憂的友人，一個按理說此時不該在這兒的人。但此刻她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在乎這些了。
「做了惡夢。」
她呢喃著回應，將掌心的短劍掐得更緊，指節泛白。那是她從過往帶來的少數事物之一，承載無數記憶，證明她曾在那地方活過。
帕修特不太能理解自己為何會突然夢見這些，時隔多年，她都幾乎要遺忘了這樁事件。曾經深刻的感觸被時間淘洗磨平，她以為自己早該能放下這些。
她以為時間終能治癒一切，然那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夢。
「看起來不像是單純做惡夢啊……」冰冷手掌撫上額間，魔力織成法術滲入體內，讓因惡夢影響而緊繃的意識得到舒緩，「這樣有好過一點嗎？」
「嗯。」深呼吸、吐出，重複了幾回，那種劇烈的不適感總算好過些了。思維勉勉強強地開始運轉，她鬆開手掌，抱著腦袋再度深呼吸。
夢裡的潔白身影，那是——
「——夢到以前的摯友，不全是惡夢。」短劍落在床邊，銀白眼眸直直凝視，「應該，休息一下就好了。」
如是說著，但帕修特心知事情不會就此結束。休息能舒緩生理的不適，但心頭的疙瘩終究得從根本解決。
解鈴還需繫鈴人。
抿起唇，她想自己是該思考如何解決了。也許，她勢必得回去一切的源頭、最初的那個地方一趟。
有些事，終究需坦然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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