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就只是感慨一下,嗯
九月初,黃昏。
時序踏入秋季,殘餘的暑熱卻仍執拗地影響著這座群山包圍的城市。只是從捷運站跑回住家這短短三分鐘,就讓我背後濕透。
不,這不算原因。
「──等等!」
我吶喊。不只從一路跑回家,甚至還跨階梯跑上六樓頂樓,我都想稱讚沒岔氣的自己。
不,這無關緊要。
在我眼前──如果用帶點文學氣息的說法就是「視線彼端」吧?──的她,站在高度一公尺、寬度十公分不到的女兒牆上。
彷彿下一秒就要投身世界的彼端。
「我來、了。」
還是岔氣了。我尷尬地紅了臉,但仍眺望著天空的她沒注意到。
「……」
她就像沒聽見我的聲音,傾訴般說著模糊的話語。風帶起她的及肩短髮,也將她不成字句的呢喃捎到我的耳邊。
和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
失焦的瞳眸不帶任何情感,纖細的身形彷彿一觸即碎,赤裸的纖足只要偏離一點,就要從超過十層樓的高度直墜而下。
第一次目睹他人尋死的我腦海中想到的,不是「先不要動」或「快點回來」之類的勸阻字句。
好美。
在夕陽的光芒中,她的輪廓變得曖昧不明。宛如幻影,又確實存在。踩在虛實與生死的邊際的她,散發超脫凡俗的美麗。
從那一刻開始,我的視線就再也離不開她。
***
「跳樓?殉情自殺?」
古益田重複電話另一頭傳來的兩個關鍵詞,便拆開剛組裝好的環保筷收回筷盒,抄起車鑰匙同時說道:
「你今天休假吧?我到現場跟你換手。什麼不好意思?休假就休假少看到案子就想參一腳。地址傳我手機──」
「有案件嗎!」
「──我操你媽的大芭樂、靠悲喔你兩個高中生又跑來幹啥!」
嘿嘿傻笑的正是戴著粗框眼鏡頂著馬桶蓋頭的徐佐延,在他身後兩步距離的則是一臉尷尬的莫城霖。
「不好意思,古先生。我試過阻止他,但這偵探宅比外表看起來更暴力。」
「偵探就是身體力行的職業嘛。」
「我相信偵探的身體力行絕對沒有『惹麻煩』這一項。」
「沒有一頭栽進煩惱的覺悟怎麼當得了偵探呢?」
「你給我向全天下的偵探道歉。」
眼看兩人就要聊開,古益田搖手趕人:
「好了你們,這可是案件不是辦家家酒,學生就該有學生樣──」
「案件不是在會議室而是在案發現場啊!」
「──你這現代高中生居然懂這梗。總之啦,你兩個別跟來攪和,早早回學校。」
「啊就還在放暑假啊古sir。」
「學校又出確診案例,強制休息。」
「操你……啊總之通通回去,我趕時間──」
就在古益田準備直接走人的時候。
「喔,阿田。」
「隊長!」
古益田瞬間立正敬禮,和隊長有過一面之緣的莫城霖也出聲問好。
「你要去現場吧?剛好我們寡言在這,帶他一起過去不是能更快釐清案情嗎?」
「隊長,先不說他是一般老百姓,又還只是高中生,這趟過去很可能看到血腥畫面,我不是那些什麼精神護理師,沒辦法照顧他。」
「就是要個責任歸屬嘛。行,我扛。」
古益田啞口無言。
「唉,古sir其實也不用太擔心啦~我對血腥畫面還挺有抵抗力的喔,看一堆血腥電影外加玩獵奇實境遊戲練出來的。」
「先不說這傢伙莫名其妙的自信,但古先生不用在意我。因為那份能力,偶爾會看到比血腥畫面還誇張的東西。」
話題至此,時間壓力加上隊長的眼神,古益田也只好讓這對高中生上警車。
車開到一半,古益田的手機響了起來。
「古sir,打來的是翔太先生欸。」
「我現在開車,你幫我接。」
「好喔~喂喂?翔太先生,我佐延……欸?是啊,跟古sir去現場。啊?阿霖當然也在囉~欸?」
徐佐延的表情納悶,但還是遵照電話另一頭的翔太的指示,向莫城霖說:
「翔太先生要我轉告你,到現場時別靠太近,也不准使用能力。」
兩個高中生不明所以,人在駕駛座的古益田開口:
「還要你說?我原本就沒打算靠那靈異還超能力查案,倒是你別遲到,等等現場見啊。至於你們兩個,等等到現場就待在車裡玩手機吧。」
