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絲斑白的老太太坐在藤椅上,手上剝著豆莢,舊收音機唱著模糊的台語老歌。
我突然好想哭。
「阿嬤。」
「怎麼了,阿文?」
「我……成為厲害的人了嗎?」
阿嬤啞然失笑,皺紋比我記憶中深邃了些。
「阿文覺得呢?」
「我……」
阿嬤放下豆莢,輕輕撫摸我的臉,微微笑。
瘦小的手掌粗糙而溫暖,深不見底的懷念。
「對阿文來說,什麼是厲害的人?」
「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我不知道……」
我放棄辯解。我一直不是腦筋很好的人,更遑論是面對這樣的提問。
「那麼,阿文『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阿嬤的臉和我兒時的記憶中如出一轍,我突然發現我對她的感激難以言喻。
「——有一個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的女孩子,我希望能夠保護她,希望能夠……讓她幸福。」
阿嬤笑顏逐開。
「那不是很厲害嗎?」
「這樣就可以了嗎?」
我不確定地抬起頭。
赫然,阿嬤的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年輕女人。
烏黑長髮、嬌小臉蛋,輕輕柔柔地笑著。
「當然可以囉。」
霎時間,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溫熱順著臉頰滑落。
白霧冉冉升起,女人的臉漸漸消退。
我的喉嚨乾啞,但我還是急切地想告訴她。
「媽,我好想妳。」
她溫柔地拭去我的眼淚,輕輕說出三個字。
每個母親都會對孩子傾吐,我卻一生無緣的三個字。
當母親的臉消逝於白霧中時,我泣不成聲。
※
我睜開眼,看見陌生的天花板。
遠處人聲吵雜,我周遭則相當安靜。
半晌後我才意識過來。
這裡是醫院,我沒死。
我掙扎著撐起身體,肚子上的傷口痛得我差點叫出聲。
我身上穿著淺綠色的病人服,右手吊著點滴。這是一間狹窄的單人病房,唯一的一扇窗戶正被厚重的窗簾遮蔽,唯一的光源是床頭上方一盞斑駁黯淡的小燈。
除了隱約的空調隆響之外,還有一陣均勻的呼吸聲。
我低下頭,彥希趴在我大腿旁沉睡。
我鬆了一口氣,既然躺在病床上的是我,那她想必並無大礙,謝天謝地。
我凝視她從臂彎中露出的半邊臉龐,一時間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想就這麼看著她,看上一輩子。
過了一陣子,病房門被推開,門外亮光傾瀉,義哥提著幾個塑膠袋走進來。
他看見我,嚇得張開嘴,我豎起食指,讓他安靜。
「你可以坐得起來?」他輕輕帶上房門,用氣音驚恐地問。
「勉勉強強啦。」
「你醒多久了?」
「幾分鐘而已。義哥,為什麼我會住單人房?」
「你醒來後第一個問題是問這個?」他一臉嫌惡。
「姑且問一下嘛。」
「等你痊癒再擔心這些吧。」他毫不留情。
「現在幾點?」
他繞過病床,在靠近窗戶的那邊坐下。
「兩點多吧,半夜。」
黑幫是中午左右闖進學校的,算起來我大概失去意識半天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我一直不敢拉開病人服親眼看傷口,不過既然我還活著,應該沒什麼太大問題吧。
「義哥,你沒事吧?」我問。
「跟你比嗎?沒事,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和黃小姐已經在校外了。」
義哥打開塑膠袋,裡頭裝著乾麵和飲料,大概是木瓜牛奶吧,義哥很喜歡喝。
看著他唏哩呼嚕地吃起來。我忽然覺得好餓。
「抱歉,這種時間還讓你跑醫院。」
「別搞這套婆婆媽媽的,」他口齒不清地說,「我們是輪班制,老闆娘剛走,張姐早上會過來。」
「麻煩你們了。」我老實道謝。
「不過,她可沒有參與輪班,」義哥粗聲粗氣地說,伸手指著彥希,「她沒有離開半步,你懂嗎,文仔?打從他們把你推出手術房,蘇小姐就一直緊緊握著你的手。」
我垂下目光,不禁憐惜而眷戀地撫摸彥希的髮絲。
「文仔,你大概不知道,她救了一命。」
「我知道。」我輕聲說,「我有印象。」
「是嗎?那記得好好向她道謝。」
「好。」
「還有,別再讓她哭得那麼傷心了。」
心中一陣酸楚。
「……嗯。」
我心不在焉地撫摸彥希的髮稍,整間病房剩下義哥大口吃面的聲音。
