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我不在，有家長說我的女兒指著一個哥哥笑他很奇怪，那個哥哥現在還好嗎？要不要我帶著女兒找他道歉？」一位媽媽匆忙地跑來找我說。
這個家長的女兒（小一）跟被嘲笑的哥哥（國中生），都是我的個案。
事情是這樣的。我不在場時，小女孩指著自閉症的大哥哥，笑他很奇怪。診間外的走廊，大家都目睹這件事。
「我覺得我沒有教好我的小孩，我很擔心那個哥哥會不會受傷。」媽媽很緊張地說。
「我剛剛治療跟那個哥哥互動時，沒有觀察到什麼異狀，他反而很一頭熱配合遊戲。所以，應該不用太擔心哥哥的狀況。」我說。
「那就好，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育我女兒，非常抱歉讓他做出這種沒有愛心的行為。」我跟媽媽點頭致意後，媽媽帶著女兒離開了。
我心裡竟然起了一絲念頭，有時為病識感低落這件事獻上感謝。雖然病識感低落，在臨床上常不是什麼好徵兆。
病識感，一句話說，就是「意識到自己生病的事實」。在某些大腦功能異常的患者，會沒有意識到自己生病了，若強行治療反而會激起患者反感。他可能會認為，我沒病，我為什麼要在這裡接受治療？對於迫切需要接受治療的人來說，病識感低落就很危險。
那，能意識到自己怪異，就是好事嗎？如果說，每個人對自己的怪異，都抱持著強烈病識感，我想也不是什麼好事。每天呢，都會覺得活著並不熨貼，任何舉動都如坐針氈。只因為啊，太在意別人的想法了。在他人眼光下，總有太多無法迴避的擔心。
我們所處的東方社會，最害怕不合群了。只要稍有不同，就要撫平，維持整體一致的美。彷彿燙衣服般，不平整的地方，就拿熨斗壓著。
但社會就不同了，我們要一個被壓抑到悶熱的社會做什麼呢？結果便是，沒有個體因活著感到清爽，沒有人能說清自己的卓越，沒有生命能為自己的缺陷而獻上感謝。
在臨床上，我們究竟要認為對方是病人，還是特別的人？我記得我以前在學時，教授跟我說，要稱「個案」而不是「病人」，因為不是每個前來求助於你的人，都是有病的。
我很快就接受了這個想法，沒有任何掙扎。
是啊，在你眼前的人，不必然是有病的，他們只是有自認崎嶇之處，是需要你為他們撫平的。所以，我們有什麼樣的權柄去論斷，去定義他人正常異常呢？
每次評估完壓蓋異常戳記的時候，我總有一絲惴慄，好像我在宣判一個連我也不能完全認同的結果。然而，人類智慧有限、語言也有限，有些暫時沒那麼好的分類名稱，是為了加快解決問題的效率，因此它大多時候無法顧及當事者（或當事家屬）的內心齟齬。沒有人期待聽見自己是個怪物。所以，我知道，暫時沒有一個完美的世界，能夠精準地容納所有不同，姑且原諒我這麼做吧。
「你好奇怪！」對啊，然而誰不奇怪。
既然使你降生於世的上帝，都無條件愛你了，那麽我相信，祂會讓你遇見愛你的人，並且那人會以出乎意料的擁抱，收納你對自己的不自信和淚痕。
會有的啊，一定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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