到目的地的車程約莫十分鐘。古益田將車停在現場不遠處的便利商店停車場,徐佐延於是提議他和莫城霖在店裡等,古益田嚴正警告兩人不準跑來,這才趕去現場。
目送古益田離去時,莫城霖注意到對街騎樓有個停了只鳳蝶的盆栽,不過會注意到的原因不是因為鳳蝶或盆栽,而是有隻流浪狗正吸著鼻子緩緩靠近。
那隻狗的好奇心真強。那鳳蝶不知道是什麼種類。思忖著這些無關緊要事情的莫城霖心不在焉地向身旁的偵探宅問:
「所以現在是?」
「當然是跟上去啦。」
徐佐延話聲落下,對街騎樓的流浪狗突然整個腦袋往後一抬,就像是被什麼呼嚨了似的,傻呼呼地左右張望。
至於那只鳳蝶,則像是憑空消失般不見蹤影。
***
風吹著,執起她的髮梢與衣襬,也輕輕搖動她的身體。
我壓下大叫的衝動──因為這可能會嚇到她──深吸口氣,朗聲:
「我來了。讓妳久等了,不好意思。」
對,我並不是因為巧合而來到這,而是她傳給我的訊息。
像這樣阻止她自殺,已經不是第一次。
初次見面當天,因為有人報案的關係,我和她被拉進警衛室臭罵一頓。其實我原本不用去的,但她卻不知怎麼地抓著我的衣角,活像個缺乏安全感的小女孩。
總而言之,這場宛如冒險的共同經歷成為我們靠近彼此的契機。
講過話之後,發現她其實是個很普通的女生。很普通地在搭捷運半小時就能到的公司上班,會很普通地和朋友出去玩,也很普通地和我發展成情侶關係。
這般普通的她為什麼執意自殺?這是交往至今我也沒能解釋的謎團。不過,不管是我們那衝擊性的初次見面,還是接連幾次的自殺通知,都讓我做出「其實是希望有人能阻止她吧?」的結論。
那麼這次也和平常一樣。我吐了口氣,這麼做能讓我稍微平復過快的心跳,小心翼翼地走向她:
「下來吧?回家去,吃得飽飽的,上床睡覺……我會陪著妳的,好嗎?」
她沒理會我,依舊遙望虛空。
「回去吧。」
我下意識拉高聲音,但不至於嚇到她。
「啊……」
換到一聲遺憾的氣音。嗯,就和平常一樣。
她轉向我,但卻沒看著我。像是困惑又像是確認般看著我伸出的手的方向,好似那是個難以理解的事物。
「不用。」
沒有情緒,就只是單純表達「不需要」的訴求,她跳下女兒牆,宛如幽靈般走過我身旁。
瞬間的刺痛讓我握緊拳頭。
沒關係,這只是一時的。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她總有一天會明白我的苦心,我們一定能好好在一起。
回家之後,我們吃了頓豐盛的晚餐,躺上我為了我們買的雙人床。
望著她熟睡的臉龐,我再次確信我深深愛著她。
***
現場被黃色封鎖線圍了起來。
不透光的防水布蓋住了大體,卻阻止不了沿著地磚縫隙溜出的鮮紅。
此起彼落的話聲就像急於宣揚存在感的麻雀,教人聽了心煩氣躁。看到支援警力一如往常地被用在勸退人群,古益田除了嘆氣也只是嘆氣。
「翔太。」
人群中唯一不發一語也不拿手機,而是玩著手中ZIPPO打火機看著封鎖線內的怪咖。說好認也真的好認。古益田在心底思忖著,帶著翔太走向那勸阻看熱鬧群眾的警察,出示警證並說明翔太身分後,這才進入現場。
「我家那隻菜雞上哪了?」
「菜雞先生人在警衛室詢問管委和警衛,也提到會致電到死者公司了解兩人近日有無異狀。」
「欸,菜雞是我在叫的,你好好叫人家名字行不?」
「可是我只聽過古大哥叫那位先生菜雞。」
古益田思考了下,說:
「總之先去警衛室。」
轉移話題了。翔太雖然注意到,但沒說出口。
到警衛室,古益田用很牽強的理由讓部下亮出警證,接著又說「休假也這麼努力很不錯。」和「今後就從『菜雞』畢業,叫你『阿廣』吧。」硬是給人家安了新的暱稱。
至於徐佐延和莫城霖,則是在古益田和翔太之後抵達現場。
「人真的很多……哇塞看那防水布,整個就很案發現場。」
「這裡就是案發現場。」
「欸你怎樣啦?聲音這麼低是吃炸藥喔?」
「誰跟你……不,抱歉,我只是很不舒服。」
「居然這麼老實道歉,看來真的很嚴重。」
你用什麼標準判斷啊?無視用眼神如此回嗆的莫城霖,徐佐延左右張望一陣。
「有了。你先去那涼亭坐一下,我去找有沒目擊者,等等見啦。」
