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呼吸,吐氣。
胸膛裡那縷白煙,為眼前漆黑,倒入乳白潑墨。
嘩啦——。
乳白與漆黑,揉合成曖昧不明的灰。在灰暗之中,舊系館的走廊輪廓,緩緩浮現。一位抱著一九六三年初版的《費曼物理學講義》的妙齡女子,瞇著眼睛,向她身邊一位上班族打扮的中年男子,講述她腦海裡,物理研究的光明未來。她搖晃著馬尾,劃下的圓弧彷彿她那上勾的嘴角。
——而她口中的「未來」,在我腦裡,與另外一把滄桑而低沉的女性嗓音,在課堂不斷重述的那幾段話,完美疊合。
那位男子聆聽著,直視女子雙眼,佩服之情溢於言表,還不忘對女子的論述,發表點自己的想法。最後他淺笑道:
「妳才大二,就能對物理有這麼深刻的理解,非常不容易。妳以後要成為優秀的學者,回饋妳的家鄉。」
待男子的聲音消散在這走廊中,那縷白煙再次回到面前,淹沒相視微笑的兩人。舊系館走廊的輪廓,像是被手指壓到的黑色蠟筆筆跡,逐漸模糊。待白煙再次散去,我才看清躲在白煙後的,是美國半夜的街頭。
那次走廊上的談話之後,三年過去了,女子也前往異鄉攻讀博士學位,熬夜苦讀到深夜,才出來買晚餐。我感受到麻薩諸塞州十二月的寒風,以及目睹女子拉起圍巾想要抵禦,肺葉卻不斷灌進冷風,直到她面色痛苦地倒下。
躺在病榻上的她,惦記的是遠在故鄉的那位教授——曾在系館走廊聆聽她的夢想,並且鼓勵她要成為優秀學者、回饋家鄉。
來到美國後,她一直保持定期寫信的習慣,向教授回報近況。只是這次,為了不讓教授為自己操心,她不再寫信給那位,等待自己回去報答教導之恩的教授了。
直到她終於戰勝病魔,下了病榻,博士學位的修業年限也僅剩一年。她別無選擇,只能回到以往焚膏繼晷的日子,將學業完成,自然也忘了以前寄信的習慣。
回憶如幻燈片快轉播放。當濃濃白煙再起,我便看見在桃園機場,拖著行李急奔的她。轉瞬間,桃園機場的海關,扭曲變形、分解、重構,成為舊系館的走廊,而不變的只有她彷彿永不停息的腳步。
終於,她來到教授辦公室的門外,謹慎地敲了敲門,卻無人應聲。她安靜地站在門外,然而這寧靜的等待哪怕多了一秒,都是熾熱煎熬。直到有人經過,認出她來,帶著歉意地告訴她,教授先前病逝的惡耗。
她愣了數秒,才爆出哀號,跪倒在地,伴隨著白煙吞沒了她、吞沒了她的哭聲。
我再度睜開雙眼。
靈堂的燭光隨風搖擺,卻照不亮老師的遺照,往生咒綿密的聲音再次灌進耳裡。
老師生前並不是個擅長跟同學打成一片的教授,反倒有些古板,上課時只是平板地唸過教科書,唯有在期末給等第時,總會讓人特別意外——有次同學期末考只寫了句「教授辛苦了,祝教授身體健康」,最後居然低空飛過。
可我記得,老師在期中考發還考卷後的那次上課,焦急地說「我也很希望所有同學都能通過啊!我也很希望同學都能學習到知識……可是各位同學……唉!我能怎麼辦?我到底還能怎麼做呢?」
在此之前,我印象中的老師,面無表情、聲線平板。比起教授,更像是莫得感情的機器人。唯獨那次,我可以從她顫抖的聲音,聽見她壓抑著自己痛哭的衝動。
同學大多都以為,老師就只是個神經質的完美主義者,更甚者說她精神異常。可那些同學,有哪一個像我一樣,看見約四十年前的舊系館裡,還能神采奕奕地述說願景的那位少女?有哪一個像我一樣,看見少女肩膀上的承諾,以及餘生那如影隨形的遺憾?