「義哥,白天到底發生什麼事?」
「不曉得,」義哥罕見地遲疑,「條子沒公佈多少資料,即使是現在我們也只知道黑幫闖進學校而已,其他細節一概不知道。」
「死傷呢?」
他靜靜地看著我。
「最新數字是十八死,將近七十人重傷,還有十幾人失蹤。大多數是黑幫的人,但也包含一些普通民眾。」
我感到一陣暈眩,這個數字是上次商圈事件的好幾倍。
「事發地點畢竟是學校,憑良心講,他們反應已經算很快了,如果警察再晚一點——」
「太荒謬了……」
「是啊。」義哥同意,大聲吸麵,「聽說闖進學校的有超過三百個人,被抓的不到五十個,剩下的全都溜得不見人影。
「都發生這種事了,警察不能直接端了天海幫嗎?直接殺進媽祖廟逮人之類的……」
他抬起眼,抹了抹油膩的嘴。
「那是遲早的吧,現在的問題還是在於證據上。就比如媽祖廟吧,雖然大家都說那裡是天海堂口,可是這說穿了只是傳聞,根本沒有實質的法律意義,除非條子手上證據確鑿,否則根本沒辦法對媽祖廟出手啊。」
我苦澀地點點頭,忍不住嘆口氣。
這次事情鬧得這麼大,天海幫內部絕對不可能等著條子上門,在警方找上門,他們早就已經逃之夭夭了。
倘若只是涉案人脫逃那還好,最糟的是,他們搞不好會在警察出手前先搞出更大條的案子。以目前天海幫的種種動作來看,這可能性高得嚇人。
過去幾個月來,這座城市早已經人心惶惶,經過今天,我連新聞都不用看就知道情況更加糟糕。
究竟,這座城市會變成什麼樣子?
大概是因為義哥吃麵的聲音實在太大聲了吧,我腿邊的彥希呻吟一聲,抬起頭,茫然地揉著眼睛。
她先是望向發出聲音的義哥,幾秒之後,慢慢望向我。
「嗨。」我試著微笑。
她張大嘴巴。
「文……你……你……」
我伸出手,拍拍她的頭。
忽然間,眼淚從她臉頰上撲簌簌地流下。
「咦——」
這一下似乎連她自己也很意外,連忙伸手抹去眼淚。
「我應該不是在做夢吧?」
「應該不是。」我微微笑,替她擦擦臉。
「肯定不是。」一旁的義哥悠哉地剔牙。
她舉起手,握住我的手,將我的掌心貼在她的臉頰上。
她的臉溼溼的,溫暖而柔軟。
「看這裡應該是沒我什麼事了齁,」義哥拍拍腿,識相站起身,拎起他吃空的塑膠袋,「哥哥我就不當電燈泡了,我來去抽跟菸,你們小倆口好好恩愛一下吧。」
彥希臉有點紅,我則是朝他報以微笑。
「這樣吧,義哥,幫我買點東西吃好了,我快餓死了。」
「行,吃什麼?雖然這時間應該也沒什麼好選。」
「就跟你一樣吧。」我朝他手上的塑膠袋點點頭。
「好好好。」
他頭也不回地擺擺手,走出房門。
霎時間,房內只剩下彥希吸鼻子的聲音。
「妳沒事吧?」我輕柔地問。
「沒事……啊,有點擦傷,我自己跌倒的。」
她拉起褲管,膝蓋上貼著OK蹦。
「彥希,妳不應該回來的。」我是著平靜地說。
「回來……哪裡?」
「白天的時候,妳應該直接離開學校。」
她的思緒和我接軌,露出不明白的表情。
「我沒回去的話,你早就——」
我嘆口氣。
「嗯,妳沒回來的話,我大概早就死了吧。但是彥希,如果有個萬一,妳可能不但沒能救得了我,還會把妳自己的命給搭上啊!」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讓獨自一人橫死街頭嗎?」
「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彥希,妳還不懂嗎?我願意犧牲一切,換妳平安。」
「我也一樣啊。」
她直勾勾地望著我,雙瞳在黑暗中閃爍。
我忍不住別開目光。
「我也一樣啊……」她低語,「文哥,你真的覺得,如果我失去了你,我能夠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一個人繼續走下去嗎?」
我很想反駁她、很想斥責她、很想要她更在乎自己一點,但當我別開眼的那一刻,我就已經處於下風了,說什麼都是徒勞。
「我已經受得夠多了,文哥……我沒辦法忍受再失去你,真的沒有辦法。」
她沒有流淚,但是聲音卻支離破碎。
我只能嘆口氣,將她攬進懷裡。
「你想保護我嗎?」她悄聲問。
「當然。」我親了親她的頭髮。
「我也想啊。」
她伸手摟緊我。
「不論發生什麼事,一定會保護你。」
這邊荒廢了整整三個月了,應該是從我開始在巴哈發表文章以來第一次荒廢這麼久。
小說沒碰,影評也沒碰。
忙著上班追劇看漫畫打手遊,愜意人生。
把執著卸下之後,這種糜爛的生活是真的很爽。
《明日方舟》齁勝,有沒有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