「你──也跑太快……等等被古先生教訓我可不管。」
當然,這句抱怨根本沒傳到徐佐延耳裡。
「怎麼啦?大姐,怎這麼多人圍在這?」
「哎唷喂夭壽骨啦,溪郎啦哎唷。」
「欸欸?怎麼這麼突然?」
「丟西貢咩,那兩個年輕人搬進來也沒幾年……哎唷喂哦今架夭壽。」
「聽起來大姐認識他們囉?」
「什麼認識不認識,查某欸在我們這有名欸。一段時間就跑到頂樓要自殺,啊她男友就會急急忙忙跑回來。還想說有她男友拉著沒事,哪知道今天……哎唷今架摳連。」
「那還有什麼──」
「你小子在這衝三小?」
徐佐延聳起肩膀,大媽則表情驟變,點頭陪笑迅速消失在圍觀群眾中。
「唉、唉呀~這不是古sir嗎?我想說你可能口渴了想買個喝的給你,但身上沒錢想說跟你借張國父這樣~哈哈哈哈……對不起。」
古益田重重嘆口氣,拍了拍徐佐延的腦袋:
「看在你還肯道歉,跑過來的事就算了。」
「那我可以一起調查──」
「但我還是會打電話去你學校和家裡抗議。」
「別啊啊啊啊!」
「莫先生在哪裡?」
「等下啦翔太哥,這關係到我之後的──」
「先說莫先生在哪裡。」
看翔太難得急躁起來的模樣,徐佐延雖然不明所以還是指向涼亭:
「喔、喔,阿霖剛說身體不舒服,我就要他先去那休──」
不等徐佐延說完,翔太已經跑去涼亭。
被甩掉的古益田和徐佐延面面相覷,隨後跟上。在兩人快到涼亭入口時,翔太先跑了出來:
「古大哥,警車停在哪?」
揹著表情痛苦的莫城霖。
***
我倒進懶人沙發,聽著浴室傳來的淋浴聲,打開手機行事曆。
「間隔越來越短了啊……」
她自殺的次數越來越頻繁。
標註的日期從原本相距兩個月,到一個月、一星期,現在甚至只剩兩天。
我辭了原本的工作,到住家附近的超市上班。面試官理解我的苦衷,同事也很願意支持我。
但家人就不是這樣了。原本就不支持我和她交往的妹妹成了強烈反對派,連帶靜觀其變派的父母也開始拐彎問我「真的非她不可嗎?」之類的問題。
就連我也開始懷疑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唉。」
連頭都垂下的嘆息。無力感油然而生,彷彿連手機都快握不住了,但我仍得擠出力氣咬住下唇,才不會漏出不爭氣的話語。
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我連忙收斂情緒,先一步到餐桌等她。
「我好了。」
「嗯,那就來吃飯吧。」
我笑著回應臉頰還冒著熱氣的她。白皙的肌膚彷彿覆上一層水潤,在燈光的照耀下反射如夢似幻的微光,泛紅的側臉讓她更加可愛動人。
側著腦袋擦去髮絲上的水珠,她抿起同樣更加水潤的嘴唇,微笑:
「嗯,我好餓。」
只是聽到她這麼說,只是意識到我被她需要,我就感到無比幸福。
然而。可是。
空蕩蕩的餐桌椅、手機螢幕亮起的訊息通知,就像是在嘲笑短短不到半小時前那傻呼呼地覺得自己很幸福的我,嚷著「這才是現實啦!」狠狠搧了我一巴掌。
「等等!」
我跑上屋頂。手上的洗碗精泡沫還來不及擦掉,但無所謂。
她在那裡。女兒牆上,站著仰望著空無一物的虛空。
即使我喊出聲音她也沒有回頭,那雙眼睛彷彿正注視著她嚮往已久、夢寐以求的事物,散發孩童般純真的喜悅光輝。
我卻從來沒看過她對我露出同樣的眼神。
「才洗完澡沒多久,會感冒喔。」
我走上前,伸出手。
「回去吧。」
「啊……」
聽到她遺憾的氣音。我吸一口氣,緩慢吐出。
「不用。」
不帶情緒的單純字句。然而這一刻,卻不知為何深深刺痛我。
我抓住她的手腕,希望她可以轉向我,看著我。
「放開我。」
和剛才一樣的,感覺不到情緒的要求。對現在的我來說,這比拒絕還傷人。
如同預料的,那雙眼雖然看著我的方向,卻沒看著我的人。
就像我在她的眼中,只是個徒具人形輪廓的事物。
從她那雙好似止水的無波眼眸中,我看到一張難堪的臉──那是我的臉。
「為什麼──!」
為什麼,妳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為什麼,妳不接受我伸出的手?