但放眼望去,同屆同學中,來參加老師公祭的只有我一人,而被她教導過的學長姐們之中,出席的也屈指可數。
不過也罷,我早就習以為常了。
早就習慣,只有我能看見,埋葬在白煙後的黑歷史。
(二)
深呼吸,吐氣。
公寓頂樓,我獨自一人抽著香煙,反覆品嚐咽喉裡那縷白煙,試圖舒緩隱隱發作的偏頭痛。
——別去感覺。
在我從未親身抵達的遠方,又有人在舉行火化儀式了。就算我睜開眼睛,想欣賞繁華城市的夜景,然而在這如星空絢爛的畫面中,我依然能捕捉到縷縷白煙竄起,以及白煙底下素未謀面的人。他瞞著妻子,到燈紅酒綠的地方徹夜狂歡,卻欺騙妻子自己是在加班,最後縱慾過度而亡。
「嘖。」耳邊傳來我自己發出來的不屑聲響,但我的頭痛絲毫不見舒緩。
人類火化屍體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石器時代。原本生氣勃勃的人類,變成一團毫無意義的蛋白質,流淌著濃稠的屍水,並在蛆蟲得以大快朵頤之前,焚燒殆盡,只留下一團依然沒有半點意義的灰燼。
而我,擁有了人類開始火化屍體以來,所有被火化的死者的生前記憶。
這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當遠方有人開始焚燒屍體時,我只要閉上雙眼,眼前的黑暗隨即濃煙四起,讓我得以穿梭在往生者的回憶裡,像是操控影片的時間軸那般容易;但當我不想去感受逝者的一生時,不論怎麼壓抑、或者轉移注意力,那白煙仍然會霸佔我的視野,強行播送逝者生前的罪行,就像剛剛一樣。
擁有這麼大量的記憶,也對我的日常生活帶來困擾。比如:我總是記不得自己生活周遭那些瑣碎的細節,例如:別人前幾秒才交待的事情、同學討厭吃的食物,以及普郎克常數小數點後第二位的數字。有時,我連自己的生日也不甚記得,甚至還要周遭人一句「生日快樂」來提醒。
有些比較敏銳的人,更說我根本不像是個大學生,倒像是大學生的身軀裡,住著一把老靈魂。他們並沒有說錯,我身軀裡住的,是有著五萬年悠久歷史的老靈魂。
不過說是「火化」,事實上「定義」可廣得很——凡是那些被燒成灰燼的人,無論是火化、自焚、被火災殺害,甚至是核爆時被高溫蒸發掉……全都算數。
於是,比起普通人一生中的小奸小惡,我記憶中更多的是,人類已知用火以來累積的暴行與鬥爭——公元七十年耶路撒冷、章武二年彝陵、天正十年本能寺、第三帝國奧斯威辛、昭和二十年廣島與長崎……。
從大概五、六歲時吧,因為這與生俱來的能力,我時不時會透過如影隨形的白煙,看見大人們醜惡的一面。接著便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大哭大鬧,還緊抓著媽媽不放。
身邊的小朋友因而疏離我、幼稚園老師也覺得我不大正常,焦慮的爸媽帶我到處去收驚幾次,也不見成效。直到帶去讓所謂「通靈師傅」看,說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才有的特異能力。
我看分明是因為,我前世是個縱火狂——比如陸遜之類的,才會在今世遭受這般罪過吧,縱火狂投胎轉世後,腦袋存放了所有被火化為灰燼的人們,他們存留的靈魂。
時時刻刻地被他們日積月累,如深似海的罪惡所折磨著,就算嘗試將自己置身於歡騰的場景裡,結果都是一樣的。
唯有抽上一口煙,才能緩緩地深呼吸、吐氣,忘卻我腦中不停暗流洶湧的,來自現世的一切喧囂,以及穿越時空、席捲而來的所有紛紛擾擾。
遠望夜空下的繁華城市,汽車車燈形成的那昏黃小河依然川流不息。我又吐出一陣濃煙,鼻腔盡是煙灰香味,只求能吐出胸臆裡,那些因深重罪孽而厚重的靈魂。
因罪孽而深重的靈魂……我細品自己剛才想到的形容,想起埃及神話裡,死神阿努比斯把死者心臟放上天秤,看它能不能比象徵瑪亞特——亦即真實——的鴕鳥羽毛來得輕。如果心臟比羽毛重,那麼心臟就會被長著鱷魚頭、獅子上身和河馬後腿的怪物「阿米特」所吞噬。
把這神話裡的「心臟」換成「靈魂」,我相信仍然沒有人能夠逃過阿米特的血盆大口,至少我吐出來的這口濃煙,是如此對我說。但我只知道,或許人生幾十載,不論生而為王、還是落草為寇,最後都只不過是一縷濃煙,回歸到靈魂最初始的顏色與形狀。
至於我靈魂的形狀嗎?我會說,肯定是圖書館的形狀,記錄全人類黑歷史的圖書館。
滋——。
忽然,我的長褲口袋,大腿之處,傳來一陣震動。我接起手機,打開來查看訊息,原來是同學的群組。
——有沒有人要來團購這面旗子?剛好在特價!