為什麼,妳不看著我?
太多太多的為什麼,甚至讓我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放開我。」
──但她還是一樣,只是淡漠地重申同樣的要求。
***
「等、阿霖怎麼了?這臉不是開玩笑欸!」
「等等再說。古大哥。」
「翔太跟我來。你去便利店買個冰的,快。」
等徐佐延回到警車時,莫城霖已經清醒,也可以坐在椅子上。剛才的痛苦模樣就像騙人似的,徐佐延大大鬆了口氣:
「哇靠,剛真被你嚇死。這給你,我超推薦的橙茶喔。」
「先等等。翔太先生,你還記得你在電話裡叫我別接近現場嗎?」
「記得。」
「所以你已經知道我會因為『能力』昏倒?」
「只是推測。」
靠著車門的翔太說著,拇指扳開ZIPPO打火機蓋子,往下一收敲出清脆聲響。
「你的『能力』,是和死者的殘留思念同步解析死者心理。所以──」
「喔喔!也就是說,阿霖是被強制接收死者的殘留思念囉?」
人之所以走上絕路,絕大多數的都是因為心理狀態被逼到極限,死後留下的情感也較強烈。即使不是莫城霖,換作稍有感應能力的人,也會覺得渾身不舒服吧?徐佐延連連點頭:
「所以才會警告阿霖別靠太近啊。」
「瞧你們說的……不過看到剛才那樣,真的得考慮相信你們說的什麼能力和什麼殘留思念了。」
古益田說完搖了搖手,表示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總之既然能坐了,就幫我省電瓶別待車裡。看你們要不在便利店等,還是休息夠了先走都行。翔太,回去了。」
回到現場,等待古益田和翔太的證詞,不外乎是「他們感情很好」、「沒看過他們吵架」或「來找他們的朋友都很普通」,幾乎否決他殺或意外的可能。綜合證詞和刪去法,也就只剩殉情自殺。
「不過,男方的同事可不是這麼說啊。」
古益田嘟噥。就該同事所說,男方剛結束試用期,預計下個月就會調薪。
「關於女方同事的反應,多是『不敢相信她會自殺』,綜合家屬的證言也可以排除職場霸凌。另外,該公司背景普通,並非違法企業。」
翔太接續。合作了這麼久,古益田也已經習慣他的高蒐證能力。
「俗話說久病無孝子。連親情都不穩了,愛情難保不會因時間變質吧?」
「古大哥想用殉情自殺結案嗎?」
「不是我想不想,是現場就是這樣吧?」
古益田吐了口氣接續:
「現場或兩人的房間都沒有遺書,電腦也沒有發布相關訊息的網路痕跡。電鍋有剛煮好的白飯,冰箱的生鮮還要兩天才過期,家裡也沒有扭打痕跡。」
「根據管委會提供的監視器畫面,兩人到頂樓的路上也沒有爭執。」
「這不就只能自殺──等下,你說兩人,所以他們是一起上去?」
「是。兩人手牽手上樓。但頂樓的監視設備因為日曬雨淋毀損,所以沒有他們跳樓瞬間的畫面。」
古益田沉吟。結論是自殺,這不容動搖。然而蒐集到的證詞都指出,男方是極力阻止女方自殺的,怎麼會突然改變心意?難道真的像剛才自己說的,因為無法忍受女方而一起走上絕路?
「……唉,採證差不多就收工吧。」
證據就是一切。就算古益田的直覺不斷告訴自己一定還有沒注意到的部分,但警察的世界可不是靠模稜兩可的情感就能運作。
除非死者親屬抗議或媒體連日報導,否則這樁自殺案了不起就佔一段新聞跑馬燈,兩三天後就隨時間淡去了吧?古益田撓了撓後腦勺,仰頭深吸一口氣,吐出。
「雖然不是第一次了,但這樣沒頭沒尾的,真的很不舒坦吶。」
「沒頭沒尾嗎?」
「就是沒頭沒尾啊。」
古益田仰望天空。明知道這麼做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但人偶爾就是會做些毫無意義的舉動。
「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啊。」
就像選擇自殺的人們。古益田瞇起眼睛。明知道毫無意義,卻仍選擇結束生命,捨棄「迎接有所改變的未來」的可能。
翔太沉默一陣,模仿古益田似地抬起下巴。
明明沒下過雨,天空卻藍得像是被清洗過似的,讓人覺得能比平常看得更高更遠,彷彿有種能夠撬開緊閉心門的魔力。
「……也許對他們來說,就是死了才能得到什麼吧?」
視線彼端是理當空無一物,但翔太卻像看到某種明確的事物般,直勾勾地盯著那個方向。
古益田用鼻子發出笑聲,打趣問:
「怎麼?連你也能跟好兄弟溝通了嗎?」
「古大哥相信我了?」
「……欸不是,剛才這不算數。」
差點忘了翔太的「前科」。古益田不住抹臉,掉頭去問鑑識組進度。
雖然不鐵齒,但能不遇到還是不想遇到啊。古益田掐了掐收在口袋的平安符。
***
我看得到死神。
契機是國中,我養的鳳蝶死而復生。
不,牠不是復活,而是作為信差來到我身邊。
證據就是牠出現的時候,死神也在一旁。
從一開始的害怕,到漸漸習慣,然後共同生活。
死神是很好的傾聽者。家庭的摩擦、學校的壓力、職場的黑暗、交友圈的煩躁,死神一路聽我抱怨,非但沒有露出一絲不滿,還會向我微笑。
妳很辛苦呢。妳很努力喔。彷彿聽到這些字句。
嗯,只是彷彿,因為我聽不到死神的聲音。
如果我和祂一樣,是不是就能聽到祂親口對我說話呢?這樣的想法不知何時植入心底,默默成長。
在那一天,我走上租屋處頂樓。仰望懸在半空的死神,希望能從祂身上得到勇氣。
「等等!」
然而,我被拉回頂樓。那一瞬間,我甚至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我抬起視線,死神已經消失不見。
「妳在幹嘛?這樣很危險啊。」
危險?不要擅自決定好嗎?我轉頭,然後無法自己地張開嘴巴。
我的鳳蝶,死神的信差──就停在這個人的鼻樑。張開的翅膀遮住他的上半張臉,讓我看不清他的長相。
接著更讓我訝異的,是鳳蝶振翅離去之後,這個人的雙眼位置蓋上鱗粉似的事物。
不只是他。鄰居、同事、家人,我眼中的所有人,全都被鱗粉蓋去雙眼。我再也看不到他人的眼,無法從他人眼中看到我,也無法評價他人眼中的我。
這是死神給我的考驗,也是恩惠。無法得到他人客觀評價的我,只能盡力去扮演過去甚至是更好的自己,日復一日積累的疲憊,都成為踏出靠近死神的那一步的勇氣的基石。
儘管如此,這個人卻留在我身邊。而我也發現了,蓋住這個人雙眼的鱗粉顏色,漸漸變成和鳳蝶的銀藍色鱗粉相反的桃紅。
這是標記。我彷彿聽到死神對我這麼說。
帶他一起來吧。我肯定死神這麼建議我。
我會告訴妳該怎麼做。我當然相信死神。
然而,這個人只是一昧阻止我和死神見面,三番兩次打斷我們的討論。儘管這是死神指示的──見祂之前,先傳訊息給這個人。
我從一開始的不解,逐漸明白死神的用意。這個人為了我改變自己,卻也背上過多壓力。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為什麼不抽身離開?我不明白,但只有一件事,是我可以確信的。
這個人的手很溫暖。
每當被他的手握住,無法碰觸死神的空虛、在樓頂吹風的寒冷,都像是消失不見一樣,眨眼間就被填滿。
不需要死神建議,我也希望這個人能陪我一起來。
於是,到了那一天。
客廳傳來某種細微的拍打聲。我下床走到門邊,從門縫中看到,鳳蝶被這個人抓住、迸散的瞬間。
緊接著,這個人像是被嚇到般猛然回頭,而我同樣嚇了一跳。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人的雙眼。
也從這個人的眼中看到我自己。
單純、神秘、美麗、無法放下、不能讓她獨自一人──被鱗粉覆蓋的情感,在這一刻排山倒海地湧來,我感覺到內心逐漸充盈,露出微笑。
這個人也笑了。在這一刻,我們像是初戀的小情侶,看著對方傻笑著。
然後,我伸出手。
這一次,這個人不再阻止我。
我們踏出家門,聽著枝葉奏響的進行曲,徜徉在猶如銀河的碎光塵埃,踏上通往未來的階梯,踏上那其實只需要一點勇氣,就能跨越的可笑矮牆。
投身世界的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