是俊偉。俊偉傳來了一個連結,連結縮圖裡的那些政治口號,異常醒目。
可我總覺得,在眼前那永遠揮之不去的白煙之後,我聽到了耶路撒冷的聖城前,奮銳黨人高喊著要猶太人團結,將整個猶太省帶入瘋狂,最後踏向毀滅的烈火。
(三)
幾日後,我一踏進系學會辦公室,便看見那面團購來的旗幟,大剌剌地掛在系學會的牆上,刺眼得堪比雷射直射雙眼。
「俊偉,」我叫住在辦公桌前敲打著鍵盤的那人,「這不是你團購來的旗幟嗎?你怎麼把它掛在這裡?」
「哈?我多買了一面啊,」俊偉探頭出來,一副理所當然,「我想把這面旗掛在這邊,沒什麼問題吧?」
「……可是這裡是系學會辦公室。」我無奈道。
「又沒差,那為什麼你們可以在系學會辦公室放這些玩偶?」俊偉轉身,掌心向上,指向書櫃上一整排的可愛玩偶,「你覺得這些玩偶跟這面旗幟,有什麼差別嗎?他們都只不過是裝飾品。」
——裝飾品。
我想到抱著這類「裝飾品」殉身烈焰之中的所謂「烈士們」,不由得眉頭一皺。
「那俊偉,我問你,」我繞到書櫃前,順手拿起一隻皮卡丘玩偶,抱在懷裡,「為什麼人會購買這些玩偶呢?」
「因為你們錢太多,拿去花在夾娃娃機上,然後不知道怎麼處置這些娃娃,所以放在這裡?」俊偉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甚至沒有看著我。
「當然不是,那是因為玩偶很可愛啊。皮卡丘那麼可愛,被騙一點錢也是合理的吧?」我搖了搖懷裡的皮卡丘,「可是你為什麼會購買那些印著口號的旗幟呢?難道是因為印了口號的旗幟,看起來比其他旗幟更可愛嗎?當然不是,你是因為認同旗幟想表達的理念,才買下它的,對吧?」
「對啊,難道有人不認同嗎?這不是普世價值嗎?」俊偉攤手。
「我不予置評啦,政治什麼的……我真的不太了解。」我把皮卡丘放回原位,拍了拍手上灰塵,「可是萬一有人不認同這樣的理念呢?那這面旗幟不是會造成尷尬跟誤會嗎?」
「又沒差,你等有人不認同,然後向我抗議再說吧。」俊偉繼續盯著螢幕,聳了聳肩。
見俊偉被我質疑,顯得有些不悅,我也只能靜默下來,然後拉開椅子坐在俊偉的斜對面,開始處理一些系學會公務。
在這段時光,系學會的成員陸陸續續進到辦公室,同學們或喧嘩、或嘻笑。當然,有人注意到那面刺眼的旗幟,卻只是輕輕帶過,像春天吹過煙硝的微風,把塵埃輕輕吹走。
我偶爾讓視線通過筆電螢幕上緣,觀察周遭人們對那面旗幟的反應——有的很是興奮,這類人當然也參加了俊偉發起的團購;有的則不以為意,我想就算那面旗幟,換上相反立場的另一句口號,他們的反應也是這般平淡。
「可是讓這面旗幟出現在系學會真的好嗎?」終於,一位女同學發出跟我一樣的詰問,但她的語氣更像是純然的擔憂,「系辦人員很常不敲門就闖進來,萬一他們看到的話,總覺得不太好……。」
「又沒有關係!」俊偉率先出聲,激動到都站立起來,椅子甚至往後飛了一小段距離,「如果系辦的人過來說不要掛這面旗幟,那我就跟他說,這裡是學生空間,學生要放什麼都是我們的自由吧?」
「對啊,何況系辦應該不會管我們在系學會放什麼東西吧,只要我們維持系學會的整潔的話。」一位男同學笑瞇瞇地幫俊偉把椅子移回原位,「不然他們應該會叫我們把那些玩偶撤下來。」
「而且我們這面旗幟上,沒有寫太奇怪的口號,對不對?」另一位女生望向提問的女同學,其他人跟著緊盯著那女生,辦公室的空氣瞬間凝結。
「呃……好……吧。我只是怕系辦的人看到,會覺得不太好而已。」那女生很快地妥協,閃爍眼神卻依然埋藏著不安。
「哪裡不好了?」俊偉握緊雙拳,面紅耳赤地辯駁,「XXX不倒,台灣不會好!這是台灣人的共識才對!有誰不同意的?」
「喂喂……冷靜……。」我聽了直發愣,趕緊要俊偉鎮定點。可俊偉只是環視四周,然後拉開椅子重重坐下,繼續歇斯底里地大吼:
「真的很希望某些老人趕快死光,不然台灣沒有未來!整天只想著XX,卻領著台灣發的退休金,國庫的錢就是這樣被啃光的。」
待俊偉語畢,我再一次沿著筆電螢幕上緣,像警戒的士兵般,掃視身旁的人——有的紛紛點頭如擣蒜、有的無可奈何地苦笑、更多的人繼續他們的不以為意。
當我意識到,居然沒有人跟我一樣,為剛剛那段偏激發言感到擔憂、不屑、甚至憤怒,我不禁為此感到不寒而慄。
深呼吸、吐氣。
在我耳邊響起的,卻是原子彈之父歐本海默,透過廣播的自白:「一些人歡笑,一些人痛哭,但多數人是沉默的。我猶記那些來自《薄伽梵歌》的詞句:當毗濕奴要求阿朱那王子履行他的『義務』,為了說服王子,化身為多臂型態,並說:『現在我成了死神,成了世界的破壞者』。」
(四)
隔天,我再次來到系學會,辦公室依然只有俊偉,以及那面刺眼的旗幟。
「欸,曹炎烽,」我還在門口,還來不及把門帶上,俊偉便抬起頭來,一副得意洋洋,「系辦的陳小姐剛剛來,看到那面旗幟,你知道她說什麼嗎?」
「什麼?」
「她什麼也沒說。」語畢,俊偉便仰天大笑幾聲,接著說:「看吧!我早就跟你說過,我們要在系學會放什麼東西,系辦根本管不到我們!」
「……恭喜你?」我淡然回應,「不過,如果系辦的人要你撤下旗幟,你也只能照做吧?」
「那當然是繼續掛著啊,誰理系辦啊?」俊偉揮揮手,「系辦反對也不能怎樣,新的時代來了,當然是要努力捍衛我們的自由民主,絕對不會像一些廢物老人一樣妥協,然後當國家的米蟲!誰不同意的,那就滾去別的國家,不要繼續住在台灣了!」
——我覺得夠了。
我沉默地點點頭,並且帶上門,順便輕輕地、輕輕地反鎖系學會的門,像貓咪輕柔踏步在平衡木上,也不發出任何聲響。
「你是說,努力捍衛『我們』的自由民主嗎?」我將手伸進口袋摸索,將打火機握在掌心,面不改色地走向俊偉,「那你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去捍衛所謂『自由民主』?你可知道所謂烈士,是要慘死之後才會有人景仰的,你真的會當那『馬前卒』?」
「那當然,如果有誰想侵犯我們與生俱來的一切,那我第一個上戰場!」俊偉伸出手指,直指天空。
「喔?那你知道鍵盤不能算是武器的一種嗎?」我抽出緊握打火機的那隻手,並且把雙手安放在桌上,與俊偉閃爍著執著與怒光的雙眼對峙。我們面對面,僅僅隔著一台筆電。
「那你又如何?整天像老頭子一樣碎碎念。你不是曾經說『政治什麼的我不了解』?那你有聽過『對政治冷漠的下場,就是被糟糕的人統治』吧?」俊偉反唇相譏,露出輕蔑微笑,他雙掌向上攤開,放置在桌上,「你其實反對這面旗幟上所說的吧?是不是?」
「對,我反對。」我回答。本來我對此不置可否,直到俊偉逼迫我表態,我只好說出我的立場。
——因為在我眼前的滾滾白煙,拉開序幕之後,上演的全是這幫激進份子,如何引火自焚的「黑歷史」。
「那滾出台灣啊!去別的國家住……。」
「這是『身份政治』嗎?」我伸出握著打火機的那隻手,比出食指,「當有誰違反大眾的民意,就必須被送上斷頭台。你可曾聽過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恐怖統治』?」
「我沒有說要殺掉你啊,只是請你不要待在這個國家。」
「我還記得你昨天說的,容我再複述一遍,」我搖搖頭,輕按著開始作痛的額頭,「你曾說,『希望某些老人趕快死光,不然台灣沒有未來』——這是你內心深處,對我的感想,因為我也不支持你的想法。」
俊偉聽了,只是低著頭,偶爾揚起那如惡狼的眼神,隨時要撲來摧毀我、撕咬我那般。
「但是我不會那麼想,我不會希望你去死,這點你儘管放心。」
——因為人無論是生而為王,還是落草為寇,人生的終點都是一團再如何翻找,也毫無意義的骨灰。希望近在眼前的人去死,意義又何在?
俊偉終於猛然抬頭,問:
「我不明白啊,為什麼你會有反對XX的想法?明明都是……」
「明明都是『年輕人』,對嗎?」
喀嚓——。
我的拇指已經滑過打火機開關的滾輪,渺小火苗隨風飄曳。或許你可以吹熄火苗,但你撲滅不了燎原大火後的那一縷縷白煙。
「——可你剛還說我『像個老頭』呢。」我直盯俊偉瞳孔裡搖曳的火苗,感受到自己臉部肌肉的牽動,想像俊偉眼裡的我,露著怎樣的狡黠微笑。
「欸等等,你不要在這裡抽煙,校園是禁煙場所……。」
深呼吸,吐氣。
在我胸膛裡那縷永不消散的白煙,為俊偉漆黑的瞳孔,倒入蒼白水墨。
嘩啦——。
蒼白與漆黑,混合成曖昧不明的灰,接著這整片灰慢慢凝結,從「面」降維至「線」,再重構成一個個新的「面」。最後留存的,只有老舊相片般泛黃的背景,以及一九四五年的日式街頭,穿著和服的人們漫步著,遠方的軍工廠煙囪冒著烏煙,髒了蒼空。
我透過打火機的那點火苗,帶著俊偉一同穿越時空,回到二戰尾聲的長崎。我看見一位少女,向一位拖著推車的老先生問好,向他慰問家裡的近況,卻得知老先生的孫子,先後在遙遠的太平洋島嶼上「玉碎」。少女也只好安慰老先生,直說「光榮戰死是軍人的最高榮耀」。
老先生只能直搖頭,緊閉雙眼,滿佈皺紋的臉龐扭曲成一團,只求眼淚別在此時掉下。
「……好可憐。」在這時空間裡,我聽到俊偉的憐憫心聲,而我不做任何回應,只是等待。
等待天空被美軍的飛機鋪滿,街道蒙上一層陰影,防空警報大作。少女扶著老先生倉皇逃向防空洞。然而還沒抵達防空洞,少女便發現——美軍投下的,是催促日軍趕緊投降的傳單。
「……年輕人,給我念念這傳單都寫了些什麼?」老先生瞇著眼睛,伸出顫抖的手指問道。
「先生,這傳單是米國寫給我們的,勸我們快點投降……。」
少女還未說完,老先生忽然一把搶過傳單,然後將其揉成一團紙球,咽喉裡還發出悲憤的低鳴。我感受到他餘生剩餘的力氣,幾乎要花在那捨身搶奪傳單的瞬間上。
「呸!要我向那幫米國流氓投降?」老先生原先瞇成一條線的雙眼,像被點著的蠟燭,「只要天皇給我一顆炸彈,我就衝向前線,炸得米國天翻地覆!」
少女聽了,驚駭得倒退數步,遲遲不閉上那半開著的嘴巴。
「他們說得對……他們說得對……只要我們所有人民抱著隨時為天皇戰鬥、『玉碎』的意志,那麼就算是米國,也會被我們所粉碎!天皇萬歲!天皇萬歲!天皇萬萬歲!」
老先生持續顫抖著,握緊雙拳,對還驚慌失措的少女放聲嘶吼——呦,俊偉,這就是你的模樣。
少女莫不作聲,可看她那瞪得老大的雙眼,似乎也被老先生所言打動了。白霧翻滾,混雜長崎軍工廠源源不絕的黑煙,直到這黑白相間的雲朵消融後,我們看見小學校的軍事訓練,學童們排列整齊劃一,手持竹槍,在老師的指揮下練習突刺。
「記得!當米國人踏上這片領土,就要將竹槍捅進米國士兵的咽喉、胸膛、或著腹腔裡!」
在這隊伍中,我觀察那些學童的眸子,雖然有些人的雙眼充滿恐懼,但對於所謂「玉碎」,卻各個深信不疑。連隊伍裡那位熟悉的少女,眼神也繼承某種難以言說的憤怒,有如那位老先生雙眼裡的那點燭光。
我忍不住嘆息,這就好比前一天在俊偉一番發言後,卻沒有人感到反感,那種失落感吧。
街頭流傳著前幾天廣島遭受「超巨型炸彈」轟炸的消息,可絲毫沒人在意,每個人腦裡不斷重述著「一億玉碎」的字眼,早上練著刺槍、晚上吃著政府限額配給的一小把白米飯。
直到某天早上,少女照樣出門替家人領取點物資,她注意到空中有約莫三台米國軍機在巡弋,但空襲警報卻沒有響起,她只好繼續移動腳步,穿梭在木製建築之間。過了一會兒,她手裡的袋子,裝著一些白米、幾罐醬油,還有一小把蔬菜,踩著木屐準備返家。
——怎麼配給的白米飯越來越少了呢?
少女皺緊眉頭,低聲嚷嚷。作為回應少女的疑問,在不遠處的浦上天主堂圓頂正上方,一顆「太陽」發出的光芒越發強烈。
少女好奇地抬頭,伸出手來想抵擋掉一點光芒。那剎那,以浦上天主堂為圓心,每條街道都被凍結,表情與動作只剩下一種——緊盯著那顆「太陽」,露出困惑的神情。
那顆「太陽」逐漸膨脹,然後化成巨獸,在白光底下肆虐——。
啪——。
我將原先抵在打火機滾輪上的拇指收回,眼前的俊偉雙手掩面、趴在桌上,額頭上冷汗直下。他倉促地喘氣,在斷斷續續的換氣聲中,夾雜著他不停複述:「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而我則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覺得這是真實。對我而言,我所作的一切只是徒勞而功——但我還是想,與俊偉分享我腦海裡的景象。
最後,我瞥了他顫抖不止的樣貌一眼後,收起打火機,背對那面旗幟,打開系學會的門離去。
(五)
後來系學會裡那面旗幟被撤了下來,那乾淨牆面令我感到格外身心愉快。
只是作為「展現真身」的代價,俊偉開始在班上中傷我,說我趁系學會辦公室裡只有我跟他時,對他進行騷擾……好吧,俊偉倒也沒說錯。
於是我又一次地被當成異類了呢。理解我的,唯有嘴裡那根香煙,畢竟我們都是與白煙共舞的「同類」。
深呼吸,吐氣。
今日本該與班上同學一齊出遊的我,又獨自一人來到公寓頂樓,與我唯一的老友香煙,反覆咀嚼齒縫間那縷白煙,回想這幾天我腦海那些似曾相識、卻一再重播的畫面。
——別去感覺。
就算眼前是這城市繁華的景象,我只想到系學會裡曾經出現的那面旗幟,以及人們拿著旗幟出現在街頭的激烈場景。可在我腦裡,那群人們的頭頂上,永遠頂著一顆即將降災的烈陽,然而他們卻毫無自覺,如飛蛾撲火。
以為支手能撐天,遮蔽的卻是自己的視野,最後迎來的是毀滅。
在我靈魂深處,擁有一座記錄全人類黑歷史的圖書館,但是我永遠也解不開的謎題是——為什麼人們不停的重複一樣的蠢事,不斷地為自己帶來覆滅?難道只是因為,人們從未到過這座圖書館,回顧五萬年歲月裡那些罪愆嗎?
滋——。
忽然,我的長褲口袋,又傳來一陣震動。我接起手機,打開來查看訊息,依然是同學的群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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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一、我慢慢來還債,耶。請其他有參與活動的同學不要催,我會慢慢補。
二、「曹炎烽」這姓名他媽也太多火了吧。
三、我沒有預想劇情中那些XX該填什麼,你們覺得可以填什麼就填什麼。
四、比起表達人文關懷,我果然更像機掰人。
五、感謝山梗菜大大提供此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